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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夏雨家客厅的茶几上,用苹果压着一张便条,上面龙飞凤舞而又意味深长地写着:
在下去菜场一逛,请勿挂念――家庭主男
这张便条夏雨还没有看到,倒是让女友遥遥给先睹为快了。
遥遥下午在夏雨的学校里以少有的耐心足足等了三个多钟点,等夏雨上完了课,把学生都送走了,才和夏雨一起回家。遥遥这段时间正想把自己给推销出去,有很多话要找人说,既是共商大事,也是广而告之,夏雨无疑是首选对象。
他们在路上就进入了通常少女们聊天的那种旁若无人、音高八度的状态。虽然她们俩已经有点有别于通常意义上的少女,一个正在准备把自己给推销出去,一个已推销成功。但在聊天的热情、聊天的夸张这些女性本质特征上,还是别无二致的。她们很快到了夏雨的住处。沉浸在言说状态中的夏雨到了201就拿出钥匙乱捅,开了大概有三四分钟也没把门打开,她们俩也没太在意。直到一个老太太把门开了一条缝,疑惑地看着她们,夏雨才哈哈大笑起,赶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是楼上301的,我看错门牌了。
老人家赶紧说,是楼上邻居啊,我也不认识。
这时遥遥也开始笑了。两个人笑得扶了把手上了三楼。两个好不容易止住笑,夏雨才准确地把钥匙插入锁孔,门一开,两个又止不住大笑起来。夏雨笑出了眼泪,只好先到洗手间去擦把脸。遥遥则很用力地把自己甩在客厅的沙发上。
她一低头,就看到茶几上家庭主男写的这张便条。
本来已笑得差不多的她,又不由地大笑起来。夏雨满脸通红地跑出来说,吃了笑菌了,还笑。老人们说,有一种菌,人或动物吃了,就会大笑不止。遥遥捂着肚子说,你自己看吧,说着递去便条。夏雨看了,含蓄地笑了一下。遥遥看到,在夏雨笑的一刹那,她的脸上掠过复杂的表情,有幸福,有羞怯,还有一点别的什么内容,遥遥一下子还读不出来。
“夏雨,看了你家庭主男的这张生活小便条,我更加坚定了把自己推销出去的决心”遥遥在沙发上摊开身子,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得男如此,此生何求!”
“遥遥,你这是围城外看围城内,自然是风景里边独好了。”夏雨走到遥遥旁边坐下“再说,这张便条怎么了,一张普普通通的留言条吗,这能说明什么!”
“我这个人吗,要求不高,我能找到一个像这样给我写张留言条的人就知足了。”遥遥幽幽地说“我承认,我这个人运气不如你,什么都要比你迟一点,差一点,逊一点,次一点。你可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是身在围城不知苦。”夏雨笑着说。
家庭主男林立这会儿正在人山人海的菜场里。
在大家眼里,在那些卖菜的人眼里,他并无特别之处。到这菜场来买菜的人种,这些年来发生了变化。以前多以女性居多,不外乎小姑娘和中年妇女。现在,则主要是中年妇女和小伙子了。好些卖猪肉的小伙子说,都快半个世纪没有看见摩登女郎了。这话也不全是夸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嘛。因为现在这菜场里来来往往的人中,小伙子本来就多,所以也就没有人会觉得小伙子林立天天来买菜有什么特别之处
。但是,在林立自己的心目中,觉得自己还是和周围那些买菜的人不一样的。别人买菜那肯定是为了柴米油盐,为了生计。而自己买菜则是一种对过日子的体验,则是为了使爱情生活化,使生活爱情化。用一句富有哲理的话来说就是:有的人活着是为了吃饭,有的人吃饭是为了活着。
林立以艺术的存在的眼光看着摊位上的鸡鸭鱼肉林林总总,想象着某一样东西和另一样东西搭配将发出的诱人香味以及和夏雨坐在一起细嚼慢咽所发出的亲切的响声,林立就对这日子,对菜场这鲍鱼之市也充满着亲切和审美。这时候的林立,对周围乱嚷嚷的声音,对菜场那特有的化合味,都能充耳不闻,充鼻不嗅。
要说真正的日子,还真的是在这柴米油盐里,在那窗帘后面。
那男人和女人的搭配是生活,这小葱和豆腐的搭配也是生活。这买菜烧菜还真的是一门生活的艺术。
按我们中国人的说法,一个人会生活,能生活,首先他得会吃,至少他应该是半个美食家。而如果他不仅会吃而且还会烧,那该是个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有情有调有荤有素的人。这好比一个优秀的文学爱好者,他不仅会鉴别玩味,而且还会来点创作,常常写点随笔小说之类。我们说,他是懂得文学的。
我们说,小伙子林立是懂得生活的艺术的。
他就觉得,这家常小菜里,这厨房里,还真的尽是人生,尽是哲理,尽是日子。
这过日子就像剥洋葱,总有一瓣会叫你流泪的。可这洋葱如果没有心,谁还会去剥它呢,谁还会流泪呢。这种的人,这剥(烧)的人,这吃的人,心情是各不相同的。如果经历这三道工序的是同一个人,那味道可能就要浓的多,复杂的多。也就不会有什么讨价还价了,也就不会有爱的失落了。夏雨一闻到洋葱那股辛味,就会说再也别买什么洋葱了,而当一盘肉片炒洋葱端上来,她就并不去计较这盘里的东西是怎样来的。
吃着碗里的,谁会去想那么远啊。
我们在这摊子上挑挑捡捡,讨价还价,也许我们没有一个人去想一粒种子怎么就膨胀了这么大,怎么就穿上这么多层衣裳,成了一颗会叫人流泪的洋葱。这中间有多长的一段路要走啊。
我们在碗里挑挑拣拣,敲敲点点时,我们也并不去想那花样,那咸淡,那香味,那色泽是怎么就突然聚在这小小的碗里了。
我们想着只是色香味,想的只是脆酥嫩。众口难调,这烧东西的人是注定要悲哀的,是注定要比其它吃的人想得更多更远。
但总的来说,在买菜的时候,在烧菜的时候,在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在品尝的时候,家庭主男是快乐的。虽然这种快乐是形而下的,是一些技术性的东西,但这还是林立过日子里不可缺少的难得的形而下的快乐。
他觉得,对于过日子来说,这样的快乐已是对过日子的升华。
有时候他想,当个家庭主男也挺好的,自己是多么希望就这么形而下地快乐下去,多么希望没有人去打挠他的这种快乐。他知道自己是个矛盾的统一体,他的快乐也是两个极端的综合:当他思想的时候――思考、看书、散步――他是快乐的;当他玩的时候――吃、喝酒、游山玩水――他是快乐的。当然,所有的矛盾体又都是痛苦的。他也常常会这山望着那山高,坐在这种快乐的大腿上,却又想着那种快乐勾人的臂弯。
是的,林立的快乐总是不彻底,不痛快,像发酵不好的酒,不像酒,又不像醋,只好做调料。
但林立又不想做生活的调料。
所以,有时候,他又不大想做什么家庭主男。
当然,很多时候不是我们想不干就可以不干的,你不想干就得起来革命,起来造反。就像奴隶社会里奴隶们要想不当奴隶而要当农民,那就得先故意把工具给毁了,把庄园给烧了,把奴隶主给杀了。但生活是要比人类的进化史温柔缠绵的,在生活中,我们多半要顺其自然,得过且过。
生活是个雄辩的律师,他雄辩地让我们接受一切来到我们面前东西,他说,这就是生活。
这就是生活,低头从菜场里出来的林立也这么想着。
不知是手里的东西太沉了,还是怕遇见熟人,林立悄悄地低着头。不管怎么说,这样谦虚地低点头,更符合从菜场里走出来的身份。从菜场里走出来是很少有昂首阔步,雄赳赳,气扬扬的,就像从老师办公室里出来学生一样。
哎,生活,真是个严肃的老师。
林立犹犹豫豫地想走上一辆三轮车,但很快又很坚决地和车擦身而过。内行的车夫看出了他的犹豫,也看出了他的羞怯,就故意大声可着喉咙在那里叫,扯着皮在那里说:“坐三轮啊,老板,提那么多东西,多吃力啊,就两块钱吗,一支中华嘛,老板还省这两块钱嘛――”林立顶气这种鬼精灵又刻薄的主儿,昂昂头,没好气地说:“叫什么叫,不坐就不坐。”想和他再理论两句,觉得实在没这个必要,就顾自头也不回地走了。
好在,他很快就沉浸在对今晚菜谱的酝酿之中:清蒸小黄鱼,酸炒土豆丝,糖醋排骨,洋葱溜肉片,清水马蹄笋汤,标准的两口之家的四菜一汤。想象着四菜一汤黄的金黄,白的雪白,香的喷香,酸的带甜,他真有点归心似箭,幸福得要流口水。
“这么丰盛,什么好东西呀?”林立一进门,夏雨就比平时还要热情得近乎有点夸张地问。林立一看,原来夏雨和遥遥蹲在沙发上聊天。难怪,林立心里想。不过,自己每一次买菜回来夏雨倒是都挺热情的。
“我不知有贵客临门,不然真要买个四菜一汤。”林立看了一下遥遥,说,算是打招呼。
“那今天就由你来掌厨,我有陪客人聊天的任务。”夏雨买乖地说。
“那你们姐俩先慢慢聊......”林立欲说无话,他有点不高兴夏雨就这么巧妙地把自己打发进了厨房。
有时他倒是喜欢烧点东西,但他不喜欢别人支使他去干什么,更不喜欢在这支使前面加了巧妙两个字。
他崇尚智慧,但看不起精明,尤其不欣赏女人的那种头发长的精明。
但林立当着遥遥这个外人的面不好说什么,毕竟他们是有文化有修养的现代人。有什么话晚上两个人再慢慢谈,当着外人的面,还是要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林立有时候想,以此类推,有多少表面上看起来亲亲爱爱的夫妻,其实也不过是以法律的名义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的两个男女罢了。谁知道这表面的幸福之下是什么呢。
林立一动起了刀勺油盐,就进入了状态,就一门心思想把菜烧得漂亮,烧得色香味俱全。就好比一个妻子,不管有多恨丈夫,那肚子里的孩子还是要囫囵地把他生下来,而且还是越漂亮越好。
孩子是无罪的,美味佳肴也是无罪的。
从我们有限的分析来看,林立是块当厨师的料。他对食文化充满兴趣,对美味充满感激,对食物的搭配有一种天生的感悟力。每一次当他吃到一种美味的食品,他都能对组成它的食物进行量的分析,都能对它所蕴含的美味精华有所明了。就好比一个优秀的画家,它看到一种颜色,就能在头脑里很快地分析出来它是由哪些单色组成的。所以,他吃了每一个饭店的名菜、特色菜,回来以后都能烧个八九不离十。就像一个优秀的厨师,在他的眼里,一种菜的烧法,其实已经是一种很简单的相加或相减了。像庖丁解牛一样,只要对一样东西真正入门了,就可以做到游刃有余,简简单单。
简单是我们一切追求的最高原则,简单是一种悟,是一种美。
林立不仅现在对美食顶礼膜拜,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就对烧东西充满好奇和追求。那时他家里虽然不算富裕,但吃饱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但林立却总是喜欢和小伙伴们到山上去煮东西吃。他们烤蕃薯土豆、煮田豆玉米、烧叫化雀。他们热衷于在山上依树建起小茅屋,并各自从家里拿来油盐米酒,不亦乐乎地开起了小灶,弄出个三菜一汤。在小伙伴们的心目中,林立无疑是个名厨。他似乎知道每一样菜的烧法,即使是饭桌上没有的菜,他也能无师自通,烧个香气四溢,雪白金黄。他在蕃薯上涂上一层黄泥巴,烤出的蕃薯既不焦糊,又不夹生。没有什么可烧,只要有盐,他都可以烧出好几样野菜羹。清汤寡水,碧绿碧绿,现在想来,都有如沐山风之感。甚至连那满山红,他都能拿来烧,一碗水红,再放点野韭菜,红中带绿,真是又好看又好吃。长大了,学会分析自己,林立也觉得自己是个当厨师的料。
但不知为什么,他却又从来没有想过将来要去当一个厨师。在他的感觉里,厨房的事是不能和理想连在一起的。好像厨房的油烟味,厨房里的动刀动铲,是很会吓跑理想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使似的。有这样感觉的时候,他对烧菜的热情就会有所降低,对烧菜的艺术性和审美性也会大打折扣。他会感到一种小小的悲哀。
有时他会想,如果厨房的三面都是镜子,那就会照出自己动刀动铲的样子一定像一个可怜的小丑。尤其是当自己围着餐裙,满头大汗,两个眼镜片上都是油雾的时候。
有时候,他又真想把厨房四周的墙都推倒,把厨房移到十字路口,他真想大声地对自己的朋友、同事、学生、老师喊:这就是我,这就是我的生活,我是一个家庭主男,我就这样生活在柴米油盐中,生活在油烟中,生活在厨房里――林立想象,自己到后来一定声嘶力竭,再也发不出声音了。世界一下子变得寂静无声。
今天,林立是烧第三个菜糖醋排骨时,心里开始滋生隐隐的不快的。不知是淀粉有点过期了,还是自己心急没有打散,当他把湿淀粉倒进锅里时,马上就变糊了,而且形成了一小粒一小粒的夹生块。他赶紧往锅里洒点开水。看来,这碗糖醋排骨就别想色味俱全了。正好这时候,夏雨那有点造作夸张的笑声如风如雨地灌了进来。也许遥遥也有笑,但林立把它给忽略了,他只听到夏雨的笑声。他觉得夏雨不应该这么大声放纵地笑,她这是对自己在厨房里不幸生活的公然挑衅,是对自己劳动的不尊重。他大大地来了点气,看着烧得又黑又硬的所谓糖醋排骨,他真的想把锅铲一甩了之。
他可以想象得出来,夏雨这会一定像一只撒娇的猫咪一样整个儿蹲在沙发上。林立知道自己是个爱动气的人,他知道,这很不好,尤其是对一个结婚了的男人而言。但知道归知道,爱动气还爱动气。动气的习惯和一个人的烟瘾是一样的,明知吸烟有害健康,但只要不是马上就会一命乌呼,还是要照吸不误。林立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有客人在场,脸总不能太青太长。但很快地,心里又不平起来,又有点痛起来。他好像一下子看到自己人生的、生活的尽头,这厨房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坟墓的洞口。悲哀袭来,他也就不再会生气了,心里反而平静了些。
和悲哀相比,生气只不过是领导给你穿穿小鞋,悲哀才是真正的下岗。
当一个家庭主男真累,不仅要累体而上的东西,还要为那些抽象的东西苦恼、悲哀。被生活压扁的男人的形象,总是抽象的。生活中抽象的含义有时候就是:生活无言。
当一个家庭主男,你就默默地劳作,家庭史中,不会留下你大写的名字。
林立默默地看着火舌舔着锅底,锅里冒着热气,他就那么漠视着,很想吸根烟或喝点酒。可是他不能,夏雨不喜欢他吸烟,他不能吸烟。他想喝酒,但夏雨总是交待,要少喝酒,多吃菜。像一个太监,他已丧失了许多男人的爱好。朋友们说他是个准模范丈夫,他不好分辨什么,也不好谦虚,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群众的嘴巴是可以树碑立传的,他说什么都无济于事。模范是什么?就是一种约定俗成的模子,一种规矩,一种幼儿园小红花一样的荣誉。你得把自己的棱角给削了,把自己的爱好给藏了,把自己的脾气给收了,然后,把自己装进模子里。
他想哭,但最终也只能说,那是叫洋葱给辛的。过日子就像剥洋葱,总有一瓣叫你流泪的,这句话不知什么时候以诗的轻捷和韵律,不时地闪现在他的欲说还休里。
洋葱真是一样有意味的菜,它的每一瓣既是皮又是里,既是形式又是内容,就像我们的每一天一样,林立指着洋葱炒肉片对他的客人说。
别深刻了,我们还是吃饭吧,夏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