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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美丽的午后,新近搬了家,搬到门前有两棵凤凰树的横滨路,阳光透过树叶子,班驳地洒落在地上,我和小女儿在厅中收拾最后几包还未打开的书。
我慢慢地一本本擦拭,女儿把它们放好在书架上,这部分是我上大学读的那些。有时我抬头看她沐在阳光中的眉眼,我会很开心的在心里笑一下。
就这样,这个长长的午后原本可以平淡温馨地度过,然而突然她放下手中的书,坐到我身边来,央我给她讲个故事。
“讲什么呢?妈妈的故事已经讲完了啊!”我随口应答她,心想别看她已经十三岁了,到底是个孩子。
女儿看我的漫不经心,似乎有点动了脾气,就一面用手指着我正擦的一本书,一面撅起小嘴:“就讲这一本吧!”
我垂下眼睛看见那是一本呼啸山庄。
让我怎样讲呢?讲三十年第一次接触个故事?讲二十二年前第一次留心这位译者?还是干脆给她讲那次旅行中那个下午的故事?我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是慢慢地把记忆打开。
人的记忆呃,是会多么偶然地记住哪怕身边最小的小事情。从我十三岁到二十一岁这八个年头中,每年的夏天,都会在一个长长的午后,怀想起这本书,那趟旅程和这位译者,然而真正另我记住的却是和他们全不相干的另一个男孩子,和一段美丽的回忆。
三十年前,我还像我的小女儿这样大,是的,就在她这个年纪,也是这样一个夏天,这样一个安宁的午后,我的妈妈带着我和妹妹正坐在一辆开往海滨的列车上,因为没有买到相临的坐位,妈妈不得不离开我们去另一节车厢,我们两个小女孩呆在一起,有点惶恐又充满新奇地叽里咕噜地说着悄悄话。
邻座是一位上岁数的奶奶,她身边是个正看书的男孩子,阳光从车窗照进来,洒落在他身上和他手中的书上,照着他闪亮的眼睛和微笑的嘴。记不得我们是怎样开始的第一句对话,只记得那天在列车上,这为沐着阳光的男孩子给我们讲了呼啸山庄,海底两万里,牛虻。在我们那样的年纪,对于文学的感觉只是最最纯粹的美与爱的享受,故事,人物,在心上会留下模模糊糊的印象,而对经典的小说的喜爱,是朴素的,纯真的,相通的。初心的印象是不会磨灭的。后来,我们还以孩子的口吻讨论起了文学。再后来,却又和妹妹一起玩起孩子才懂得的游戏。停车时,妈妈来接我和妹妹下车,分别了,只互相道一声“再见”我只知道他的年纪比我大一岁,我临走时瞥了一眼那本放在他手边的书:白色的书皮上用钢笔只写着三个小字:杨苡泽。这该是他的名字吧。
在飞驰的岁月中,那个夏日的午后和许多其他的日子一起过去了。
那年在海滨都玩了什么,都去了哪些景点,我逐渐记不清了,慢慢就完全地忘记了。但每个夏天,总有一个午后我会想起在去海滨的列车上遇见的这位比我大一岁的叫杨苡泽的男孩子和他讲的故事,我固执地认为那便是他的名字,相信在茫茫人海还会相逢——只要我记住了他的名字。
于是就这样记下了他,算计着:他该高一了吧他该上大学了吧他该大学毕业了吧我那孩子气的愿望带来了一分美好的记忆,他是我的一位朋友,一位可以长久怀想的朋友。
他在列车上讲起的故事,除过呼啸山庄我都早已度过,而呼啸山庄却直到八年后我读大三放暑假时才看。捧者这本书,还记得当年的下午。看见封面上赫然的印着:杨苡译,我惊愕了。
我才想起,其实我根本不知道那位少年的名字,那个我记挂了多年的“杨苡泽”不过是最后回头一瞥时,把他书上写的译者的名字看差了罢。而我却固执地用这个强给他的名字叫了他八年。在每个夏日的午后回想起时,曾微笑地想,我记得他的名字,而从这个夏天以后,我不知道该用什么称呼我少年的朋友。
有一种惘然若失的感情飘上了我二十一岁的心。是啊,一位我只见过一面却能记住八年的朋友,一些我永生难忘的故事,一趟开往海滨的列车,还有从窗外洒落的午后的阳光。可是,命运待我真厚,八年前我最后的回眸原来铸就了一个小小的差错,可这小小的差错却让我记住了一段美美的往事。
在那之后的许多年中,我了解了杨苡这位译者,又数次重读呼啸山庄这本小书。我的心上却抹不去“杨苡泽”这个名字。这是我不知不觉中犯的一个错误罢,那为少年会怪我吗?我还能用这个名字来称呼我那少年的朋友吗?!
然而我还是记着的,在这些年中,关于他的回忆又多了一层,我会偶尔想起时再笑一下自己当年痴痴的无知。渐渐地,记忆也笼上了一层白纱,像月光下的莲花,分不清楚是否真的曾经有那样一个午后,有那样一个少年。在我那曾经很幼稚的心田里,已经留有一张永远的椅子给他坐的,虽然只是同行的旅伴,但却是让位带着阳光的友人。友人是长久的。
想一想,时光要静静地走多少年,才会来到那样一个夏天,才会等到我们的相逢,才会把一个普通的午后,在我的记忆中留下那样久远的痕迹。而这样的记忆是一粒种子,虽则我错记了八年,可当改正后,却已扎了根,沉淀下的是一分美丽。
我的生活并没有因为这件事有丝毫的改变,我读完了大学,和相爱的人结婚,建立了自己温馨的家。时光不快不慢的走过了三十年,我当然也再没有遇见过那位少年的朋友,他也该年过不惑了吧。
那天,我终于没有向女儿讲起这个故事,可能是我不知道如何诉说,不过我却答应她带她去海边,去遥远的北戴河的海边,去那个我十三岁时曾到过的海边。
也许,在列车上,有个少年正静静地看本小说,像等待谁的来临般倚窗而坐,他身旁,夏日的阳光轻轻地洒落,在那样一个长长的,长长的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