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2005年死去下

白云鄂博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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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腊月三十,工地上放一天假。父亲揣着挣到的两百块钱想去做简历。但他找不到打字店,因为人家都关门过年了。回到工地,工友们在互相聊着家乡过年的情形,干涩的笑声在消逝了机器轰鸣的工地上显得很突兀。父亲又推了那辆破车,双腿像划船一样把它一次次划到母亲所在的楼下,再一次次一溜烟地驶下去。路边高大的法桐上残留着稀疏的土黄色枯叶,抬头望去,天空被那些枝叶衬得高远而孤独。父亲和母亲就在那个中午相遇。母亲说,在那个大年三十,她独自一人站在远离家乡的北京,站在那个租来的小房间里,看着法桐树叶子一片一片地落在地上,又被那个年轻人用一辆破车故意地辗过。她看到那个削瘦的年轻人一遍一遍地埋头做着这件近乎无聊的事,心里就堵得厉害,想要出去走走。母亲说,她第一次走过父亲身旁的时候,父亲正像鸭子划水一样把那辆破车往上划去,父亲仿佛太过于专注了自己的事情,没有抬头看她一眼。但父亲后来解释说,他其实已经嗅到了母亲清新的发香,只是他当时不想也没有条件对女性产生兴趣。

    后来的事实证明父亲和母亲的缘分已经注定,躲避毫无用处。母亲还未走完那段两百米的路程,父亲就从上面飞驰下来。在他们并肩的一刹那出现了一点小小的意外:两个孩子突然从路边跑到了路中央。那辆破车当然是没有刹车的,父亲只能伸出两腿,以鞋底为刹,在地面上划出了黑色的人造橡胶印子。仅管如此,却还是停不下来,父亲只好将车拐向路边的花圃。车子越过水泥坎钻进花圃,歪倒在了里面。父亲并没有介意在一个年轻女子面前出丑,他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故作生气地去瞪那两个小孩。两个孩子到父亲很狼狈地钻到花圃中,忍不住地想笑,但又畏惧于他们的过失,矛盾着表情看着父亲,并随时准备逃跑。父亲看着他们那副可爱的样子,不自觉地咧开嘴笑了。母亲说,父亲的笑跟别人的不太一样,别人的嘴是从中间向两边张开的,而父亲却是从左向右开,这很明显是跟王小波学的。母亲说,这个笑容就像耐克的那个钩状标志一样,具有不对称的美妙,是这个笑容钩住了她的目光。于是她看见父亲的眼睛清澈如水,黑白分明,跟他身上被石灰水泥浆过的衣裳成极度的反比。父亲在那一刻也与母亲对视,他看见了母亲眼中的善良和纯真。他后来对母亲说,一个人的邪恶可以隐藏,而善良无法隐藏,他一眼就从母亲眼中看到了最纯净的善意,甚至因此而忽视了她的美丽容貌。

    这是一个浪漫的相遇,母亲用了“浪漫”这个词。她说,浪漫二字就像浮在水面上的波浪,在骨子里透着一种轻松,只有不那么在意一件事的时候,你才能觉得浪漫。那一刻她和父亲素不相识,但都看透了彼此眼中的真实,如果这个邂逅一闪而过,变成回忆,那么就是一个永恒的浪漫经历。可是后来他们互相开口讲话,又随着时间步入了彼此的生活,要知道,在真实的生活中,浪漫只能乖乖地隐藏,而希望于幸福。“幸福”这个词就很沉重,因为它是浸润在厚实的生活内部的。母亲说,我们无力评价是“浪漫”好还是“幸福”好,只能遗憾生活给人的选择实在太少。

    那天父亲和母校彼此看着对方的眼睛,心里都突然有好多话就要涌到嘴边。父亲没有去管那辆破车,他垂着双手站在花圃中,左脚不听使唤地激动起来,眼看就要跨出去,嘴角也下意识地抖动,想要说点什么。这时母亲正慢慢地把头转回去,逐渐形成一个标准的侧影。她心里也开始无端地着急。其实她很想把脚步停下来,但又羞涩于没有停下来的理由。她就那样缓缓地提着步子,像一抹云从父亲眼前飘过。就在这时,父亲鼓起勇气“哎”了一声,他是突然想起要寻找打字店的事儿,然后他很客气地向母亲询问。这真是一个美妙的契机。后来母亲问父亲这是不是一个借口,被父亲很坚决地否认。为此,母亲说,父亲是个榆木疙瘩。这句话把她自己给逗笑了。

    母亲说,其实最初看见父亲并没有爱上他的冲动,因为父亲的长相并不出众,又是那样的削瘦。但因着他的削瘦和眼中的明净,倒是让人生出几分爱怜,就像姐姐对待弟弟那样。说来母亲真的比父亲大一岁。母亲当时的情况大致是这样的:大专中文系毕业半年,在一家地下出版社当编辑,说是编辑,其实是写手,要么在网上找,要么自己写一些媚俗的东西来供公司翻印。是母亲拉了父亲到她所在的地下公司当写手,说到这里,母亲长叹一口气说,这是她犯的一个巨大错误。父亲当时其实有些犹豫,因为他老想着要做广告人。他觉得,纯商业化的写作,毕竟来得更实在一些,不会像做写手,要写一些令自己都作呕的东西。然而他又想到,比之于在工地,写东西倒着实轻松许多。于是他觉定先做做看。母亲带他去见了“总编”“总编”看了他在m院写的几篇小说,用肥厚的手掌摸摸半秃的脑袋赞赏道:好,是写情色小说的料子!父亲随即开始以写黄色小说为生,不知毒害了多少纯洁青少年。

    如果写黄色小说也能算作一种事业,那么毫无疑问父亲在这个事业上做得很成功,而且一开始就有一个良好的开端。最初他和另外三个写手合写一部情色长篇,语言风格和大情节由上头定好,他们各自负责四分之一内容的细节填充。后来一交稿,父亲马上大获赞赏。“总编”说:小伙子大有前途!这句话其实是屁话,因为谁都知道,黄色小说作者是党和人民扫黄打非的专政对象,是不可能有前途的。不过这句话倒从侧面表现了父亲的写作功底。据说,父亲写出来的东西朴实无华,夸张到位而不失真,气氛渲染也是恰如其分,让人看火烧火燎,身临其境。母亲说,父亲是怀着童年时代对爱情的幻想去描写性的,所以写出来不是赤裸裸的兽欲。也就是说,有美的东西藏在里面。

    每次交稿“总编”总伸出肥厚的大手拍拍父亲的头,示意他好好干。这时候,另外几个人都会气愤得要死,恨不得扑上去咬父亲两口。因为他们写出来的东西犹如糟糠粪便,缺乏必要的想像力和起码的生活品味。他们一动笔就是乱伦、同性恋、或者性变态,而且文笔太差,时常被打回重写。出于对父亲的嫉妒,他们动用他们馈乏的想像力说父亲和“总编”有一腿(同性恋),并且编出荒诞的故事传遍了那个地下公司所有的写手。父亲没有在意这些,他就像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一样,只是一心想出去做广告人。他觉得以自己的想像力和文字功底,作文案创意是能轻松胜任的,所以他一有时间就去跑人才市场。没想到却总是碰壁,人家总是问他:中文系还是广告系?四六级过了没?就好像那个工头问“有没有一百斤”一样。有一次他说不要薪水,请人家免费试用,可人家说宁愿出高价引进一个有才能的人,这叫宁缺毋滥。父亲因此受到很大的打击,从此沉默寡言,专心写他的黄色小说。惟一就他安心的是他真的说服了爷爷奶奶,让他们以为他真的找到了好工作,不比大学毕业的人差。为此,他不得不拚命赶稿子,第月尽量多往家里寄钱。

    母亲很心疼父亲一天到晚郁郁寡欢的样子。她说,她一看到父亲削瘦的面庞,自己就陡然膨胀,长高了似的,要以姐姐的眼光来待人。父亲当时已住在了她的隔壁,如果晚上不赶稿子,她就去找父亲聊天。她敲门的时候,父亲总是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坐在黑乎乎的屋子里,听见敲门声才去开灯。然后他们由腼腆到自然地聊起很多事情。母亲有时拿自己接手的言情小说向父亲讨教,父亲总给出很好的点子,母亲说夸他有想像力。于是父亲给母亲讲他小时候。父亲说,他小时候想像力就受到很好的锻炼和熏陶。他从小学五年级时开始住校,当时只有十岁。学校的伙食比猪食实在好不了多少,所以想要活下来,想像力就显得十分重要。到初中后,伙食比小学的还差,铝制饭柜蒸出来的米饭像板砖一样,表面还浮着一层谷壳;炒菜用的锅大得出奇,装满水的话,成年人可以在里面用各种姿势游泳,用它“炒”出来的菜有一种莫可名状的味道,可能猪会比较习惯一些,而菜里理所当然是没有一滴油的。他说那时候整天吃着这样的饭菜,而在班里保持前三名的成绩,实在是对美好生活的幻想起了重要作用。

    还有一例是关于杀猪的事。父亲说,初中时候每到寒冬腊月,学校也会像村民一样杀猪过年。不同的是一户村民只杀一头猪,而学校的猪非常之多,请两班人马要杀三天两夜。那些猪是吃他们倒掉的剩饭长大的,个个膘满肉厚。学校杀猪的时候,会把一些糟糕的内脏放一些在菜里,于是菜价上涨到平时的两倍。然而一年只有那么两三天时间,所以大家还是蜂拥而上。然后就围在一起边看杀猪边吃饭,讨论谁的碗里“肉”比较多。这就是激发想像力的大好时机。屠夫们把已刨光了的白白净净的肥猪从热气腾腾的大锅里拖出来,然后割掉头,然后劈成两半,那红红白白的新鲜猪肉在寒冬的空气中腾出热气。父亲就想像自己嘴里吃到的是那头猪身上的某一个部位,精瘦的、肥硕的或是五花的。在这种情形下,想像力是自然而然地飞升。

    母亲常常被父亲这样逗笑,但笑过之后心里却猛然感到一阵荒凉。父亲从来不笑,母亲不知该说些什么,就那么端端地看着他,善意从她眼中汩汩流出。父亲其实已经很心仪母亲的善良和美丽,但他那时还怀疑着爱情的真实性,他怕这种善良和美丽会活活被生活葬送,于是他压抑了自己半年之久。母亲说,这其实也是一种珍惜。

    半年后,父亲是用一吻向母亲表白的,尽管那一吻并非由他理智所支配。那天晚上,父亲借用母亲的电脑打稿子,一直到很晚。他不让母亲坐在他身边看他打字,因为他觉得稿子的内容会让人尴尬。天气闷热得很,母亲就去卫生间冲凉冲了很久。母亲说,她从卫生间里出来,全身血液舒畅,皮肤温润柔和,自我感觉就像以骤雨初歇时一枝带着水珠的红莲。她正陶醉在这种感觉里面,没想到父亲呆呆地看了她半天之后,竟毫无提示地在她的后颈吻了一下,这一下让她定在了空气中。她说,本来是把父亲当弟弟看待的,没想到他会作出如此举动。她说,父亲吻过她之后不知所措仓皇逃跑,只有这个吻还留在她的房间里。她感觉父亲的双唇冰冷如铁,那个吻带有金属的气息,她于是被冰呆在了那里,有一种脱离地面的幻觉。是这种感觉使她有一种莫名的喜悦,这种喜悦从未有过,也难以用语言来描述,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已经无法再把父亲当弟弟看待了。

    父亲第二次吻母亲是在一个月后。那一个月里,他跟母亲碰面时目光总是躲躲闪闪,俩人之间的空气变得很微妙。母亲也不再主动找他聊天,所以那一个月他们俩仿佛变得十分陌生。那个月末了时,好不容易有一天下午都不用赶稿子,父亲终于忍不住,约了母亲出去散步。他们沿着马路一直走下去,母亲的碎花长裙在微风中轻轻抖动着青春的神采。在一处颇有自然气息的人工园林处,他们停下来,抬头看从枝叶缝隙中射入林中和一道道绚丽阳光。他们心里都埋着话,但都不知该怎样开口才不显得突兀。他们就那样站在林中绕过棵棵树干看夕阳的静静下落。整片林子和四周的建筑都笼罩在耀眼而温存的晚霞之中。父亲突发灵感,对母亲说,所谓“梦”字,就是一个“林”字加一个“夕”字,此刻夕照中的树林真的宛如梦境。父亲是把嘴凑在母亲耳边说这句话的,他的声音微小却清晰无比。听了这话,母亲沐浴在晚霞中的脸庞越发显得红润。父亲情不自禁,轻轻张嘴在母亲脸上留下一个浅而长久的吻。母亲说,这一吻仿佛有半辈子那么长,她就那样迷醉在晚霞中,等再睁开眼睛已是黑夜茫茫。母亲还说,父亲的双唇冰如钢铁,但有一股彻骨的温情透过这冰冷双唇汩汩涌来,在那一刻她内心释然犹如冰雪融化,从此对父亲抱以极度的信任和依靠。她说,这应该就是真正爱情的开始吧。

    这份崭新的感情让父亲振作了一阵子。他给自己重新定位,不再想做广告人,开始写属于自己的小说。在写黄色小说之余,父亲写有两个长篇,一部名叫白云之上,写对理想的向往:另一部叫荒岛十年,写现实里的孤独。这两本书耗费了父亲无数个夜晚。晴朗的夜里他写前者:关上灯,在黑暗的小屋里等待月光爬上窗台。那种时刻让人激动,朦胧的月光轻易把人带入梦境。他便就着月光在稿纸上提笔写字,在似梦似醒之间记下他的心灵飞翔。阴雨之夜他写后者:先是在黑暗中听檐雨滴答绵绵不尽,呆呆看着玻璃窗上的水珠缓流如泪。良久,他扭开灯,写他蜷居墙角的难言孤寂。母亲说,她从来不在父亲写东西时打扰他,也没有像多数女孩子一样,去问父亲为什么有她陪伴还会觉得孤寂。她只是看着父亲每天熬到深夜,心疼得难以入睡。

    那段时间父亲写出的黄色书稿子质量大大下降,被“总编”叫到办公室里训话。“总编”的办公室在一橦高楼的第十八层。父亲一路上还在构思着他自己的小说情节,冒冒失失就推开了办公室的门。他看见一个年轻女人正坐在“总编”腿上“总编”肥厚的手掌在女人腰间以笨拙的姿态穿梭。他有一点惊奇,从自己的故事中回到了现实,但不知道该如何回避。“总编”先是吃了一惊,那只肥手在女人腰间僵住,然而一看是父亲,就冷笑了一下,继续他们的暧昧。这说明他已经把父亲当作一件事物,而不是一个人。父亲想起了在m院时把人别人当作事物的时刻,对比而言,他觉得此时的情景有些悲哀,所以长叹了一口气。叹气的时候,他依然直愣愣地看着“总编”他们,这让“总编”觉得很不自在,终于放开手,整理一下西装,开始一本正经地训话。

    “总编”说,很多人都在他手下干过,但在写情色小说方面,父亲是最有资质的一个,资质是天生的财富,应该好好发挥。他说,他知道年轻人都会有高尚的追求,但高尚是个一文不值的东西,经济建设时期,就不要去搞那些虚无缥缈的纯文学,又伤脑筋又不赚钱。倒不如跟着他好好写几年情色小说,保证父亲这个农村娃能有钱在北京安家落户。父亲一直保持沉默。“总编”看出父亲是在心里鄙视他,便换了语气说,只要父亲能保质保量地完成任务,业余做什么他就不管了。而且,只要公司定的任务完成得好,到时候他可以帮父亲联系出版社出自己的书。他说“八十年代后”的少年作家中,有好几个都在他手下干过,是经他推荐出书才走红的。父亲没有理他这些屁话,但是透过宽大的玻璃窗看见满目繁华的北京城,明净的阳光挥洒在高楼和街道上,他觉得未来仿佛就在眼前。于是他又沉醉到自己幻想中的故事里去。

    2003年冬天到来的时候,父亲已经完成了属于自己的两本书稿。母亲说,父亲因为长年熬夜,已经瘦得形销骨立,两眼深深凹陷。父亲自己却毫不在意,一有时间就去跑出版社,把自己的书稿往外送。很多时候根本就得不到答复,偶尔有,编辑总说,还欠点火候,再改改。父亲便一遍一遍地修改,推敲着每一句话,每一个词语,每一个标点。

    母亲说,尽管那个冬天是暖冬,但她和父亲还是觉得心情郁闷异常。有时候写稿子写累了,他们从阴冷的屋子里走出来散步。午后的阳光让人感动得想哭。父亲对她说,一个人从没有阳光的地方走出来,将自己完全置身于这片温暖之中,抬头看见天空是那样干净透彻,四处又是那样空旷明亮,就想要把自己融入到这片天地里去。融进去,人才活得像个人。父亲说,此刻他就想把自己融化成水,渗入地下,蒸发到天上。可这种感觉就像梦境,虚无感让人痛苦不已。母亲的眼睛开始潮湿,她握紧父亲的手,生怕父亲忽然从这样的空气中消散无踪。母亲说,她和父亲对这个世界的体验太过于相似,本来两个人在一起会克服一人独处的孤单,但他们在一起却倍感孤独。她说,一个人总有时候会感觉到自己与这个世界的隔离,多数人只是那么短短的一瞬,而她和父亲却是长久的一生。面对这个世界,无论他们怎么想走进去,结果还是走不进去。

    到2004年春天将尽,一个好心的编辑对父亲说,他的稿子质量不错,但公司不愿出版,因为没有卖点。他说,出版社出书是为了赚钱,没有卖点的书是不会出的,而所谓卖点,和娱乐新闻差不多,就是要迎合读者口味。这番话使父亲彻底绝望,他本以为只要稿子写得好就可以出版,没想到出正规书也和出黄色小说一样,都是要看读者口味的。于是他烧毁了剩下的书稿,并把电脑中的文档也统统删除。那些个晚上他和母亲相拥坐在黑暗中的小屋里,沉默把黑夜的浓度加得很重。他们觉得黑夜是那样凝重,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他们彼此听见对方的心跳,伴着呼吸声一起一伏。这种时候,世界上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蜷缩在那间小屋的一隅,孤独感像蛇一样爬上身体。母亲说,父亲的身体瘦如干柴,带着钢铁的坚硬和冰冷,但不知为什么,靠在父亲身上她觉得十分安全。有一次父亲突然打破沉默说,他梦想有那样一个午后,有那样一栋房子临山近水,绸缎一样的阳光透过宽大的窗子铺洒进来,微风也进来,拂动白色窗帘和母亲的长发。母亲就坐在窗前,用钢琴一遍一遍为他弹奏梁祝,他则为母亲朗诵一首永远也读不远的抒情诗

    半年之后父亲犯下他一生中又一个错误:他决定回家乡种菜。母亲说,这个错误直接导致了父亲的死。我就在父亲犯下这个错误的前一天被创造出来。那是首都北京的一个朗朗秋日,父亲和母亲坐在昏暗的房间里沉默,等待下午两点半钟的阳光每天一次地从窗子里照射进来。因为季节的关系,这个时间其实会每天推迟一会儿,所以那天阳光照进屋子的时间是两点三十二分。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的阳光特别明亮和温暖,而且在窗子边上炫出平时少见的斑斓色彩。父亲和母亲都有些激动,他们不知不觉地靠近,而后自然地拥抱。母亲说,她就那么背着窗子躺下。躺下后阳光明晃晃地照在了她脸上,看不清了父亲的样子。父亲迎着光俯下身来,看着光辉之中的母亲。许久,他缓缓地低头,挡住了母亲面前的阳光,于是他们开始一个温柔而激情的长吻。母亲说,父亲投在他身上的影子浑厚而凝重,让她有一种隐匿了自我的安全感,她的心在那一刻已是激涌澎湃;而后父亲的双唇触及了她的双唇,她觉得心里仿佛是海底火山的喷发,难以自持,于是她将父亲紧紧拥住。母亲说,那天父亲的吻竟然不带一丝的冰冷,她那样沉醉,只管将父亲紧紧拥住,简直就失去了自我的意志。在当时的梦幻中,她就像是于豆寇年华身躺在春天的原野,阳光和风是那样的谐调,草地那样柔软,金色的花儿满地都是。在这场梦中,她看见了真实的彩色世界,可以任意触摸和自由拥抱。母亲说,一个人一生中总有些时候会深深地刻在心里,一想起来就让人温情融化,泪眼模糊。这就是那样的时刻。

    母亲真的跟随父亲离开北京去了他的家乡z市。母亲说,她和父亲的爱情已超出一般男女之间的相互爱慕,因为父亲是她惟一能够作倾心之谈的人,反之,她对于父亲也是这样。他们在北京的日子脱离了真实的生活,如果没有父亲,她不知道自己会过成什么样子。所以,当父亲决定要离开,她丝毫没有去想他们将要面临的问题,当即就决定跟着离开。走的时候她还在想,也许日子就会由此从虚无转向真实。

    他们抵达z市的时候是秋雨蒙蒙。冬天就要到了,冷风吹过街道,行人缩头缩脑地走在浓厚的汽车尾气里,面无表情,车轮带起的泥浆溅脏了他们的裤脚。抬头是灰蒙蒙的天空,化工厂硕大的烟囱高高耸立,黑色的浓烟顶着细雨上升,空气里满是恶臭的硫化氢味儿。母亲看出父亲压抑着的失望神情,她把父亲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母亲告诉我,当一个人身处异乡,过苦闷的生活,他总是会回忆童年,思念故乡,故乡因此而被美化。而事实上,故乡除了用来思念外别无是处。她说,父亲并非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是不管他去哪里,结果都是一样的。有时候,这个世界的每一个地方其实都是一样的。

    天放晴后,父亲去市郊向人打听有没有供租种的菜地,人家告诉他因为承包期限的关系,要等到春节后才有。于是他们在城里租房住下,静静地等待2004年的逝去。母亲说,那是她和父亲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晴天的z城其实也不是那么让人生厌,父亲就拉着她四处散步,给她讲当年自己在这里上高中时候的事。父亲还买来一个小油灯,然后他们每天晚上就点这盏灯吃晚饭。在柔和的灯光里,父亲憧憬着说,到时候他们亲近泥土,收获疏菜,他每天用三轮车拉到集市上去摆摊儿,母亲就在家里等他。傍晚时分他迎着落日回来,和母亲一起在这盏灯下吃粗淡的晚餐,夜里就睡在由稻草作垫的木板床上。当然还要养一只猫,不然会有老鼠从床头爬过。说到这里他咧开嘴朝着母亲笑了。

    后来的事来得很突然,他们谁都不曾料到。那已是农历2004年的腊月,公历已经是2005年一月了。眼看崭新的生活就要开始,父亲突发兴致,拉着母亲去街头的农贸市场熟悉地形。那里全是缩头缩脑的菜农,每人照顾着自己面前的一堆菜。城里的人们散漫着步子从他们面前走过,偶而有人弯下腰在菜堆里挑挑拣拣,把菜堆拔弄得乱七八糟。过了一会儿,一个穿土黄色制服戴红袖章的人昂首挺胸走过来。下面是一片窃窃私语说“收管理费的又来了”所有的菜农都把头低下去,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见。那人不管他们的表情,从队头依次收过来。收到第四个的时候,那菜农说:今天还没有开张,身上没钱,等会儿开了张再交。谁知那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二话不说拎起一大捆黄瓜就走,任凭菜农在他背后一句一句地说好话。父亲突然血上心头,也不管那人比他高出半个头,冲过去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挥起拳头就要砸下去。母亲说,父亲冲过去时上衣里灌满了风,他的头发纷纷向后扬去,样子十分威猛。但父亲的拳头并没有砸下去,因为那人是他的高中同学。他们同时认出了对方,父亲松开手,一句话不说,怏怏地转身准备离开。那人叫住了他,不断地解释,结结巴巴,支支吾吾。父亲让他把黄瓜还给人家,把今天收的钱也还给人家,然后他们一起去路边的小饭馆喝酒。那人一直解释说他也不想干这个天天挨老百姓骂的差事,可是他要过日子,要养家糊口。他说,为了生活不得不舍弃一些东西,他说他很无耐。父亲一言不发,一杯一杯地喝酒。然后就醉了,什么都不知道了。

    父亲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他睁开眼睛,看见母亲坐在床边看他。他很想大哭一场,但又不愿意在母亲面前这样。他去握母亲的手,母亲把手递给他。他们长时间地不说话,一直到中午。中午父亲终于开口说出一句“还是回北京吧”就再也不说了。母亲也不说。她知道父亲再次受到了巨大的伤害,其实她也是。她不知道他们到底该去向何方,既然父亲说回北京,那就回北京好了。

    第二天,父亲说这次去北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他说他想回家看看。但他不让母亲跟他一起去,母亲只好留在城里等他。母亲说,父亲走的时候,她感觉心里有万分的不安,只是他没想到父亲会骗她,否则她一定会跟着父亲。可她又说,其实跟着也是没有用的。两天后母亲收到父亲托人送来的信件,那是父亲写给她的遗书。

    在遗书中父亲说,他这辈子最值得高兴的事就是遇到了母亲,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惟一了解他的人,给了他最完美而激越的爱情,当他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心里想的全是母亲。他说,两年里他对母亲不够好,他总是过于冰冷,过于沉默,有很多发自内心的暖人话语被他们生活其中的空气阻挡,没能出口。父亲一再说他对母亲的爱在这个世上无可比拟,可是爱情需要生活来承担,他们没一个能够承担起这份爱情的生活底子,所以这份爱情没有根基,不能由他们掌控。父亲说他并不想离开,他不忍让母亲一个人漂在这个世上。可是对于他自己,他又一直觉得生命是最纯洁的东西,应该好好呵护,不能让它在这世上沾满污垢。他说一个人如果为了民族大义而去忍受这个世界,至少内心会清明如镜,因而活得值得;而如果仅仅为了自己的卑微生存而去忍受这世间的一切,那是对自己纯洁生命的亵渎,也因而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

    父亲还说,他此时终于明白为什么海子会在二十五岁跑到山海关去卧轨。他说,走在漆黑的夜里,想着不一会儿轰叫的火车就会冲破浓雾呼啸而来,把自己辗成两段,那骨骼破碎的声音其实也是生命撞击的声音。在想像中,这种情形有一种凤凰涅盘的重生之美。他已经开始内心激动,对此怀有急切的期待。他说,这一生他从未融入过这个世界,呼吸着这世上的空气,在空气里行走,却不能融入它们,那么只好变回泥土,像从来没有来过一样,彻底融入山川河流,从此永不孤独。

    父亲没有告诉母亲他自杀的地点,他不愿意母亲去给他收尸,他对说母亲说,就当他是凭空消失了而已。他让母亲快点离开z城,然后在半年之后再把这件事告诉爷爷奶奶,他让母亲告诉他们他很爱他们。

    母亲说,她看完信后也很想去死,但是父亲托付给他的事还没有完成,她决定等半年之后再去死。可半年之后我就要出生了,她又不想让我这样无辜地死掉,于是她活了下来。我们现在就住在母亲老家的镇子上,她已在镇中学里当了二十年语文教师。这里的山水很清秀,但人们大多愚昧无知。屋后就是山坡,夏天葱郁,冬天萧瑟。冬天北风劲猛,山上的茅草统统倒向南方,十分整齐。母亲就在这里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一年一年,优雅而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