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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进腊月就望见正月的影子了。北方冬天长,正月就像一支兴奋剂刺激着人们疲塌的神经,好赶快打发这冰天雪地的日子,所以,才进腊月,就有了年的味道。家家忙着扫卫生,置办年货,给大人孩子添件新衣裳,老老小小,出出进进地格外外热闹,甚至间或还会听到一两声鞭炮响。
“拿好了,嫂子”
“没事,没事,不沉”
“再来啊”!
“哎”!
刘继红从自家小卖店里伸出半个脑袋和小山的妈说着话,直到看她拐进了楼道,才缩回脖子。天真冷。街上一个人也没有。正好凑这个空把店里好好拾掇拾掇,归拢归拢,这到处满满澄澄的,就剩下一个人转悠的空了。再说,说不定过几天还要再进一批新货呢。
她扎撒着两只手,站在十多平米的小卖店里,两只眼睛上上下下,度来量去,不知该从哪里下手。都是这两天里进的新货,把个本来就不大的小店堆得跟小山儿似的,对着满屋里崭新的年货,刘继红心里蓬蓬勃勃,两只眼睛像长出了一双手,把些个盒子箱子,瓶瓶罐罐包装的各式各样的年货抚来摸去,硬是不舍得撒开。现在都时兴包装,真好。先不说东西好坏贵贱,单看这包装,啧啧,真让人眼馋,就是不买,看着心里也敞亮。
刘继红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像是被那些鲜亮的颜色恍着了似的。其实刘继红从小受她妈的影响,并不喜欢大红大绿,嫌俗气土气。可不知为什么这两年全变了。从心眼儿里喜欢鲜亮的,熟艳的,不怕大红大绿,还越是红的绿的越稀罕。瞧,这大红呦。她的眼神被头顶上堆放的几箱子老酒拽住了。那几箱老酒摆出一溜大红,像一抹醉透的夕阳,红得喜庆厚实,又那么从容大方,一点都没有俗气儿。可是真好看。对。今年过年就买一件这样的大红毛衣。她在心里这样说,眼睛热辣辣地望着那几箱子老酒,出神地想:穿得出去吗?她使劲咬了咬嘴唇,耳根子都红了。怎么就穿不出去呢!楼上老韩家嫂子比她还大几岁呢,去年就买了一件红的,还有前面楼上小山的妈,也比她大,刚才来买东西就穿了件大红的,比这色儿还艳哩。刘继红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摸摸发烧的脸,感觉暖气就在自己脸上吹。今年矿上形势好,暖气烧得特别热。对了,还有春联,今年也都换成大红的亮光纸,烫金的字的那种。去年到小山家拜年,一进门就看见个金灿灿的大福字,照得满屋里亮亮堂堂,明晃晃的。她当时就想明年俺也贴这样的。还有,去年小卖店的窗口上忘了贴了,今年好生想着,一定要贴上,贴一个大大的金福字,也像小山家一样,倒着贴。
刘继红寻思着,竟被自己心里的那个声音逗笑了,她看了看雨墙上的挂钟,才不到九点呢。趴到窗上往外望,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路灯亮着,黄晕晕的光显得特别孤清。天冷。还是先把摆在外面的东西收拾进来吧。她这样想着就穿上棉袄推门出去了。
外面真冷。天晴得倒好。满天的星星,月芽细得像根金簪子,小北风呼呼地刮的人脸疼。刘继红赶紧先把放在窗口边上的几个小马扎儿收好,堆在墙根下。就开始一趟一趟地搬东西。都是些酒,蜂蜜,莲子羹之类的货,不沉也不大。可她怕压坏了包装盒,只用两只手搬、提。这样来来回回跑了几趟,身上就出汗了。
这会儿站在外面倒不觉得的冷了。她喘口气,挽了挽衣服袖子,想把最后两箱子酒搬到屋里,一低头,看见满地参差斑驳的树影,在灯光下摇曳生姿,一时竟愣住了,她从没想到平日里看起来光秃秃贼溜溜的树枝子,在灯光下是一幅如此生动的图画。简直让人目瞪口呆。怎么早先就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呢?
小红。她吓了一跳。抬头见婆婆正趴在小卖店的窗口上叫她。天冷,快点收拾了吧。不早了,拾掇拾掇好睡觉。哎。这就好了。刘继红答应着,把两箱酒撂在了一起,弯腰抱了起来。
还是屋里暖和。洗漱完,刘继红光着脚,披了件棉衣,就凑到灯下又看了看一天的帐。小买卖要的就是精打细算。尤其是过年过节,卖的东西多也杂,婆婆也帮不上忙,就指着她一个人,忙得团团转,这儿那儿的总也记不清。算来算去,就快十点了。买卖好,刘继红心里高兴。可人真是乏了,呵欠连天的。不算了。不算了。明天再说吧。她放下帐本,抬头看看女儿的房间,宁宁早就睡下了。婆婆屋里头还亮着灯。刘继红轻轻叹了口气,站起来,不知道是过去好,还是不过去好。都这么晚了,也上了年纪,要是再添个病啊灾的可不是玩的。这么想着还是走了过去,刚想推门,就听见婆婆在叹气,她的手就又缩回来了。她知道婆婆这些天都睡不着觉。因为她儿子回来了。她儿子就是刘继红的丈夫马明升。
马明升是上个月回来的。十年前他就是这个时候走的。他一走十年,去向不明,杳无音信。到底是停薪留职下海挣钱去了,还是离家出走跟人私奔了,至今还是一个谜。马明升因为莫明其妙地失踪成了矿上的名人。虽然改革开放了,可人们的思想才从禁锢中开了一个小窗户,特别敏感,对什么都感兴趣。所以马明升被传得满城风雨,说什么的都有,五花八门很是邪乎。那时候刘继红整个人就傻了。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一心想死,天天都有好几个人守着。她婆婆就抱着个孩子光知道哭。那时候宁宁才两三岁。她哭着哭着就想起了摔死的老头子,自己命苦,就哭得更加揪心揪肺,黑天抢地的,叫不少人跟着抹泪。
刘继红的婆婆就马明升这么一个儿子。刘继红的公公原先也是矿上的职工,那年下井,送人的罐笼钢丝绳断了,摔死七个。那是矿上建矿以来发生的最大的一次事故。七个人的尸体并排躺在生活区刚刚建好的娱乐厅里,五月的天,都臭了,家属就是死活不让人走。哭声把整个矿山都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