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们终将逝去的中学时代

宝船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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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我十三岁,推着比自已个头还要高大的“永久”牌自行车,满载着铺盖和一周的口粮,告别了磨石峡的石头,告别了水泥厂的黄狗,告别了葫芦河里的青蛙,告别了至亲至爱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和弟弟,来到了小时候去过的大地方——山集梁。

    山集梁、冻死狼。来到山集梁,见不到爹和娘。

    在这个狼不拉屎狗不尿尿的地方,我完成了自己短暂而又青涩的中学时代;那时,我就租住在二狗子家的场房里,场房的窗户很小,仅够一只麻雀飞进飞出;场房里的炕确很大,占满了整个房间,我们四个人睡下还觉得很宽裕。

    记得那是一个落雨的秋天,我用煤油炉子烧了第一顿饭,倒了很多油确忘记了放盐,吃来吃去只有一股刺鼻的煤油味,吃到最后泪水就滚下来了,我说“我想妈妈了!”不说倒没事,一说我们四个人都哭了,一个望着一个的哭、放开声的哭;哭完,用粘满油烟的手揩了眼睛,端起锅一齐倒进了二狗子家的猪食槽,那一天,他们家的猪过了一个“年”!

    秋雨更兼北风。夜里,静静的躺在下午刚刚铺了新褥子的大炕上,昏暗的灯光映照着屋顶上正在结网的蜘蛛,北风拍打着破烂的门板,发出鬼哭狼嚎的嘶叫。夜半,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吠,给凄凉的夜晚增添了一丝田园的味道,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只不过那天下的是雨而不是雪,不然真是唐代诗人刘长卿笔下的景象。狗的叫声打破了夜的宁静,我们用被子蒙着头,安静的躺在冰凉的炕上,耐心的等待着天明。

    住校的日子是和着泪水一起走过的,最渴望的就是礼拜五,镆镆吃了一周已经长毛,韭菜罐早已经掏干,只留下一股子发了霉难闻的味道。礼拜五的中午一般都是暖馍馍就着开水一口一口往嘴里塞。等到下午放学的铃声一响,就好像脱缰的马驹冲出校门,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把自行车蹬的飞快,恨不得插了翅膀飞回去。周末又能见着磨石峡的石头,又能看见水泥厂的黄狗,又能听到葫芦河的蛙鸣,又能钻在爷爷的羊皮褥子里美美的睡到天亮。

    这样的日子一旦开始,就感觉长的没有了尽头,礼拜天的下午是最为纠结的时候,中央电视台的正大综艺还没有看完,又得背起一周的口粮推上比自己还高半头的车子,告别磨石峡的石头,告别水泥厂的黄狗,告别葫芦河的青蛙,告别至亲至爱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和弟弟,去那个狼不拉屎狗不尿尿的地方继续念书。

    念书,就是农村孩子唯一的选择。我的书念的并不好,语文老师让我背课文,我背不下来,他就骂我是“花岗岩脑袋”说真的,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花岗岩是啥东西,觉得中学老师水平就是高,骂人都这么“高级”骂得让你听不懂。英语老师让我背单词,我结结巴巴半天发不出一个音,他抡起笤帚就在我的腿上一顿猛抽,从次我明白一个道理,女老师也会打人,而且打起来还比男老师狠。数学老师最好了,不打也不骂,三九严冬他只穿件衬衫,听说他在练气功,从此我知道练气功并不都是骗人的,它还可以御寒。生物老师讲课从来都不拿书本,同学们赞叹他“水平真高!”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他眼睛近视根本就看不清楚书上写的什么字

    那个秋天经常下雨,那个秋天我经常饿肚子,那个秋天我在课堂上老是回答不上来问题,那个秋天我发现了住在隔壁三狗子家场房里穿水红色衣服的姑娘长的真好看。

    那个遥远的秋天呦

    秋雨过后紧接着就是北风,刺骨的寒冷教会了我们“填炕”从家里背来的麦草在小屋门口倒了一大堆,用六块钱从台老二跟前买回来半袋子煤渣,混在一起小心翼翼的用“推把”捣进黑洞洞的“炕眼门”拿火柴点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一盒火柴燃完“烟筒眼”里仍然不见一丝青烟。北风裹挟着树叶抽打在我们的背上,隔壁三狗子家的场房里早已经青烟袅袅。第一天嫉妒第二天恨,第三天羡慕第四天就顾不了许多了,低三下四悄悄的摸了过去,蹑手蹑脚轻轻的敲响了门,一会屋子里传来一个声音:“咋了?”

    犹豫了好长一阵才壮着胆子说“帮忙填个炕!”

    这时小屋的门开了,走出来一个身穿粗布衣裳的中年女人,帮我们烧热了炕。谢谢你,亲爱的中年女人,是你给我们带来了温暖,整个冬天,你就是我们的“大救星”!从此我明白了“雪中送炭”是什么意思。从此我明白了,原来,女生也并不会烧炕。

    冬天到了,穿水红色衣服的女生裹上了厚厚的棉衣,但看上去依然是那么的美丽。

    魏杰辉每天总是来的很早,他生的炉火就是比别人的旺;在泥炉子上把一个个馒头烤到焦黄,掰开的一瞬,教室里总会迷漫起一股诱人的纯香。张英的个子实在是太瘦太小,魏杰辉经常坐在教室的后排喊叫着“瘦张英、瘦张英”!何小菊的脸实际上挺白,捣蛋的赵虎威总在她的背后喊着“黑将军、黑将军”!马旺林的头发总像个女生一样梳的油光铮亮,魏强珠在他面前最爱喊的就是“老婆、老婆”!张军平的嘴总是不停的谝来谝去,石存旺在讲台上指手画脚的讲着“三角形a、b、c”他在下面摇头晃脑的哼着:“三—角—形a、b、c”幸亏石存旺练着气功,不然有他娃一顿好打挨;谢淑明的书总是被张军平画上黑脸的包爷,丁鹏珠的眼睛差点让谢芸的一把火给毁掉。最令人羡慕的就是赵良能的一口英语,她怎么就说的那么好,谢菊兰从来都不打她,偷偷的跟在赵良能后面观察了好久,除了她骑的自行车比我的新点实在再找不出她有什么优势;唉!寂寞的日子里,我每个周末总要到磨石峡捡回来几块石头,刻上歪歪扭扭的篆字送给一个班的同学,那时候最大的失误就是只给男同学送了,没敢给女同学送,现在后悔的肠子青了都没有用。谁知道当年瘦小的“瘦张英”也能长成漂亮的大美女,谁知道当年并不怎么黑的“黑将军”也能变成今天的白衣天使。后悔,它本来就不是一门学问,再怎么研究也没有用。

    春天,山集梁上的桃花开了,满山遍野的粉红和雪白;好想折一枝送给穿水红色衣服的姑娘,可惜她回家的路和我刚好相反,山集梁上的桃花开了三年,我始终没有找到可以送给她一枝桃花的机会。十几年后我写了本书叫庄山浪水,书中的女主人公就叫桃花,对桃花我有着更为深刻的挚爱。

    桃花也罢梨花也好,短暂的春天转瞬而逝。沙尘和土雾把一朵朵好看的花瓣送进天堂。随着知了的一声声叫唤,炎热的夏天来到了,满山遍野麦浪滚滚,前两天走过地头还是一股草腥味,转眼间麦子就杏黄呵呵到了收割的季节。

    大人们已经顾不了还在学堂里的孩子,清晨四五点钟就起床去收麦子;在学校里念书的我们也到了期终考试的关口,不管三七二十一急匆匆的做完一张张试卷,就拿起鞭子哟喝着驴上路了。漫长的暑假,总是和“白雨”在赛跑,一不小心辗了一场的麦子就泡进雨里了。麦子收完,总会迎来一段相对清闲的日子,每天赶着毛驴到山坡上去吃草,拿在手里的竹笛吹奏着一个个单调的音符。夏天的午后总是那么漫长,偶尔得到一本小说,乘着放驴的日子坐在树荫下读的云山雾罩,直到调皮的毛驴跑进别人家的胡麻地里糟蹋一片,在大人的吼喊声中才从三秦两汉随唐五代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可以指挥的只有两头驴,而不是千军万马;发现自己手里只能拿个鞭子而不是青龙偃月刀。发现自己稍不留神就会被荆棘刺破脚掌而绝没有飞檐走壁的绝技。现实和艺术总是相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最终在灰心丧气中牵着毛驴回家,第二天依旧逃不过放驴的命运。

    稍不留神就到初三毕业班了,弟弟妹妹一个一个都升到初中。突然有一天,觉得自己长大了,不再为背不下来一个单词而挨打,不再为烧不热炕而发愁。吃了两年煤油炉子煮的饭,一闻见煤油的味就恶心的想吐。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清晨,我下定决心,把住校的机会让给弟弟,把做饭的一切家当让给弟弟,我骑上自行车,每天三十里路一个来回成为“走读生”从此以后,我的午饭就只有凉水加干馍馍,从此以后,我的作息时间就从早晨五点钟开始,从此,我晚上的饭量增加到一次可以消灭六碗面片。那一年,我的个头猛的蹿高了许多,最终超过了一米八。

    初三的日子总体来说是紧张的充实的,魏杰辉不再满教室喊“瘦张英”赵虎威也顾不上期侮何小菊,马旺林的头依然梳的很光很亮,我依然会用周末的时间雕刻一个一个的顽石。魏军科和王立军他们下课之后也会在教室里大声的唱“路见不平一声吼啊,风风火火闯九州哇!”不管怎么说,同学们的脸上都刻上了紧张两个字,这紧张是实实在在的,没有半点虚假,考的好就可以上高中上中专,考不好就只能回家赶驴后半截。那时候没有家长的催促也没有老师的唠叨,我们的心里都明白这个道理,男生考不好就只能戳驴屁股,女生考不好就只能找个戳驴屁股的男人嫁了生一堆娃娃,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认认真真的修地球。

    那一年,班上转来了一名漂亮的女同学;那一年,不再有机会去三狗子家的场房看穿着水红色衣服的姑娘。那一年,我订了一本书叫中学生数理化,有一期的封面上是一位男老师和一位穿裙子的漂亮女生站在一起,封面的右下角写着三个字:师生情。从此我的梦想便是将来能够当个老师,开始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和某一位漂亮的女生站在一起照张相。这个梦,我做了十五年,至今依然还只是个梦。没能当上老师确当上了建筑工人,没有漂亮的女生和我站在一起确有一堆粗鲁的民工成天围着我叽哩哇啦。如此看来,梦想和现实的距离也相差着十万八千里。有梦想,现实再惨酷我们也要活下去。

    临近毕业时在阳川参加的考试是和偷吃桃子联在一起的,挑头的好像就是“瘦张英”别看她又瘦又小,摘起桃子来可麻利可麻利了,我刚摘了一个毛还没擦净,她已经吃完把桃核都扔了,还说:“这里的桃子不好吃,我们再找个园子摘去”结果就碰着了魏杰辉和谢淑明一伙,他们每个人摘了一大抱,魏杰辉的腰里装的满满的全是,活像一个怀孕了七八个月的少妇。

    桃子吃多了,考场上我吐了个一塌糊涂,多亏杨旺生给我的一杯温开水才救了我的命。感谢敬爱的杨老师!所幸那次考试我的成绩还行,我意外的被一所中专学校录取了。从次我就告别了山集梁,从次我就告别了可爱的“瘦张英”和更加可爱的“黑将军”从次我就和魏杰辉一个河东一个河西,互相写了好几年的信,谈论了一堆有关人生的大问题,到头来他当了老师,和漂亮的女同学天天站在一起,而我当了建筑工人,和一帮粗鲁的民工天天在一起。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看见住在三狗子家场房里穿水红色衣服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