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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国把羊丢了。一共七十三只,有浑身似雪的山羊,更多的是散发着浓重的羊膻味的绵羊。羊是在春节后的某一天上午丢的。一下子丢了七十三只羊,何况这些羊还是李安国的全部家当,这在南庄历史上还是头一次。
邻居李明胜得知这个消息时正在喝酒,酒桌上的鸡鱼都只剩下了骨头和鱼刺,地上散乱地扔着几个空酒瓶,李明胜的第一反应是从凳子上跳了起来。李明胜塌眯着眼睛说,哎呀呀,七十三只羊啊,真是可惜了,那得做多少锅羊肉汤啊!
对面喝得脸红脖子粗的村长李济仓卷了一颗烟,打了几下火才点着,吸一口,喷出一团烟雾说,你不是早就盼着他的羊丢吗?
李明胜把头摇得像一只拨浪鼓说,没,没有的事,我巴不得他发大财呢!
李济仓说,我还不知道你那两根花花肠子,你早就说他的羊把你家的空气都给弄臊气了,你说句实话,羊到底是不是你给弄走的?
李明胜睁大眼睛分辨道,我尊敬的村长哎,你这不是大白天说鬼话吗?咱俩前半晌一直在喝酒,你啥时候见我挪窝儿了?再说了我李明胜在咱南庄也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咱能干那种龌龊事儿?
李济仓站起来,一把抓住李明胜的胳膊说,那好,咱帮他找羊去!
这时候村里已经炸开了锅,街头巷尾的村民们都在神神道道地谈论李安国丢羊这件事。在村南的大槐树下还聚集了一批见识广经事多的人,其中一个还自称是南庄的福什么斯,煞有介事地推断事情的经过。据推断,李安国吃过早饭后,就用口哨和一根一丈长的鞭子把羊们赶到了村东的麦田里,麦田里的麦苗又青又嫩,羊们吃得可欢实了。李安国昨个黑夜打了通宵的麻将,输了几十块钱,自然打不起精神来,连走路都眯着眼睛,让他站着都能睡着。这一点李庆林家的胖嫂可以作证,她亲眼看见李安国走路打盹,差点没栽到路沟里,幸亏手上有根鞭子。那么李安国坐在麦田里搂着鞭子打盹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不排除他醒来的可能,可他醒来后看到老实巴交的羊们嘴上沾满了可爱的绿汁,就放心大胆的睡着了,等他再次醒来后,羊就不见了。
一个村民说,我想肯定是有外村人经过,见李安国睡得像头死猪一样,一大群肥嘟嘟的羊没人管,就趁机把羊偷跑了。
另一个说,保不准是家贼,谁家的麦苗没被他啃过?这回啃的可是李明胜家的,去年他们两家还为羊的事吵过一架呢。
目击者李栓子说,我从俺姑姑家回来的时候,就见到李安国一个人躺在麦地里睡,我把他叫醒了他还问我他这是在哪儿呢,他发现羊丢了就跳起了兔子舞,一边跳还一边嗷嗷地唱歌,唱了一会儿他又笑了,笑的比俺家的牛还丑。
有人说李安国的老婆张巧珍不让他喝酒,他背地里带了酒到麦地里喝,喝醉了酒羊就被偷走了;又有人说,李安国的傻儿子老是吵着要吃羊肉,这下连羊毛也吃不着了。他们正争论得不可开交,一个眼尖的人嘘了一声说,李安国来了。
只见垂头丧气的李安国晃着瘦长的身板朝这边走来,他头上戴了一顶演小品的陈佩斯戴的那种儿童帽,缩着脖子,两只手揣在袖筒里,胳膊夹着那根丈把长的鞭子。
有人关切地问,安国,羊找到没?
李安国抬了抬眼皮说,连羊影子都没见到。
又一个声音问,你咋儿这么不小心,把羊一个不剩全丢啦?
李安国循声望去,看到了缩在人缝中的干巴巴的王家婆子。李安国叹了口气说,唉,我看着羊在吃草,就没关它们,我心说你们慢慢吃吧我打个盹,谁知道打个盹的工夫,羊全都不见了。有人就笑,吃的是麦苗吧。李安国装作没听见,继续说,我那羊可是我的全部家当啊,我家子强要看病翠翠要念初中,又要买肥料买农药还要浇地,你说他偷去的哪里是羊啊,明白着偷去的是我的命哟!李安国一脸愁苦的模样,嘴巴鼻子眼睛全都挤到一块儿了,比他去年死了亲娘还要沮丧。
人群中有人咳嗽了一声说,作孽哟,偷羊的人不得好死!村民七嘴八舌地谴责不得好死的偷羊贼,还对他的家世进行了合理推断,有天打雷劈的有挨千刀的还有狗娘养的,大家伙儿一致认为后一种说法比较可信。
李安国说,算咧算咧,也说不定是它们自己跑丢了,我还是先去找羊吧。
冷不防从人群中冲出一个人,踉踉跄跄地跑过来,抓住李安国的肩膀大声嚷道,安国,咱大家伙儿一块儿给你找羊去!
大家定睛一看,原来是村会计李明胜,后面还跟着面若桃花的村长李济仓。有人就附和说,对呀对呀,我们都去帮你找羊去!
李安国扭过头来扶住快要跌倒的李明胜,冲村民们大声说,那我就先谢过大伙儿啦,等羊找到后我请大家吃羊肉!
于是在场的老少爷们大娘大婶们个个摩拳擦掌,兴奋地拥着李安国挨家挨户找羊,被搜查的人热情的把大家伙请进院子里,还从屋里拿出好烟来给大家抽;搜查的人也都尽职尽则,连猪圈鸡圈厕所都不放过,有的还钻进地窖里,顺手把人家春节剩下的糖果抓出来跟大伙分享。在寻羊过程中不断地有人加入,浩浩荡荡的队伍像屎壳郎滚粪球一样越滚越大,有人提议把这支队伍叫做“寻羊部队”
寻羊部队来到了李挂面家。李挂面给人做了一辈子的挂面,他做的挂面又滑溜又有劲道,村里无论是上了年纪的还是小年青的没有一个不夸他挂面做的好,连和他见面打招呼都喊挂面挂面,久而久之他就得了“李挂面”这个雅号。当时气急败坏的李挂面正在满院子追赶一只花公鸡,那只花公鸡偷吃了他一根面条,李挂面高举一把破扫帚,正要来一招举火烧天式,猛然看见涌进一大群人来。李挂面扬起粘着几根鸡毛的头,故意板起脸说,大年初一不来拜年,年都过完了还来干吗?
李安国身边一个小毛孩尖着嗓子说,李安国是来找羊的,他把羊丢了。
李安国连忙上前解释说,挂面爷,我家七十三只羊全丢啦。
李挂面吓了一大跳,全丢了?这太平盛世也有敢在光天化日下头羊的?
李安国把先前丢羊的经历又讲了一遍。李挂面当即把所有的门都打开,请他们搜查,末了也跟在寻羊部队后面去帮李安国找羊。
拐了个弯,又穿过了一道街,前面就是李明儒的家。李明儒是李明胜的堂哥,只有一个宝贝女儿,女儿很争气,在美国读了经济学的博士,后来嫁给了一个美国佬,摇身一变成了正牌的美国人。前几年李明儒和老伴都住在美国女儿家,平时就给美国人当保姆,一天能挣八九十美元,比民办教师李定邦一个月的工资还要多,直到今年他们才回来。李明儒正在和老伴下象棋,听到外面吵吵嚷嚷的,李明儒就走了出来。
有人就喊,美国烟,美国烟!快拿美国烟出来!
李明儒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撕开封口,给前面的人每人发一支,一面温和的笑着说,美国烟都抽完了,明年吧明年吧。
李明儒的老伴走下台阶,站在院子当中辨认着几个小伙子,这是定邦家的,都长这么大了;这是庆林家的,眼角上还有那个伤疤呢;又指着一个戴眼镜的小伙说,咦,这是谁家的认不出来了。旁边就有人说是谁谁家的。
趁他们说话的空儿,李明儒把大家伙儿往屋里让,有人就说明儒爷,我们是来帮安国找羊的。
找娘?李明儒的老伴诧异的说,安国的娘不是去年就
李安国红着脸分辨说,不是找娘,是找羊。李安国又把丢羊的经历说了一遍。
李明儒说,我没看见羊往这儿跑,再说我也没偷你的羊。
李安国显得很局促,搓着两只大手不言语。旁边就有人替他解释说,明儒爷,每家每户都要搜查,都是大家伙儿自愿的。李明儒依旧站在那里没有吱声。已经有人往外走了,李安国逃跑似的钻进人群里,跟着涌了出去。李明儒却在后面喊了起来,安国侄子,你等等,我也帮你找羊去!
寻羊部队像长蛇一样,从村东头串到了村西头。途中遇见几个闲着没事儿瞎转悠的小青年,他们拉住一个人就问,你们这一大群人去干吗?去抢银行啊?被拉住的人就兴奋地回答,我也不太清楚,大概是李安国请乡亲们去吃羊肉吧。那几个小青年激动地跳了起来,大声喊着吃羊肉喽吃羊肉喽,也加入了庞大的寻羊部队。打头的李安国没有听见,他们已经拐进李豁子的煤球厂了。
李豁子有点害怕,把李安国拉到一边颤着声音问,安国,我哪里惹着大家伙儿了?这兴师动众的是干吗?
旁边一个流里流气的小青年说,你煤球掺煤太多了,干脆用泥巴做煤球得了。
周围的人就笑。
李安国连忙制止了那个小青年,说豁子哥,事情是这样的,我家的羊全丢了。
李豁子吃惊地说,昨个黑夜我们打麻将那会儿不是一只都不少吗?
李安国只得把丢羊的经历又讲了一遍。
李豁子大度的把盖煤球的塑料皮掀开让大家检查,还拍着肚皮说,要是逮住那个狗娘养的偷羊贼了,我李豁子就用煤球把他那张脸砸个稀巴烂!随后也加入了这只奇怪的队伍。
最后寻羊部队来到了村西头的李安国家。李安国的傻小子李子强正坐在门石上啃一个核桃,口水滴答滴答地滴在他的衣襟上,边啃边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唱儿歌:
拉大锯,扯大锯
姥娘门上唱大戏。
请闺女,叫女婿
就是不叫子强去。
李安国皱了皱眉头,显得很尴尬,扯起李子强就往院子里走。
村长李济仓当即跳上门一边的一块磨石,振臂高呼,乡亲们,咱们分头出村儿去找,一定要帮李安国把羊找到。柱子,你领一伙人去北庄;铁蛋,你带一伙人去邢家庄。李济仓最后模仿领袖的样子在空中有力的挥了挥手,村民们叫嚷着跟随村长李济仓点的将帅朝不同的方向涌去。李济仓跳下磨石走到院子里,拍拍李安国的肩膀说,安国老弟,你马上发动你的七大姑八大姨,立马行动起来,你放心,羊一定会找到的!困难是暂时的,要相信群众,要相信村委会!说完,李济仓跨出大门奔北庄而去了。
李安国进了屋,却发现老婆张巧珍和闺女李翠翠坐在床上悠闲的嗑着瓜子,边嗑边看电视。李安国把脸拉下来说,天塌下来咧,你们还有心思看电视?
站在门口的李子强嘿嘿地笑,还学他爹说话,天塌下来咧,天塌下来咧。
张巧珍漫不经心地说,天塌下来了还有高个儿顶着呢,咱操个啥心。
李安国一屁股坐在圈椅里,闷闷地说,羊丢咧!
张巧珍像是被蜜蜂蛰了屁股,从床上一窜就下来了,晃着李安国的肩膀着急地说,你说啥你说啥?你再说一遍!
李安国把头垂下来说,我说咱家的七十三只羊全丢咧!
李安国用低沉的语调把丢羊的经历又讲了一遍。
张巧珍一脸的悲怆,哭着说,我咋儿就这么命苦哎,我跟了你算是倒了十八辈子的霉了,七十三只羊啊全丢了,你说你这么大的人了连几只羊都看不住,你说往后咱这日子还咋儿过哎?
李安国的倔脾气上来了,李安国把眼一瞪说,还不都怪你,大清早就拧着我的耳朵把我从被窝里扯起来,让我去放羊!
张巧珍说,怨我怨我!羊就不兴过个年吃点嫩苗啦!
李翠翠插上一句,你们别吵吵了,我们还是先去找羊吧。
张巧珍偏偏不依不饶,我早就看准了,你什么事儿都干不成,咱子强七岁那年,你要是不打他,他还不会是这样哩!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一边说着张巧珍就冲出了屋门,李翠翠连忙跟了出去,李安国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儿来,他也跑了出去,哪里还有她们的影子啊。傻儿子又坐在门石上唱儿歌,傻小子,坐门墩,哭着喊着要媳妇儿。李安国气不打一处来,踹了儿子一脚说,我叫你要媳妇儿,要xx毛吧!李子强哇地一声哭了。
心烦意乱的李安国来到村南口的大槐树下,蹲在地上闷着头抽烟卷儿,靠在树上竟然又睡着了。他被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惊醒了,刚睁眼就看到了洁白的羊们,他跳上前去把脸直往羊身上贴,柔软的羊毛把他的眼泪都弄出来了。村长李济仓居高临下的看着李安国说,这几只羊是在咱村废弃的砖窑里找到的,别的暂时还没有找到,不过你放心,羊一只都不会少。
李安国这才定了定神,数了数眼前的羊,数了一遍他不相信地揉揉眼睛,掰着手指头又数了一遍,还是只有九只羊。
李安国直起身来说,麻烦大家伙儿咧。
有人就笑嘻嘻地说,不麻烦不麻烦,乡里乡亲的说这话可就见外了。
又有人说,我看见嫂子往张庄去了,你还不去把嫂子给叫回来。
村长李济仓就说,安国,去把巧珍叫回来。
李明胜接过话头说,安国哥,你骑我的摩托车去。说着从腰里把摘下车钥匙递给李安国,李安国也没客气接过车钥匙就向李明胜家走去。
李安国骑着摩托车不一会儿就到了张庄,进了丈人的院子,放好车走进屋里。丈母娘拿着擀面杖正要擀面条,见进来的是李安国,就沉着脸说,你还来干啥?
李安国说,娘,羊找到咧。
躲在里屋的张巧珍听说羊找到了,一脚跨出门来,急急地问,找到了?在哪儿找到的?
李安国接着说,在咱村的破窑里,只找到了九只。别的他们还在找哩。
丈母娘没好气地说,你回去跟你的羊过吧,俺闺女不跟你过了。
张巧珍说,娘哎——
这时,丈人掀开了帘子迈进屋里,说了句安国来啦,然后坐在圈椅上从腰里把烟袋锅抽出来,往里面塞了点烟叶,用大拇指按了按,点着火滋滋地吸起来,许久才说,安国不是我说你,你都三十好几的人了,咋连几只羊也看不住呢?又转向张巧珍说,巧珍你也不经事儿,羊丢了就丢了,日子总是要过的。李安国趁机走过去扯了扯张巧珍的袖子说,咱回吧?张巧珍故意扭捏了一下,才跟李安国走出了屋门。李安国问了句,咱翠翠呢?张巧珍说,在咱二哥家呢。丈母娘追出来说,吃过面条再走吧。李安国说声不了,推上摩托车带上张巧珍一溜烟地走了。
路过南庄的破砖窑,张巧珍非要下来看看,李安国拗不过她,只得停了车,和张巧珍一起进了砖窑。砖窑到处长满了干枯的野草,扔着几块或红或蓝的砖头,有几处羊粪,还有一堆茅草,像是有人在这里睡过。张巧珍说我累死了。李安国说,我也累死了。两个人并排坐在茅草上,有一搭没一搭的猜测着其它的羊们到哪里去了。温和的阳光穿过破损的洞射了进来,斜斜地挂在他们背后的窑壁上。
当头上粘满了茅草的李安国和张巧珍从窑洞里钻出来时,已经过了晌午了。满脸红晕的李安国发动了摩托车,张巧珍捏着一粒羊粪坐在后面,还把鼻子凑上去嗅嗅,摩托车就在绿油油的麦田中间的小路上欢快地奔跑起来。
进了村车还没停稳,两个人就跳了下来,因为他们看见了令人难以相信的一幕:在村口的大槐树下上吊着几张雪白的羊皮,树旁支着一口大锅,锅里的羊肉汤咕嘟咕嘟地冒泡,村民们都抓了羊肉在一旁狼吞虎咽地吃,李明胜端着一个镶了蓝边的大海碗,摇着头细细地吹气,再小心翼翼地沿着碗边舔一口汤。
村长李济仓见他俩回来了,连忙递过去一把笊篱说,锅里还有两条羊腿,专门为你们留的。李安国抖了一下,张巧珍黑着脸不言语。李安国瞥见傻儿子李子强蹲在墙角下吃得正欢,油水口水明晃晃的滴了一大片。李安国走路有点晃悠,像是多喝了几杯酒。
李安国走到锅边,一只手扶住树,另一只手捞起一条羊腿。他把羊腿递给张巧珍,张巧珍不接,张巧珍低声说,他们怎么能这样?他们怎么能这样?李安国顿了一下说,都这样了还能咋办,日子总是要过的吧,你不吃我吃。张巧珍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抢过羊腿就往嘴里送,扯下一块肉来大嚼,抬头却看见吊在树上的羊皮,张巧珍的右眼皮猛地跳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