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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1981年感觉越来越冷的季节时我才想起十几年前在同样的季节里一个深夜的那个古怪冗长的梦境。那时我才五六岁,那个夜晚下着小雨并且衍生很多雾水笼罩着整个村庄,阴森森的,我躺在床上,另一头的哥哥发出刺耳的响鼻,仿佛应和着那种恐怖的气氛。我把头藏在被窝里,连平常呼吸的方式都不敢,惟恐有什么怪物突然出现,掐住我的脖子。我一夜没有睡,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身体也在不听使唤地颤动着。我是在黎明第一屡光芒折射进屋子的时候入睡的。我的睡眠终于战胜了恐惧,直到下午时分我才醒过来,他们谁也没有叫醒我,他们把属于我的饭也吃光了,但是我不气愤,因为我还处在深度的恐惧之中。也就是在这一段我未知的时间里我做了一个诡异而冗长的梦。仿佛这一段未知的时间里所发生的事就是我一生的命运。
现在说起来仿佛有些夸张离奇的色彩。“毕竟那是相隔十几年了嘛。”莫卡说道。莫卡是我高中时的好朋友,莫卡也是第一个听我讲述这个梦境的听众。当时我在宿舍的写字台上写东西,但是突然的,是突然的我的手再也写不出一个字来——我再也写不出一个字来了。我的思想我的诗行一句一句出现在我的眼眸前,但是我的手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我不禁失声痛哭起来。莫卡在床上正在看一本卡尔维诺的小说,他敏锐的感觉到我的莫名其妙,站起来走到我的身边说:“怎么了?”
“我突然写不出字来了。那些句子在我的面前被手一句一句挡回去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喏,很奇怪。”
“一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我轻轻地说,不知道莫卡听见了没有,但是以后我们都沉默着。
我疲倦地躺在床上,急切地喘着气。宿舍就只有我和莫卡两个人,两个床位,两个书桌,两把椅子,我突然把它们看作了人的模样,他们的手指都流着鲜血,仿佛在愤怒地哭泣。良久,我的思维清醒过来了,想到十几年前的那个可怕的梦境,我第一次把它告诉了这个世界,告诉了莫卡。
在梦境里,我是一个半局外人的身份看着另一个我的生活。仿佛很遥远的事情,在梦境里发生的故事也仿佛是很遥远的事情,我都无法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我无法清楚自己有多少岁了,也不知道自己是孩子还是大人,看不到自己的面目,就连声音也无法辨认。我感觉很痛苦,但这又只是瞬间的。我很好奇——我仿佛是另一个人,有一个人正好过着我的生活,一直到死亡,我仿佛是在抄袭他或者他在抄袭我的生活。于是,我像一个没有目的没有希望的人穿梭在村庄或者城市,更多的是在无止境的路上,扬起的一阵阵尘埃正是我眼前的场景。我架着马车飞扬在午后空荡荡的路上,奔走在各个村庄和城市。停留一天,第二天继续上路。
同样的,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每每遇见别人,他们都会对我喊一声:“好。”仿佛这个世界里没有人会有名字,大家在午后相见都是喊一声:“好。”从来没有遇见父母和其他家人,仿佛都死去了。甚至自己平时干的事情也都忘得一干二净,好象这不是我的生活,而是我在替代某一个人在活。这个世界太奇怪了,像有人在暗地里把一切都顺理成章地做好了,只是等待你的出现。我就是那个出现的人。
直到现在依然没有出现让我以后长时间恐惧的梦境。我只是好奇。我的眼前出现一条河流,河面干涸到全是沙滩和干燥的鹅卵石。然后我回忆起有多少年没有下过一滴雨了,我甚至忘记了雨是什么模样,仿佛遥远到无法记忆的地方,就像我不知道自己的童年或者未来,不知道自己的一切。可是我也丧失了寻找的勇气。我沿着沙滩的边缘行走,沙滩上模糊可辩的脚步让我感到莫名的兴奋,我沿着足迹走,也许会发现什么;但是我又感到莫名的害怕,也许这是可怕的陷阱。我惶恐着前进。直到现在仍然还没有发现值得让我以后长时间恐惧的梦境。
这个梦境仿佛很漫长。有些时日,我无所事事地游荡在村庄的周围。在此后几天里,我就发现这个村庄是空的,每到白天就不见一个人,甚至村庄里任何一种影子都没有发现,仿佛整个世界都进入了某中恐怖的透明中,到黑夜也格外的寂静,时常会怀疑是不是这个村庄已经死了?从那时起我常常在黄昏时分就爬到屋顶上,一直坐到深夜才安静的睡去。但是我还是没有发现这个村庄还活着。只是有一天黎明,几个学生模样的人从村庄的尽头向村子里进军,他们左手带着红色的袖章,那是:红卫兵——干什么的他们比我更清楚。他们径直走向村长的大门,但是从他们热情诡异的表情来看,这个村庄要进入真正的恐怖阴影里了。我惴惴不安地感觉到村庄终于要活过来了,可是,我看到村长黑着脸躬身谦卑地跟在红卫兵后面,一直消失到村庄的尽头,我才重新坐回到屋顶上。
我原以为村庄会继续活过来,但是却陷入了更深的死亡里面。我坐在屋顶上一直没有发现任何响声,甚至连狗的叫声都没有,有也是透明的,我感到悲伤,然而更多的是恐惧。天空上的白云像鸟一样从我的头顶上飞过,还有马。当西边燃烧起可怕的火焰时,我才惶惶地回到屋子里,每当这个时候就会出现一碗饭在桌子上。吃完饭,我就进入了梦境。
真正让我以后长时间感到恐惧的梦境就是从这个梦里衍生而出的。我走进幽暗的门洞,不知道要寻找什么,这个门洞仿佛很长很深,不知道走了多久,我来到一个小门槛面前,虚掩的门轻轻地被我打开,鬼魅的“吱咯”声让我起一身鸡皮疙瘩。房间里很暗,没有点灯,古老的家具和摆设,更增添了一份鬼魅。我仿佛很熟悉似的径直往前走去,前面影影绰绰,有一个影子一动不动,走近一看才发现是一个不知道年龄的男子,仿佛是孩子仿佛是大人,我不知道,他的双手沾满鲜血,不知道血是从哪里来的,但很快我就发现血是从他的手上流出来的。他两手伸手在我面前,流着鲜血,口中喃喃地说:“我的手指哭泣了手指哭泣了”我走出梦境的时候我就发现自己站在一面庞大的镜子面前,双手伸在前面,流着鲜血,但是不觉得疼痛,仿佛失去知觉了,但是我明显感到在梦里对我双手流血的那个人就是我,而且从我的嘴唇里发出的声音就是:“我的手指哭泣了手指哭泣了
从此以后,我仿佛更加惶恐起来,村庄依然在死寂一般的黑夜漫漫爬行。我常常爬上屋顶望着这世间的一切,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现,只是我越来越惶恐越来越无所事事。死的时候都无从记忆。在我没有离开学校以前恐惧从来没有撤离我的体内。
这种双重梦境我至今也就那一次。从梦境真正解脱出来是第二天早晨,我的母亲第一个发现我的不正常,于是叫醒我说:“发什么呆,从昨天下午一直到现在,饭都不知道吃了,吃饭了”于是我走到那个很高的桌子前,坐下,开始慢慢的平静。我看不到碗里的菜,胡乱夹一气,最后还是母亲给我夹了一把青菜。当时我很感动。哥哥狐疑地看着我——哥哥早就烦我了——不吃饭,却被父亲训了一顿,从诸多原因中,此后哥哥认为我是他的扫把星,从来都不多看我一眼,远远地离我而去。
我一直认为这个梦境是一个又一个的暗示,于是一直担心有什么事要发生,整天活在恐惧之中。我不知道这样一直持续了多久,但在记忆中一直被哥哥和其他同龄人捉弄,被母亲不厌其烦地骂我是傻子。直到很久以后看到幽长黑暗的巷子我就莫名的感到害怕,特别是看到血,那简直像疯子一样到处呐喊和狂奔。母亲不知道,那天在我面前不小心把手弄伤了,渗出一滴滴的血液,我看到之后,大喊,夺门狂奔出屋子,在村庄到处奔跑,村里的人都以为我疯了,其实在那时我真的已经疯了。他们看着这个只有八岁的男孩子满村庄的奔跑而发出诡异的笑声,让我更加恐惧。一直到我筋疲力尽躺在肮脏的地上瑟瑟发抖时,父亲才把我抱回家。
在1976年仿佛让我看到了暂短的秘密的开端,仿佛知道了什么,但这只是前兆。升入高二的时候我才知道大学的梦想已经破灭了已久了,只是我自己还不知道,于是那种手指流血的画面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我的手指哭泣了,我的手指哭泣了。”这种可怕的腔调又萦绕在我的耳畔了。仿佛是在告诉我,我的手指将无法继续我的写字功能了。最初,我还没有想到这一层,直到高三开始我才模糊的体会到。
我是从初二开始发现自己对文字有一种特殊的喜好和控制能力的。我可以用文字编写一些小说,散文,但是最令我得心应手的是诗歌——这当然对我来说是莫大的好奇和陷阱,一发不可收拾,但很快我就发现了这本能的妙处。这个一直沉默内心恐惧的孩子是得不到友谊和同情的,更多的是他们视我为异物,老师也一样不喜欢这个阴暗潮湿的学生,常常一个人发呆或痴痴地看什么书籍,仿佛是一个傻子。在作文课上的时候,对于我,语文老师好象是突然发现有一个作文写得这么好的人,但是业余时间却仿佛没有这个人一样。但是到高一就不同了。语文老师在上课常常命令似的跟我说,多写一点东西给我。那时我很高兴——老师注意到我了,并且给我差事做了;或许老师很想读我的东西,我当时真的很高兴——可是我根本没有想到自己正一步一步走向语文老师的陷阱中。直到高三我看到一本杂志上说发表作品是有稿费的时候我就愤怒了。之前语文老师每隔一个月就给我一本杂志,上面有我的文字,我的名字后面就是我的语文老师的名字——指导老师:杨多贤。他还鼓励我,说,你看看你自己。脸上出现诡异的微笑。他给我一只用过的钢笔和一瓶墨水作为奖励,那时我就有一点点成就感。可是我愤怒之后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骂自己是真的傻。常常有人说我傻,我通常小声的回敬他们,你们才傻呢。可这回我真是傻到家了。于是我看到或想到语文老师那猥琐的笑容我就恶心得难受,常常溜走或用拳头打自己,不想看见他,仿佛我开始恐惧他了。我内心强烈的羞耻感让我难以见人。
高二。我知道大学停止办学,这对我可以说是致命的一击。那意味着我不能继续读书,不能继续写字,必须加入他们无止境的苦力活的队伍中,我开始意识到我的手指开始隐隐地哭泣了。在家里,是没有好日子过的。在童年那一段傻日子里我的哥哥因我而受到他的同学的羞辱,觉得脸面都被我丢尽了,于是长久的憎恨于我。而父母为我的莫名其妙而像疯子一样呐喊奔跑的事件也让他们丢尽了颜面,我时常可以听到人们嘲笑的口吻对我的父母说:“看你们的宝贝儿子又要训练了,将来要成为国家运动员啦!”但是父亲有一天突发奇想,认为真的能成为运动员于是对我平常也就严厉了,但是很快父亲就发现我根本就不是那块料,更为感到羞耻。直到恢复高考我考上了大学我的父母才渐渐感到儿子是可以让他们真正脸上有光的。人们再也不敢用嘲笑的口吻说话了,反而用一种讨好巴结的恶心的强调跟我的父母说话,父母便觉得很风光。但是好景不长。
我有过一年的时间是受到哥哥压迫的,那段记忆扭曲不堪。1978年我没有得到参加高考,失去了自由。我在梦里也经常梦见自己的手指流血,哭泣。这就是说,我又回到那段恐惧的日子里。我现在无法叙述那一年是怎么度过的,但是有一个人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是他借钱让我考上大学的。但是他死了,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力量。我恐惧得不敢面对现实。
结束这段恐惧的日子是我在1979年考上大学的那天。我认为考上大学以后事情就要彻底结束了,我的父母也认识人们对他们的嘲笑也将随之彻底结束。但是哥哥仍然憎恨我,他没有考上大学,父母对他渐渐冷淡,恨我是理所当然却也毫无根据,但是我不恨他,我谁也不恨,包括为我设置陷阱的语文老师:杨多贤。我那时很兴奋,至少有一些成就感。可是那一年,帮助我的人死了,这让我难过和恐惧很长一段时间,仿佛我真是一个扫把星。
大学里我的朋友仍然少得可怜,唯一的朋友就是莫卡,他是和我一起考上大学的。那个时候他也写一些东西,我俩惺惺相惜才在一起的,否则他是受不了我的安静,我也受不了他的聒噪。仿佛有臭味相投的感觉。当时国外的书籍很少,国内真正有艺术价值的书籍也很少,甚至都被禁了。我们是冒着生命的危险去封闭已久的图书馆把书偷出来看的。常常能找到一两本外国书籍。有艾略特的荒原,有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有高尔基的童年,更多的是前苏联的作品。国内的作品我和莫卡最喜欢的是鲁迅先生的杂文,我们喜欢把背景放在同一时代里来读,这让我们屡试不爽。
在大学里我很快成为一名诗人,到大二还出版了一本诗集,名字就叫哭泣的手指。我用这个名字是作为一个里程碑,让过去恐怖的往事永远埋藏在过去的岁月里,希望彻底地告别那个长时间让我恐惧的梦境。可事实上,并未能成为所想那样美好而彻底。事实上,这只是黎明前黑暗的那一小段前奏。
大学里,我是有过一段让人记忆深刻的恋爱的,而这个前提是我的写作能力足够强大,是未来的作家和诗人。我在各大杂志上发表了很多作品,为此得到了一笔小小的收入(写到这里,你们都应该想到:杨多贤),但是远远不够生活的费用,并且她们也无法得知。于是我在校文学发表大量的作品,之前我也不知道这样做会得到女生们的青睐。此后会收到一些陌生的或者莫名其妙的信件,朦胧的表达爱慕之情,但这不足以让我诚服。可是有一天,我回宿舍的时候被一位长得养眼的女生拦住,她直接地说,我要跟你交朋友。她说他热爱文学,希望得到我的帮助,相互交流。她的勇气和直截了当的方式让我心生畏惧——我是一个长时间自闭而又被人认为傻傻的男孩怎么能不畏惧呢?这是长时间积累的结果。
她常常找我。在与她交往的一些日子里渐渐发现这并没有对我构成威胁,于是我和她继续交往,越来越深。真正确立我和她的爱情关系是她吻了我并要把第一次给我的时候。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她比我更要熟悉我的生活。我每天晚上要写上三个小时的文字,在用一个小时在校园的一个小山坡上陪她傻傻地看星星,然后相互吻。很多时候和她一起逃课。偶尔做ài,幸运是她一直没有怀孕。直到我最后从学校退学以后她才离开我。但那一段日子是我过得最辉煌最美妙的时期,也是我在我的文学史上出现的顶峰。
如你们所想,真正的恐惧来临了。1981年冬天的一个晚上,我痛苦的对莫卡说:“我突然写不出字了,那些句子在我的面前被手一句一句挡回去了,再也找不回来了。”没有什么比我写不出字来更让我痛苦了,就是父亲死后我也没有这样痛苦过。此后十天我收到老家打来的电报:父死,速回。这是我走进黑暗的第一步。
过去四天,我才回到家里。然而回到家里,没有见到父亲的遗体,因为家里贫穷的原因,早早的把父亲埋了。我没有作出让村里人认为我是孝子的举动。我在父亲的坟前并没有落下眼泪,我只是在父亲的坟前站了几分钟就走了。父亲的坟荒凉的落在村庄的外面,树枝上光秃秃的,有几只乌鸦,一只飞走了,其他的都跟着飞走了。其实我只为父亲感到悲哀。
即使在母亲不厌其烦的唠叨中也没能使我流出一滴眼泪。“你父亲在死之前总是逢人就说‘我的儿子考上大学了,多么不容易啊’而且在你上大学以后他就更加勤奋了,仿佛你是他的动力。可是,就在前几天啊,就几天的时间啊,他仿佛突然虚弱了,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是在为你赚学费而死的。他和年轻人一起去很远的地方伐木,那天起大风,我说不让他去,他却坚持要去,说‘没有钱怎么读书?’那天很大一棵树倒向他”母亲泣不成声,但是我无动于衷。母亲仍然说“他可以逃走的,可是他突然虚弱了,他虚弱了他死之前还恋恋不忘地说‘要是见到我的儿子就死也瞑目了’年轻人也都感动了,骗他说‘来了,在路上,就来了’他死之后嘴角是微笑着的”我一直都没有流出一滴眼泪,也没有说一句,甚至是安慰母亲的话。我知道这是所有农民的宿命,我的生命也将沿着父亲的脚步向前走去。这不是父亲一个人的悲哀,这是所有贫穷人民的悲哀。
村里的人们认为我不孝,因此认为不应该再上学了,上学也没有用,父亲死了,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出来。于是对我的母亲和哥哥肆意地散播恶意的语言,让我上不了学,认为我上学没有,应该让我回来尝试和他们一样的生活。其实我早就洞察他们的阴谋了,我早就知道他们不会放过任何机会击跨别人的。那些五官端庄的良民!哥哥他同样是不会放过我的,而母亲根本就没有任何力量来支持我,她也是在一夜之间就衰弱了,头发白了。于是我的退学恢复了他们对我嘲笑的话题,更是餐桌上的谈资。那些五官端庄的良民!
我为整个村庄的人悲哀。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那个萦绕我长时间的噩梦的意义。那就是我永远离开我亲爱的文学,我亲爱的笔。我当时并没有表现出欲死欲活的状态,我很平静,只是感到有些痛苦,只是痛苦而已。痛苦一段时间之后,我恢复了沉默傻傻的样子,过着千千万万人的生活。我没有丝毫的怨言,我也不会憎恨任何一个人,反而同情他们。这些五官端庄的良民!
而那个梦境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我也没有陷入那种恐惧之中。再过两年我结婚了,尔后生了一堆孩子。一直到死都没有出现过那个让我上时间恐惧的梦境,甚至我已经忘记了哭泣的手指,那些流血的手指。我已经无法记忆那一段令我恐惧的日子,更想不起自己曾经碰过笔。我一直生活在村庄里,过着命定的生活,以后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而那些日子仿佛是谁把它们劫走了。
我居住的村庄,一片荒凉的土地上零乱的落着几顶房屋,所有的屋子没有窗户,仿佛很多秘密,烟囱口朝天,有风的时候烟全都被封在烟囱里。麦子熟了镰刀锃亮,人死了埋在村庄外荒凉的土坡上,几只乌鸦飞来飞去。所有的道路都通往陷阱,所有的良民都躲在暗处,没有声音。太阳像鞭子击打人民瘦弱的脊背,黑夜稀疏的星星挂在小孩子的头顶上。用哭泣浇灌大地。用梦境安慰自己。
在我回学校取回我所有的东西的那几天,无论如何都应该出现在梦境结束之前。1981年的最后几天里,是我在大学时光中的最后几天,出奇的是我在学校安静地听了三天的课。没有留恋也没有愤怒,而是安静的过了三天。我把一切都告诉了莫卡和女朋友。
女朋友沉默很久之后,仿佛窒息般地说:“我们分手吧。”
我说:“好。”我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只是莫卡用一种悲伤的腔调对我说:“你可以继续留在学校的,他们没有权利剥夺你的一切,他们没有!人才是不应该埋没的!”
我平静地说;“无所谓了,没有必要了。生活总是这样,没有完美的,完美就不叫生活了。这是一条轨迹,而那个轨迹就是我的,我去接受它。”
“没有别的想法?”
“没有。这样很好,至少有千千万万的同行。”
“那样显得更孤寂。”
“没有孤寂。只是生活,无止境的生活,这是一条轨迹。”
“我一直希望你有一天成为伟大的诗人。”
“诗人是无法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我警告你。”
“路还很长,人生应该走在路上,不是你陷入村庄的角落里。”
“我的路走完了,剩下的就是等待,在一个地方等待死亡。很多人的道路是不同的,有的长有的短;有的弯曲有的直线;有的塌陷有的平坦。路,什么样的路都会有的。”
“你可以试图再写一些。”
“我的手指已经拒绝我了。我想她是对的,我相信她就像相信宿名,更直接的说法就是相信那个梦境。那里有我的一生。”
“现在该放弃你的那些不着边际的迷信思想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一直为一个梦境而恐惧而活着。”
“或许这个世界就是一个迷信的世界,就像那个让我长时间恐惧的梦境。仿佛有一个人过完了我的一生,那就是经历。没有必要说下去了。”
“我知道了。”
“哭泣的手指送给你。我将彻底摆脱她的阴影了,这段日子或许会被记忆抽去。”
“是应该彻底了。我理解,全部理解了。你好走吧。”
“最后告诉你一件事:我已经不再害怕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