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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在远离小村的荒野,有一条无名的小河,河水常年寂寞流淌。河两岸生长着无数的杨树柳树。小河的北岸,在一颗大柳树下,有一座荒冡,没有墓碑,也没有标志。

    清明节的中午,来了一个青年男人和一个小孩。小孩不大,也就三四岁的样子。他们来到坟前,点上带来的一沓草纸,青年人就跪在坟前哭了起来:“爸,妈,我来看你们了,二十多年了,不孝的儿子第一次来看你们,请你们原谅。你们看,这是你们的孙子——我的儿子,也来看你们了!”小伟拉过身边的小男孩“小杰,快,给你爷爷奶奶磕个头。”小男孩似乎被眼前的阴森气氛压抑,不声不响,跪下就磕起头来。

    2

    晚上,凉风习习,皎洁的月光普照着一片片黄色的麦浪。这是八十年代后期,农村刚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不久。

    正是麦收的季节。虽然是夜里,但麦田里到处是挥汗如雨﹑舞镰猛割的农民。﹝这个时期还没有收割机,联合收割机更别提了。﹞割麦子不是个轻松活,要弯腰,要用力。时间一长,就累得腰痛。麦芒还刺得满脸生疼。可就有不少家庭妇女,割得飞快,半天还不用直腰。不知是习惯了,还是这丰收的喜悦冲淡了劳累。男人就不行了,割得慢不说,割一会,就要直直腰。俗话说“争麦夺秋”麦子一旦成熟,就必须尽快收,晚了就会有损耗。白天,天太热,太阳太毒,人们就趁着夜色的凉意与舒坦,尽快把辛勤的果实——小麦,收回家。当然,主要还是因为活紧,白天干不过来。现在虽然是夜里,但是你看,田野里,到处是挥镰割麦的﹑往家运的;打麦场里,脱粒机也在不分昼夜的吼叫着。

    在吃大锅饭那几年,人们饿苦了,什么树皮树叶,野草野菜都拿来充饥。后来土地分队经营,粮食平分,情况有些好转,但每人每年也就是一百多斤粮食,这怎么够吃呢?人们饿怕了,穷怕了。现在好了,土地承包经营,包产到户。农民不分昼夜的辛勤劳动,锄草﹑施肥﹑浇水﹑治虫样样精心。粮食产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竟然提高了好几倍,甚至十几倍。人们高兴啊!一高兴,就特别有干劲。

    月色如水,大地一片朦胧。不知名的小虫儿偶尔来一句歌唱。突然一阵凄厉的喊叫划破了夜空“快来人啊!玉红跳井了!快来救人啊!”喊声来自一个大口井旁。“怎么了?谁跳井了?快去看看。”

    这个地区属于半平原半丘陵,没有地下过水。这里的井直径都比较大,水泉得很慢,井大有利于蓄水。周围割麦子的人来不及放下镰刀,就跑了过来。“怎么了,谁跳井了?因为什么?”一个老太太焦急的述说:“是晨立他媳妇,我拉了一把没拉住,她就扑通一声跳下去了!”焦急的人们七嘴八舌:“人呢?还能看见吗?”“谁会水,快下去救人!”“看不见了,快下去救人吧!”此时,虽然月光皎洁明亮,可比白天差的远了,看什么都有点恍惚。井口很大,直径有二十多米,井有八九米深,水也就是有三四米深。说是井,其实和一个池塘差不多。井沿也是坡型的,很容易上下。

    水面上看不见一丝人影。“杨兔子,你会水,快,快下去救人!”叫杨兔子的是一个很精廋的男人,个子不高,三十多岁,平时在村里好干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村里人对他的印象并不好。杨兔子这时特别麻利,脱了衣服就跳了下去。这里虽然不靠湖,不靠海,可村里大部分小伙子都是会水的。这是因为他们夏天常去池塘里﹑大口井里去洗澡。一来二去就学会了游泳﹑潜水。杨兔子一个猛子就扎了下去。

    这时,井边上又聚集很多人,可惜都是一些妇女,有几个男人还不会水。过了一会,杨兔子露出了头,潜了上来。“怎么样?摸着了吗?”“抓住了吗?”井边上人们七嘴八舌焦急的询问。杨兔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大口大口地喘气:“不行井底太大了,一个人不行,赶快再去叫人。”说着,他又扎了下去。上边立即有人跑着去村里叫人。

    “玉红,!玉红!”一个男人飞奔着跑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三四个人。他是张晨立,是玉红的丈夫。他跑到井边就要往下跳,跟在他身后的他大哥张晨柱一把拉住了他:“你又不会水,你别下,我下。”张晨柱向后一看,三弟晨勇正好跑过来。“晨勇,你看好你二哥,我下去救人。”他衣服都没脱就跳了下去。不要说晨立不会水,即便会水,晨柱也不会让他下水的。晨柱知道此时他的情绪极度不稳,下去了难保不会出什么意外。

    因为是刚黑天不多久,村里人都还在忙着,这个井离村子又很近。很快,很多人跑了过来,还带来了长竹竿。井里下去了七八个小伙子,不住地有人露出脑袋大口大口地喘气。井边上人们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焦急地期盼着。

    晨立被弟弟按着,坐在井边,不住地悲咽:“玉红,你千万不要有事啊,你快上来吧,我以后再也不和你吵架了。你快上来吧!我们以后再也不吵架了!”。

    一片黑云遮住了月亮,夜色立即黑了下来。“唉吆,快拉我一把!”“怎么了?”“哦,没事了。我被水草缠了一下。”水下的人陆续露出了头,大把擦着脸上的水,大口喘着粗气。“摸着了吗?”“没有。”“没有。”“没有。”虽然白天天很热,可夜里的井水还是很凉的。七八个人,井底几乎摸遍了,就是摸不着人!下水的人陆续失望的爬了上来。

    已经是半夜了。天有点黑,再加上晨立不时的几句呜咽,水面显得阴森可怖,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气息。有几个胆小的早聚在了一块,不敢吱声。没人再敢下水了。“时间这么长了,看来人是,人是没希望了,要不天亮了再打捞?”一个老者向张晨柱建议。张晨柱不说话,拿着竹竿又来回慢慢的趟。张晨立在一旁早已泣不成声:“玉红玉红你不要有事啊!你不要走啊!!”趟了一会,张晨柱也失望了。就在他累了停下来时,月亮又钻了出来。“快看,那是不是!”不知谁突然惊叫。人们定睛一看,水面上漂起来一个恍惚的人体轮廓。

    人捞上来了,正是玉红。村里的医生王亮抢救了半天,最后低声叹息:“时间太久了,活不过来了。准备后事吧。”晨立抱着妻子嚎啕大哭:“玉红,你醒醒!醒过来吧!玉红,你不要走啊!我们以后再也不吵架了,你不要撇下我呀!你不能不管咱们的孩子啊!他才两岁,他不能没有你啊!你醒醒,醒过来吧,我求求你!”

    3

    第二天,早晨,张晨立家的黑漆外门上贴上了两块白纸。堂屋里,八仙桌子抬了出去。玉红头南脚北躺在正中,身上穿着刚买来的寿衣寿鞋,盖着一床大花被子,被子上盖着白纸。头顶上放着一碗黑色的倒头饭,一盘打狗饼。屋门旁挂着一大串草纸剪成的“招魂幡”

    西厢房里,烟雾缭绕,十几个人正在紧急商议。上首椅子上,是村里治丧委员会主任,也就是葬礼大总理贾楼。贾楼五十多岁,黑黑瘦瘦地。他原先是小队队长,大字不识一个。后来土地承包撤队改组,村里精兵简政,因为他声音洪亮,吐字清晰,他就在村里做了一个闲差——广播员。兼任调解委员会主任﹑治丧委员会主任,兼做村办公室招待厨师和保管员。下首是他的助手——葬礼副总理赵彬。赵彬年龄稍大,身体微胖。他读过私塾,写的一手好毛笔字。过春节时,全村的春联几乎都是他一个人写的。他对婚丧嫁娶一切礼仪,规矩,风俗知道的明明白白一清二楚。张晨立的兄弟,叔叔伯伯十几个人坐在一旁。

    贾楼猛吸了一口烟,说:“按照以往规矩,她是不能发丧的,她太年轻,才二十二岁。当然,这还不是主要的。关键是上面婆婆公公健在,下面儿子太小,才两岁。发丧谁给她扛幡?也不能埋在祖坟里,父母都健在,她怎能往祖坟里埋?”赵彬咳嗽了一声,截住了他的长篇大论“我看现在首要做的是赶快去宁家庄通知她娘家人,让晨立去“跪门”看看她娘家人什么态度,再决定葬礼的具体事情。”

    按照本地的风俗,年轻的妻子如果非正常死亡,做丈夫的就要去老丈人家“跪门”也就是赔礼谢罪或者表示愧疚的意思。请求岳父岳母原谅自己,原谅自己没照顾好他们的女儿;原谅自己的罪过或过失。如果妻子是因丈夫的过错过失引起的死亡,岳父岳母因为痛惜自己的女儿,憎恨女婿的过错,在女婿来跪门时,往往痛骂或者干脆不理女婿。这时做女婿的一般长跪不起,任凭老岳父的怒骂。有聪明一点的,带着幼小的孩子一起去长跪。岳父岳母看见自己的亲外甥,又可怜又孤苦伶仃,也就心软了,让他们起来。让起来就表明原谅了女婿,这个过场也就过去了,以后的事情也就好办了。如果一直不让起来,或者干脆轰出门去,那就麻烦了。因为这一关过不去,岳父家是不会去见女儿最后一面的。而岳父家不来人,丈夫家是万万不敢私自火化或者埋葬死者的。有两家怨恨很深的,这么耗着,要拖十几天!这时就要托各种关系去说服岳父家,说服他们原谅女婿的过失。

    张晨柱端起茶壶挨个倒茶,他问赵彬:“大叔,你看,那派谁一起去好呢?”赵彬端起透沙茶碗喝了一口:“谁去都行,最好伶俐一点的,到时能见机行事。去时抱着孩子。有孩子在,他们也不能把晨立怎么着。”

    4

    赵万水昨夜一晚上没睡好,在床上翻来覆去,炒黄豆似的。总感觉心里烦烦燥燥地。到傍明天,才隐隐睡着,也就迷瞪了一会,就又醒了,这时天也亮了。他想着西坡(指村子西面的地块。因这里是半丘陵半平原,故称土地为坡。)还有一块麦子没割,今天就去把那块收了。虽然有点青,但麦熟一响,下午可能就熟过了,还是早割了好。

    就在他吃完早饭,刚要出门时,晨立抱着儿子小伟进来了,后面跟着叔伯兄弟晨刚。他们是骑着自行车来的,自行车放在了大门外面。一进屋门,还没等赵万水说话,晨立把小伟一放,就扑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大爷,我对不起你!”一句话没说完就呜呜哭了起来。(这里的习惯,称岳父为“大爷”)小伟不知是在家里教好的,还是看见爸爸痛哭吓得,也跟着哇哇大哭。赵万水惊得一屁股跌坐在太师椅上,半天说不出话来。他这个年龄,跪门的风俗当然知道得一清二楚。现在不是过去,平时谁还下跪啊!昨晚的不安和烦躁似乎一下子得到了印证。晨立哭的悲悲戚戚,一句话说不出来。晨刚在一旁简明扼要轻描淡写地述说了事情的大体经过:“昨晚因为一点小事他俩吵了几句,玉红一时想不开,就就跳井了。捞上来时,已经不行了。”赵万水的妻子林娟端着一摞刚刷洗完的碗筷走到门口,听到这句话,眼前一黑,一摞碗“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整个人向后倒去。晨刚眼明手快,向前一跨步,就扶住了她,才没有倒在地上。赵万水急忙上前按人中,掐合谷,过了一会儿,林娟才慢悠悠地哭了出来:“我的女儿啊,我苦命的女儿呀,你怎么这么傻啊!”

    张晨立还跪在那里低声呜咽。赵万水转过身“啪”一个响亮的耳光结结实实地打在他脸上。立时晨立的脸上多了五个红印。“滚!滚出去!赶快给我滚出去!”一连串的怒吼镇住了所有的哭声,似乎连空气都在凝固。晨刚见势不妙,拉着晨立,抱起孩子就逃了出去。

    他们灰溜溜地逃回张庄,向焦急等待的族人﹑贾楼﹑赵彬述说了这难堪的一幕。“那怎么办呢?大叔,你说怎么办呢?”张晨柱急躁地问赵彬。“干脆,甭理他们了,咱自己把葬礼办了算了。”一个愣头小伙子插言。“敢,你这是找死啊!”贾楼厉声呵斥了一句,又接着问:“要找一个能说进话去的人去说说,大家都想想,有没有合适的。”过了一会,晨刚一拍脑袋:“我倒有一个人选,不知道合不合适?”赵彬急忙问:“谁,快说说。”“我舅家表哥的舅舅的表弟是宁家在的村书记,不知道合适不。虽然关系有点拐弯,不过,这种事,我想他不会拒绝地。”贾楼高兴地问:“你是说宁根田吧,这人我见过。他肯定行。你马上去办这事。这么热的天,大家又都忙,无论如何不能再拖了,明天必须搞定。或者火化或者下葬。”

    5

    赵根田和赵万水是本家,虽然早已出了五服(指五辈),但老祖宗肯定是一个。按辈份,赵根田叫赵万水叔。赵根田是天刚黑时去的。一进门,就看见林娟躺在明间的床上在抹眼泪。(这里的一般房间布局是共四间屋,靠街一端是一间独间,其它三间是通屋,一般用布帘或大衣橱菜橱隔开一间作卧室。另两间作会客室,称明间。有的,在会客室的一端也放张床,兼做卧室。)赵万水坐在床前默然不语。“大叔,大婶,”赵根田亲切的喊了一句。赵万水一看是书记来了,就起身焖茶。赵根田抢过茶壶,连声说:“我来焖,我来焖,您老歇着。”

    赵根田坐在下首,喝着茶,闲聊了几句,就转入了正题:“大叔,玉红的事我都听说了。我们大家都很难受,很难过。这么好的闺女,说没就没了,叫谁谁不伤心呢?”一提及玉红,林娟在床上又哭了起来。这一整天,她的眼泪就没断过。她四个孩子,就这一个女儿,又是最小的一个。从小就又娇又疼。玉红又特别的聪明乖巧,让夫妻俩疼爱的不得了。记得有一次,自己感冒了,本不想去看病拿药,才三岁的玉红看见妈妈难受的样子,就大哭了起来,非得拉着妈妈去卫生室拿药。还哭着说,妈妈不去看病不是好孩子。赵万水的眼泪也像断线的珠子,啪啪砸地。赵根田叹了口气:“唉!这孩子昨就这么傻呢!大叔,大婶,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们也不要太难过了,你们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这都是人的命啊。”

    赵万水是很相信命的。年轻时,他就算过一卦。算卦的说他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的命。当时他还未娶老婆,有点不信。谁知后来他果然是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他的父亲,算卦的说活不过九十,后来果然在六十多就去世了。他心里也哀叹,这也许就是孩子的命啊!命是老天定的,任谁也无法违背的。赵根田见他不言语,又说:“也许是她命该如此啊!大叔,玉红已经去了,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们要替活着的人想想啊!大叔,我知道您老心里难受,可事情总不能这样拖下去啊!再说,小外甥小伟还是我们的血脉啊!玉红已经去了,早日入土为安才好。您觉得呢,大叔?”赵根田谈了半夜,最后赵万水终于点头同意了。

    6

    早晨,天阴沉沉地。晨立和晨刚又去跪门。今天一早,赵根田就传过话来了:事情顺利,赵万水已经点头同意。这次相当顺利,很快就回来了。赵万水点头了,同意今天就来,来见女儿最后一面。晨立家的院子里,今天人特别多。这种丧事,五服内的族人是必须到场的,男男女女都有。况且,现在麦收已经接近尾声了,不是特别的忙。两位大总理在加上村里派的八九个忙人,还有一些喜欢看热闹的老头老太太,几乎把院子站满了。

    虽说,岳父家同意下葬了,同意按常理办事了。但是,谁知道,还会不会出什么岔子?没人敢保证。族人来这么多,也是为了预防万一的。平时,族人之间也常有小摩擦,但这个时候他们是非常心齐的。有事情,一致对外。这也许是家族的一种自我生存保护。中国人的家族观念,根的观念归根结底都来自于这种下意识的自我生存保护。这也许是为什么中国人在有外藩侵略时,能够惊人的团结一致,誓死对外的根源。

    大约快十一点了,赵万水带着族人﹑亲戚男女老少二十多个,骑着自行车,浩浩荡荡的来了,来见女儿最后一面。自行车当街一放,一行人就进了院子。院子里的人群鸦雀无声,自动闪出了一条小道,如同看怪物一般瞧着赵万水一行人。

    虽然赵万水早有心理准备,可是,在掀开白纸,女儿清秀的面容映入眼帘的刹那,他还是控制不住了。女儿紧闭着双眼,脸上似乎还有一点委屈,眼角似乎还有一点伤心的泪水。他轻轻跪在女儿身旁,老泪纵横,号啕大哭:“玉红,你怎么这么傻呀?为什么这么想不开啊?爹对不住你啊!对不住你!从小没有照顾好你!爹万万没有想到啊,上次一别,竟是永别!”

    7

    赵玉红是村里的一枝花,眉清目秀﹑面若桃花﹑纤腰如枝。人不但长得漂亮,而且聪明大方,性格开朗。她是家里最小的一个,有三个哥哥。她从小聪明乖巧,父母很是宠爱她。家里开着一个小商店,日子过得比周围乡邻要好的多。她从小无论是吃的穿的用的都比同龄人高出一截。优越的生活条件使她养成了争强好胜,不甘人后的习惯和倔强刚烈的性格。十八岁那年她偷偷喜欢上了张晨立。那年,张晨立二十三岁,小伙子长得很帅。前几年的树叶野菜丝毫没影响他的生长。一米八的个头,浓眉大眼,高高的鼻梁,眉头棱角分明,给人一种威武详实的安全感。当时晨立在玉红的村里,给一家个体贩煤户开车拉煤。按张晨立的年龄,在那时早该成家了。那时,在农村,男孩子二十三还说不上媳妇就归老大难了。张晨立小伙子长得很帅,可惜就是家里兄妹太多,太穷,一直没说上媳妇。他经常去玉红家的小商店里买烟,一来二去他俩就混熟了。

    张晨立不但人长得帅,还能说会道,特别是在玉红面前,那幽默笑话张口就来,有时连他自己都弄不明白,为什么在玉红面前自己那么聪明?他经常开车跑外,时不时就给玉红带条丝巾什么的稀奇东西。在一个月圆的晚上,玉红偷偷的和晨立一起去邻村看电影,看了一半就不看了。因为电影已经在本村看过了,不好。回来的路上,路过一条小河。“咱们到河边去坐坐吧?”晨立问玉红。玉红欢快:“好啊。我也正好走累了,咱们去歇一会儿。”

    皎洁的月光下,玉红更显得面容娇艳,白净柔嫩,张晨立坐在她身边看的心醉神迷,热血沸腾,忍不住就轻轻地把她拦在了怀里。接着,又在她柔滑的额头上亲了一口。玉红浑身燥热,她没有拒绝,更没有反抗。心底还带着丝丝的期盼。晨立更大胆了,嘴里喃喃细语:“玉红,我爱你!”双手紧紧地抱着玉红,对着那诱人的小嘴就亲了起来。

    晨立一天见不着玉红就心里痒痒地,惶惶不安,魂丢了似的。他喜欢玉红嘴里的香甜味道,紧紧拥抱着玉红,他有一种要把她揉碎﹑融化﹑吃了的冲动。几乎每天晚上,他俩都偷偷地一块出去。漫步在皎洁的月光下,留恋在繁星似锦的夜色里。乡村的田间小路上,到处留下了他俩亲密的足迹。他俩最喜欢坐在那条小河的岸边。玉红依偎在晨立怀里,有时干脆头枕在晨立的腿上。听着悦耳的虫鸣,遥望着天上的多姿星空;晨立抚弄着她光洁柔嫩的脸颊,抚弄着她柔滑如丝的长发。这时玉红就感到特别的幸福特别的满足。“你会永远爱我吗?”玉红看着晨立那张好看的脸柔柔地问。月光下的玉红更显娇媚,晨立轻轻吻了一口:“会的。我会爱你一辈子,爱你一生一世。”玉红娇嗔:“我要你永远爱我,生生世世爱我。”晨立戳了一下她的额头,微笑:“你还真贪心!好,我发誓,爱你生生世世。无论做人做鬼我都永远爱你,永远陪着你,好吗?”“嗯,你可不要变心吆。”玉红幸福极了。她调皮地把冰凉的小手突然伸进了晨立的怀里,冰的晨立一个激灵:“你真坏,你”一个温暖湿润的小口把下半句融化在了乳色的月夜里。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纸包不住火。她俩的事很快被赵万水察觉了。他坚决不同意,因为啥?就是因为晨立姊妹太多,家里太穷。况且,他的年龄太大,比玉红大五岁!他觉得这门亲事,门不当户不对,根本就不般配。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依玉红的长相﹑家庭条件,应该嫁一个比晨立强十倍百倍的家庭。或者嫁一个吃“国库粮”的更合适。怎么能嫁一个条件还不如自家的呢?在他的心底,他更看不惯青年人谈恋爱,他觉得非常得不靠谱。他认为儿女婚事应慎重考虑,他不希望女儿找一个不知根底的人家。他疼爱女儿,希望她将来能过上幸福生活。在选婿这件事上,绝对要慎重。要了解清楚,对方什么样的家庭?什么样的条件?然后经过三媒六证,才能出嫁。女儿找对象怎么能随随便便呢?那可是女儿一辈子的大事,一辈子的幸福。他总觉得恋爱成家太轻率了,太不可靠了。当然,最主要的是,给女儿找婆家怎么能找比自己还穷的人家呢?即便不找一个比自己强的富的,起码要找一个和自家不相上下的。晨立是长得帅,可帅顶个屁用?帅又不能当饭吃!他家太穷了,女儿嫁过去,还不天天风里来雨里去?天天修理地球?夏日晒得爆皮流油,秋风刺得满脸沧桑。能有什么福享?依女儿的条件,自家的条件,找一个城里的﹑吃国库粮的,绝对没问题。

    赵万水和老婆林娟一商量,就决定和女儿开诚布公的谈一谈。天刚黑,黑白电视里正放新闻联播。他走过去,把电视一闭,对坐在沙发上的玉红说:“你们的事儿我都知道了,咱谈一谈。他家那么穷,你嫁给他,不会幸福的!”玉红没想到父亲这么快就知道了,她原先打算等时机成熟时再向家里挑明的。现在既然家里知道了,就不再隐瞒:“他现在是穷,可他那么聪明,将来一定能富起来的。”赵万水循循善诱:“一个农村小子,再富能富到哪里去?你别天真了!”玉红的妈妈林娟在一旁也劝:“你爸都是为你好,你别不识好歹。依咱的条件,找一个吃国库粮的没问题。”“我喜欢他,我这辈子就喜欢他,我就要嫁给他!吃国库粮的你们想找,你们嫁去吧!我不稀罕!”玉红把脸一扭,和父母顶嘴。玉红从小娇惯任性,她丝毫不惧怕父亲。“别人我谁都不嫁!”气得赵万水血气上涌,满脸通红。随手把桌子上的一把紫砂壶撇了出去“啪”的一声,摔得稀巴烂。恶狠狠地威胁:“还反了你了?以后不准再出去,敢再出去,打断你的腿!”玉红哭着就跑回了自己的屋里,把门使劲一关,就趴在床上呜呜大哭。

    晨立在小河边从一黑天就开始等,等到月上中天,等得心碎满地!也没看见玉红的身影。他从开始的希望,到失望,又希望,失望。最后,他带着失望带着满腹的忧伤回去了。他不知道,玉红此时被关在了家里,正在床上泣不成声,她满心里都是晨立的身影;满脑子都是她和晨立的过去﹑现在和将来。她不知道,离开晨立她还能不能活下去。

    赵万水知道这么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女儿大了,不好管了,总不能天天看着她吧。她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一套臭理论,她怎知道现实生活是多么的残酷多么的无情。她没有经历过,她没有吃过亏。人长得帅有什么用?帅又不能当饭吃!聪明,聪明有屁用?再聪明你能和月月有工资、月月有供应粮的国库粮比?人家旱涝保丰收,还风不着雨不着。你一个农村人怎么比?无法比!他知道,要赶快给女儿介绍一个条件好的对象,把晨立比下去,事情才有转机的可能。第二天,他就去村东头找了周巧嘴。

    周巧嘴真名叫周风英,是一位年近六十的老太太。貌不惊人语惊人。她善于说媒。再难说得媒,再不好找对象的人,只要托了她,不能说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有百分之九十五的成功率是不虚夸的。据说,她能把死人说活;能把枯树说发芽;能把铁树说开花。总之,用一个成语概括——巧舌如簧。十里八村的都知道周巧嘴的大名,她的真实名字就被慢慢淡忘了。周巧嘴在人们的印象里就成了媒人的代名词,一说周巧嘴,大人小孩都知道是媒人。赵万水早晨来时,周巧嘴正在喝早茶。(不吃早饭,起床就喝的茶,称早茶。)赵万水一坐下,就掏出两盒红大鸡眼,向桌子上一放。开门见山,就说明了来意。让周巧嘴给女儿介绍一个合适的对象。“大嫂,你看,玉红也不小了,该找婆家了。女大不中留,留着留成仇。这老俗话说的不错啊!”周巧嘴笑着说:“玉红这么好的闺女,要找一个般配的对象还真不容易。不过,巧了,小李庄有一个小伙子,正合适。小伙子二十岁,是国库粮,在镇供销社上班。人稍微矮点,不过人家家庭条件好啊,有固定的工资,每月有供应的粮食,还不用下地干活,多好啊!”赵万水一听,高兴得差点跳起来,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啊。有这么好的一个小伙子,不信玉红还会迷恋晨立这个穷小子。他急切地央求:“大嫂,麻烦你赶快去说说呗。说成了,我请你吃大鲤鱼。”周巧嘴喷了口烟,满口答应:“好,我今天就去。如果那边有意,就让他俩先见个面,看看有没有缘分。鲤鱼吃不吃没什么,只要能促成一段好姻缘,我就心里高兴。”

    赵万水高兴地回到家,和妻子一说,妻子也很兴奋。吃早饭的时候,老两口一唱一和,又给女儿上起了“政治课”什么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什么什么旱涝保丰收啊等等,最后郑重告诉女儿,这两天不要乱跑,有相亲的。并且绝对比晨立强,人家是吃国库粮的,如果成了,去享福是肯定的。“人家月月有工资,有供应粮,是铁饭碗。真是要吃的有吃的,要花的有花的,多好啊!吃不穷喝不穷,还不用出力。这样的婆家打着灯笼没处找!如果成了,你就等着享福吧。”玉红埋头吃饭,默不作声。听到最后,把半碗面条一撂“吃饱了。”一句话说完,站起就回自己屋了。结着就听见‘砰’的一声,门被重重地关上了。“政治课”戛然而止,老两口面面相觑。赵万水拿出烟,默默地抽,饭一口没吃。

    8

    还没等相亲的上门,赵万水家就出事了:玉红不见了!同时不见的还有晨立。这还用猜吗?肯定是一块私奔了。赵万水气的暴跳如雷,把妻子骂了个狗血喷头:“看看,看看,这就是你生得好女儿!竟然和人家私奔了!叫你看着她点,看着她点,你干啥去了?”林娟委屈的小声嘀咕:“她是个大活人,有腿有脚,我又不能会会的看着她,跑了,光怨我吗?”争吵了半天,最后才想起:赶快去晨立家要人。十几个人,骑着自行车,气势汹汹直扑张庄,闯进晨立家就到处乱搜。就好似一群土匪在洗劫。几乎是挖地三尺,也没看见晨立和玉红的影子。晨立的父母在一旁颤颤抖抖信誓旦旦的说,他们根本就没有回来过。最后,赵万水无奈,只好垂头丧气的回去了。

    赵万水知道,他们肯定是藏起来了。不过,没见人也没有别的办法。赵万水是何等的精明?他开的这个小商店十几年了,起初,是集体的,称供销社,后来归了他,称代销点,去年又改为了宁家庄商店。他是地地道道的生意人,猴精猴精的,他知道这事情怎么办。

    十几天后的一个黑夜,赵万水带着十几人的队伍,男男女女都有,趁着夜色,直扑张庄晨立家。这次,堵了个正着:晨立的父母在西厢房里做饭。堂屋里,晨立正和玉红坐在小椅子上看电视呢。十几个人把屋门一堵,吓得晨立玉红手脚无措,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赵万水这次不慌不忙,往太师椅上一坐,看着束手待擒的女儿:“跑啊,今天再跑啊,怎么不跑了?”晨立扑通一声,就跪在了他面前:“大爷,你就成全我们吧,我会一辈子待玉红好的,我会让她幸福的!”赵万水抬脚就揣了他一脚,揣得晨立仰面朝天。“谁是你大爷?你拐了我女儿还没找你算账呢!给我揍他!”上来两个男人就对晨立拳打脚踢。突然,玉红一声喊叫:“别打了,再打,我今天就死在这里!”众人一看,玉红不知什么时候拿了一把剪刀,直对着自己的脖子“快放了他,他如果死了,我也不会独活的!”赵万水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气得浑身打哆嗦,手指着玉红:“好,好你这个不孝的女儿,你有种,你有种!放了他可以,你跟我回家。”玉红口气坚决:“我不走,我已经是他的人了,打死我,我也不回去!”赵万水指指屋里那几件可怜的破旧家具,气愤异常:“你看看,你瞧瞧,这家有什么好?除了一台破电视,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你不会有福享的!放下剪刀,跟我回家!”玉红把脸一扭:“爸爸,你不用劝我了,我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我们死也不分开!你如果还当我是你的女儿,就成全我们吧!”赵万水向前走了一步,想夺过剪刀。玉红向后一退,尖叫:“你不要过来!你再逼我,就抬着我的尸体回家吧!”说着把剪刀举高了一些。赵万水的脸纸一样白。他看着眼前这个感觉非常陌生的女孩,不禁自问,这还是我的女儿吗?这还是那个聪明乖巧,伶俐可爱的女儿吗?这还是那个经常粘着爸爸,跟着爸爸的女儿吗?她什么时候变了?自己怎么没察觉呢?她难道不知道这都是为了她好吗?她难道不知道这都是为了她的幸福吗?她难道以为父亲会害她吗?他眼里有些迷惘,更多的是愤怒,说话都不连贯了:“你跟我走不走?不走你就永远别回娘家了!”玉红看着眼前这个满眼喷火的父亲,也是那么陌生。这就是那个满脸慈祥,满目柔情的父亲吗?今天他怎么变成这样了?小时候他一直是很疼爱我的呀,什么都依着我,要什么给什么。他今天怎么变了呢?他今天为什么要阻碍我的爱情呢?玉红不敢再看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把眼一斜:“不回就不回,坚决不走!我死也不回去!”“好,我算白养你了,我算白疼你了!我就当没你这个女儿,从今天起,咱们一刀两断,恩断情绝!你永远也不要回娘家了!”赵万水说完扭脸就走。他是知道女儿的脾气的,从小就是家里的小霸王,惯坏了。脾气刚烈,说一不二。她认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她从小没吃过苦,这样的苦日子她能习惯吗?赵万水是满腔的愤怒,担忧和寒心。“咱们走!”走出去才发现,院子里,街上,到处都是人。他这时才明白,如果事情闹大了,不要说带女儿走,就是他们能不能顺利回家也很难说。

    他们一走,玉红跑过去,扶起晨立,抱头痛哭。父亲走了,永远不要她了,她感到莫大的孤独和悲伤。那个曾经给她无数温暖,无限爱意的家不要她了;那个自己安全的港湾﹑疗伤的小窝不要她了!母亲的亲切呼唤,父亲的暖暖叮咛都舍她而去了。她什么都没有了!玉红越想越悲,号啕大哭:“他们不要我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晨立轻轻拍着她:“别怕,别怕,还有我呢。我一定让你幸福,一定让你做天下最幸福的女人,我用我的性命担保。”玉红抬起泪脸,还在抽抽搭搭:“如果连你也不要我了,那我只有去死了。”晨立轻轻给她擦了擦泪:“别说傻话,我怎么会不要你呢?我不要我自己也得要你啊!乖,别哭了,小心哭坏了身体。”

    9

    赵万水哭的声泪俱下,嚎天动地。“爸爸当初不该逼你呀,爸爸恨自己啊!如果你委屈了可以回家,还会有今天的这一步吗!怨爸爸呀,怨爸爸当初鬼迷心窍,还以为都是为你好,其实是害了你呀!当初,跨出屋门我就后悔了,干嘛不给你祝福呢?还恨心的把你推出家门!爸爸后悔啊!”

    他的妻子林娟盘坐在另一边,更是哭的椎心泣血,呼天号地。双手不住地拍打着双腿,时而前扑,时而后仰。任凭脸上眼泪横流。“我的女儿啊,你怎么这么傻啊!有委屈你干嘛不回家啊?都怨妈妈我呀!我该早来看你的,可我就是拉不下面子!三年了,哪一天,妈妈都在盼着你回来,可你就是没回来!去年,妈就做好了你最爱吃的酒枣,等你想家了,回家时吃,可你终究没回来。知道你喜欢吃枣,家里那棵枣树结的园红枣,妈都给你晒干存了起来,谁都没让吃,可你,终究没回来。每一次,我们买肉了,我把你最爱吃的最好的瘦肉给你留起来,我知道你婆家穷,吃不起肉,我盼着你第二天突然归来。肉臭了,看不见你的身影!门外,椿树上的喜鹊叫了,我以为,这次你肯定该回来了。我杀了那只最大的公鸡,等你。鸡臭了,坏了,看不见你的身影。茶水里,茶梗竖起,这是要来客的兆头。我想,你该回来了,我买了鱼,杀好,腌上。鱼糟了,坏了,你没回来。过春节了,该是给长辈磕头拜年的日子,我想,这次你一定能回来!这里毕竟是你出生长大的家!即便我们之间有天大的仇恨,可我毕竟是你的母亲!是你的亲生母亲!你一定会来拜年磕头的!从初一,我就坐在村口眺望。穿红戴绿的来了一个又一个,希望一次次化为失望,没有一个是你!我等到十五,等到二月二,没有,没有你的身影!记得,你小时候曾经说过,你长大了,要给妈妈买最好吃的糕点,要给妈妈买最漂亮的衣服,要让妈妈变成世界上最漂亮最幸福的妈妈。可现在呢?你怎么躺在这里永远睡着了呢?怨妈妈我呀!为什么不早来看你呢?你醒醒,你打妈妈两巴掌吧!”林娟哭着哭着竟然自己打起了自己的脸!一旁有两人慌忙拦住了她。她哭的昏天暗地,鬼泣神嚎。

    院子里一片嘈杂,所有能站人的地方,几乎都站满了人。和赵万水一块来的儿子和族人在心痛流泪;晨立的兄弟,叔伯兄弟,堂叔伯兄弟以及一些叔叔大爷们也在伤痛心悲;还有一些葬礼忙人在等候差遣;更多的是一些看热闹地本村闲人﹑邻居百舍。这里用“看热闹”这个词似乎有点欠妥,不过这确实是这些闲人的真实心态。农村太缺少娱乐项目了!婚丧嫁娶是人们的关注焦点。这些都是人们茶余饭后﹑悠闲纳凉时的新闻资讯时事热点。谁也不肯错过这个现场直播的好机会。当然,有时有些人也带有一些学习的目的。两个女人在交头接耳:“哎,你看她母亲哭的多悲惨!我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谁说不是呢?你想想,女儿这么年轻,才二十二,就去了。搁谁谁不心痛啊?白发人送黑发人,唉,让人心酸啊!”

    晨立在屋门口跪了下来,声泪俱下。“大爷,大娘,你们不要哭了,都怨我呀!是我没照顾好她啊!”晨立这两天一直沉默少语,常常坐着坐着,就会泪流满面。大家知道他心里难受,这时候什么语言都无法安慰那颗痛苦的心。昨天夜里他守在玉红身旁,坐在那里,不言不语,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啪啪掉个不停。晨柱看着难受,就劝他:“难受你就哭出来吧,不要憋在心里。”晨立呆了一呆,他想哭,没哭出来。眼泪流的更快了。这两天,他一直觉得玉红就依偎在他的怀里,和他片刻不离。他想起了那个小河边,想起了玉红的喃喃细语:“让月亮为我们作证,我俩要相爱生生世世,永不分离!”生生世世永不分离,言犹在耳。他恍惚又回到了那一刻,他揽着玉红,对着皎洁的月亮,海誓山盟。他有时甚至怀疑,这是不是在梦里?这是不是在做噩梦?他盼着这噩梦赶快醒来。

    有一次,晨立正在玉米地里上化肥,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他急忙往回跑,路上,他遇上了玉红。她竟然冒着雷电,顶着狂风暴雨,为晨立来送雨衣。晨立生气地问:“怎么这么傻?下大雨了还往外跑。”玉红一捋湿漉漉的长发,笑笑:“我担心你被雨淋!”“不怕打雷吗?”“为了你,我什么都不怕!”那一刻,晨立脸上分不清哪是泪水哪是雨水。过节了,难得称一回肉。玉红自己舍不得吃,她让晨立多吃。晨立不吃,她说:“我们要靠你吃饭呢,你不吃好一点怎么能行?”最后,两人你一块我一块才把肉吃了。

    可自从有了儿子小伟,似乎一切都在悄悄改变。玉红常常看着儿子呆呆发愣,有时半天不言不语。晨立试探着问:“是不是想爸爸妈妈了?要不,就回去认个错吧!”玉红摇摇头,默然不语。玉红脾气变了,经常发火。一次,小伟闹着要玩具,家里没钱。晨立哄孩子:“爸爸等一天再给你买,听话。”小伟不听,依然哭闹。玉红发火了:“等一天,等一天,等到孩子七老八十再给他买吗?有你这样的父亲吗?连个玩具都给孩子买不起,你还配当父亲吗?嫁给你,真窝囊透了!”说完,跑到床上埋头痛哭。邻居家盖新房了,添家具了,她见了就跟晨立发火:“你说,我跟你图得是什么?家里穷的叮当响,孩子吃不上喝不上,年年连件新衣服都不能买!就图跟你睡觉吗?”说完就哭,就流泪。

    不过,发火归发火,她变得更能干了,对晨立更体贴了。秋季,是收获的季节,也是农村最繁忙最劳累的季节。秋收秋耕秋种,俗称三秋大忙。收玉米是很繁琐的活。玉米熟了,要先收玉米叶。一片片劈下,扎成小捆,晒干。这是喂牛喂猪的好饲料。然后掰玉米,用地排车一趟趟运家去,堆在院子里,晚上扒玉米皮。白天去刨玉米秸秆。用大䦆头刨,很费力的。玉红白天干一天,晚上她让晨立去睡,她自己剥玉米皮。晨立要陪她,玉红不让,她嬉笑着说:“你白天已经太劳累了,你就早睡一会吧。我不累,我再剥一会。乖,先去睡吧。”她家里养着两头肥猪,还养着一头大黄牛。晨立在外给人家开车,又不经常在家。玉红天天忙完家里忙外头,还要照顾孩子,可从未听见过她说累。邻居都惊讶,没想到这么柔嫩的女人这么能干。

    晨立恍惚觉得玉红又在他怀里抽噎,把他的衣服都湿了一片。那天,在麦地里,晨立割着割着,累了。坐在地头抽烟。玉红看见了,又发火了:“你还是个男人吗?就知道自己抽烟,孩子老婆吃不上穿不上你不知道吗?家里穷的一干二净你不知道吗?”

    其实,若论家境,晨立家在本村是占中等的,比他家穷的多的是。玉红这么说,也许是想逼男人上进,给儿子一个富裕的生长环境。

    不知是很久压抑的火气,还是这干燥的季节让人烦躁,在玉红把他的烟劈手夺过,扔进沟里的时候,晨立抬手就煽了玉红一把掌。掌声落下的时候,晨立楞了,他不明白今天自己怎么了,原先他从未打过玉红。玉红捂着自己的脸,也楞了。“你打我!你竟敢打我!”玉红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捂着脸转身就跑。

    这一巴掌把她的心打碎了。她没想到,这个自己深爱地男人,竟敢打她!从小,父母也没动过她一个指头,他竟敢打她!为了他,自己背叛了家庭﹑背叛了父母﹑背叛了一切亲人。自己是那么的爱他,为他付出了自己的青春﹑全部的爱﹑自己的一切一切。为了他,吃了从未吃过的苦;为了他,受了从未受过的罪。没想到,他竟然打了自己!他不爱我了,父母不要我了,我还有什么?玉红感到从未有过的绝望;从未有过的委屈。她要离开这个令她心碎的男人!

    玉红哭着跑着,她完全不知道要去哪里?这个家不能待了,回母亲那里吗?可我曾经说过:就是死也不回去。我把他们的心伤透了,他们还会要我吗?不会了,不会了!父母不爱自己了,晨立也不爱自己了。一切都没了!天塌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这一刻,玉红万念俱灰。她正好看到前面有一口井,她想都没想,就跳了下去!

    晨立当时并没有去追,一是他在赌气,二呢,他以为玉红只不过耍小孩子脾气,跑回家了。谁知,过了一会,就听见有人喊:“玉红跳井了,快来人啊!”惊得晨立镰都没顾得放下,就拼命向那飞奔!

    10

    赵万水一抬头,看见晨立蹲在门口呜咽,火腾地一下就起来了:“你这个混账东西,你还有脸在这里哭!”一挥手,‘啪’一巴掌把晨立打了个趔懈。“当年,她宁可为你去死也不回家,如今,你是怎么对她的?当年她说,你们死也不分开,你怎么让她自己走啦?你也说过,要让她幸福,会永远和她在一起,什么也不能把你俩分开!现在她死了,她去了另一个世界!你干嘛不陪她一起去死?你去呀!你去陪她呀!你不是很爱她吗?”赵万水越说越激动,似乎要把这几年的怒气怨气全部发泄出来。女儿就这么走了,他心里痛啊!林娟更是恼怒,上去就厮打晨立。“你这个害人精,害人精!你赔我女儿!你赔我女儿啊!”晨立不知是麻木,还是愧疚,竟然不躲不闪。

    无论赵万水的痛骂是多么地不当﹑不妥,甚至有点狠毒。没有人责备他,也没人在意。大家都理解他心中的痛苦。

    晨立这几天一直在痛苦与麻木中浑浑噩噩,他眼前总晃动着玉红的甜蜜笑容,总觉得手被玉红牵着,在那小河边散步。他似乎分不清哪一段是梦哪一段是醒,他在时空隧道迷路了。“现在她死了,她去了另一个世界!你干嘛不陪她一起去死?你去呀!你去陪她呀!你不是很爱她吗?”赵万水的这句话字字像惊雷击打着晨立的心!在加上刚才的一巴掌,就像一道阳光突然拨开了云雾。晨立猛然惊醒了,他号啕大哭。他彻底明白了:玉红去了,她去了另一个世界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没有玉红,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还有什么意思?

    一切都乱哄哄地,赵万水和林娟还在痛哭。没人注意,晨立什么时候去了西边的独间。这个独间放着很多地杂物,有粮食,农具等。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他扑通一声跪在玉红身旁,这次他没有哭,他笑了!“玉红,我说过,我要陪你生生世世的!你别怕,我来啦!你到哪里,我陪你到哪里!大爷大娘你们放心吧,我会永远”一句话没说完,就倒在了地上,倒在了玉红身旁。嘴里羕着刺鼻的农药味。有人惊呼:“他喝农药了!他服毒了!快救人啊!”院子里,堂屋里立时大乱!“有人高呼“快去叫医生!快去叫医生!”

    一切都晚了!医生来时,晨立永远停止了呼吸!他遵守了自己的誓言!与玉红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晨柱的父母﹑兄弟被这天降巨变打得措手不及,全失去了主意。只知道号啕大哭。赵万水没想到事情变成了这样,竟然逼死了自己的女婿!本来是名正言顺的来兴师问罪的,竟然成了悲剧的罪魁祸首!虽然他心疼女儿,恨晨立,可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就因自己,瞬间魂归天国,这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理去的。再说,毕竟晨立是自己的女婿,是自己亲外甥的父亲!他一下子从痛苦愤怒变为了尴尬后悔恐惧。他们想走,可是在院子里却被愤怒的群众,当然更多的是晨立的族人,围住了。

    此时人声嘈杂群情激愤。“逼死人了,还想跑?”“杀人偿命!”“揍他!”眼看着一场群殴就要爆发!此时,一个人站了出来。他胖乎乎的,个子不高,他是早已退下的原张庄大队书记贾振坤,他在群众中颇有威信。他还有另一个身份,晨立家的亲戚。他是晨立姐姐的老公公。晨立的姐姐嫁在了当庄。按辈分张晨柱喊叔。他高喊一声:“大家别激动,先别激动!”他说完,就急忙把还在痛哭的晨柱叫到了西厢房。晨柱的父母都太老实了,贾振坤知道他们没有什么主意,也做不了主。现在关键是看老大晨柱的意见。“晨柱,你是老大,你说,这事怎么办?”晨柱此时心里乱糟糟地:“大叔,你是长辈,你说该怎么办?”贾振坤语重心长:“已经死了两个人了!两家都经不起折腾了!不能再出事了!”晨柱悲痛哽咽:“那我弟弟就白死了?”“话不能这么说,人家的闺女怎么死的?如果你还当我是你的长辈,就听我一句,赶快放他们走!晨立玉红立即下葬!今后不再提起此事。”贾振坤有点激动了“不能再出事了啊!晨柱。”晨柱沉思了一会,含着泪,低沉地说:“就按大叔说的办吧,一切听大叔的。”

    天,阴沉沉地,快下雨了。八个人,抬着晨立﹑玉红,一前一后。没有送葬的亲人;没有花圈;更没有任何仪式。只有凌乱的脚步声,踏踏地向荒野走去。

    下雨了,小河里盛开了无数地水花。一座新坟静静地坐在小河的北岸。没有墓碑,没有花圈,只有无数的雨丝不停得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