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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初春的长安城外,冰河初开,阡陌淡淡,溪头田边那一片片早放的荠菜花,已透出了春的痕迹,迎面吹来的晚风里,却还夹着去冬的恻恻寒意。
我理了理凌乱的鬓发,嘴角浮起一丝浅笑,迈步向长安城里走去。夕阳在河面闪着鳞鳞金光,我身后留下一片长长的影子。
今天是我师满的日子,我必须和师兄妹一样,开始出去做生意。拿到了资料,拜别了容庄,我慢慢走下了孤云峰。
一路下山,我反复看着手里的资料:男,郁天成,二十七岁,身高---四尺三寸,脸上有一道二寸疤痕,籍贯---长安。武器---铁剑,必杀技----河畔冰开。
这个就是我要杀的第一个人。容庄要我做的事,我一定做到。容庄象扔一棵青菜一样把资料随手扔给了我。
而人头不是青菜,人头和青菜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不知道哪一天会被别人砍掉。
于是我来到了十里繁华的长安花街。
走在热闹的街上,一路被人挤得跌跌撞撞,我茫然看着人群,仿佛又回到了四岁的那一天。
(二)
娘说去买冰糖葫芦给我吃,我乖乖地站在那等娘回来,等了很久却也没有等到娘。我也是这样茫然地瞪着眼睛,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直到天黑,人群散尽。
风吹过黄昏清冷的街,我害怕得哭了,边哭边没有方向地走,越走越远,一直走到城门外。
本来就是,娘怎么会买冰糖葫芦给我吃呢?娘从来没有对自己这样好过。娘总是喜欢指着我的脑袋说:“你是我捡回来的野小孩!”
我独自站在城墙根边,小声地哭着。
远处一个人一直站在黑夜里看着我,过了很久,他走了过来。
我抬眼看着他,一个中年的黑衣男人,眼睛很亮,他蹲下身子看着我,对我说:“跟我走吧,我会照顾你。”
我哭着问:“是我娘叫你带我走的吗?她总是说有一天要把我送走的。”
黑衣男人笑了,露出好看的牙齿,想了想,说:“是的,你娘本来就是把你送给我的。”
他牵起我的手,我微笑着跟他走了。
“我叫小影,影子的影,你呢?”
“哦,小影,很好听的名字,我叫容庄。我带你去孤云峰,那里是我的家。家里还有很多和你一样大的小孩子,都是他们的娘送给我的。”
他不知道我叫小影。我暗暗的想。他也不认识我娘。我没有说话。
(三)
孤云峰在平原上拔地而起,峰顶长满了槐树,正是春天,满山的树都开了花,一片雪白掩映着碧绿,香气飘满了整个山谷。
有多少人象这孤云峰一样孤独?
我牵着容庄的手,眺望着茫茫青山,仰起头看看容庄,从此,我的生命就依附着这个男子存在,他将安排我所有的未来。
他真象我爹爹。我没有过爹,看见别人的爹牵着自己的孩子走在路上,就是这样的。我想着就笑了起来。
“青青!”容庄看着我痴傻在那里,叫道。我好奇怪地看着他,笑着。
容庄眼里浮起了泪,他没有说话,俯身把我背起,一路施展轻功向山顶奔去。
“容叔,孤云峰好高好远啊!”我紧紧抱着容庄的脖子,伏在他背上叹道。
(“容庄,天涯有多远?天涯是不是人世间最遥远的距离?”)
(四)
孤云峰果然有很多兄弟姐妹,他们和我一样都是没有人要的孩子,被容庄收养。
容庄是个很随和的人,只是很少说话,除了教我们练武,经常一个人呆在书房里。孩子们都不敢随便进去,只有我可以,因为收拾容庄的书房是我每天必须做的事情。
收拾好了书本,我总会折几枝槐花插在书桌上的瓶子里。容庄没有叫我这样做,我就是觉得容庄肯定会喜欢这样。
我猜人的心事很准,容庄每天微笑着站在窗口,看着我把花摘下来,拿进书房插在瓶子里。他的眼神里满是温柔和怜惜,还有更多我看不懂的东西。
到擦试断雪刀的时候,我总是抱着刀格格笑了,刀比我的人还要高,还要沉重,不过我很喜欢这把刀。
“青青!”容庄坐在椅子里看着跑来跑去的我,有时候忽然会这样叫她。我每次装作没有听见地走开。青青,只有我知道容庄心里的这个名字,从认识容庄那天起我就知道。
我肯定长得很象她,容庄肯定很喜欢她。我暗暗的想。
每次收拾完了,容庄都摸摸我的脸,柔声对她说:“小影,出去吧,容叔累了,不要打搅我。”所有的孩子都叫他容叔,但是心里我们都把他当作了父亲。我行个礼,一言不发地走开。
(“容庄我累了,我要睡觉去啦,你继续练吧,明天我再来看你。”)
(五)
孤云峰几度花开,我已经十七岁。容庄把断雪刀法传给了我。
“小影,孤云峰这么多孩子,你为何不问我为什么只传给了你断雪刀法?”我伏在容庄腿上,容庄爱怜地抚摩着她的头,问道。
我过了很久,抬起头来,无助地望着容庄,一如四岁时在长安城外初遇见他。“容叔,你心里明白的,因为我长得象青青。是不是?”
容庄猛一震,脸色变得苍白,怔怔望着膝下的我。
过了良久,他微笑着说:“你只说对了一半,还有一半是因为,你是这群孩子中,天赋最高的。当年在长安城外看见你,我就知道你身体资质极佳,难得的是脑子也聪明极顶。”
“容叔说笑了,我哪有那么聪明。”我勉强笑着说。
“那天你知道我是骗你的,我根本不认识你娘,对不对?你还是跟我走了,因为你明白,那时候你已经别无选择。你那时才四岁,在那一刻我已经赞赏你了。”
“青青早已经死了,我把亲手埋在了山谷里的花荫之下。”
这一次轮到我变了脸色。
他爱抚地拥着我:“小影,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没有什么隐瞒得过我的。你长得真象青青,但是小影不是青青。”我把头埋进他的膝,久久没有说话。
你又有什么能瞒得过我?我绝望地想。我已经不是那个独自站在城墙边哭泣的孩子。
我抬头看着他,这个男人,脸上已经有了岁月淡淡的刻纹,依然没有改变的,应该是那双闪耀的眼睛,和一颗固执的心,爱她的心。
(六)
郁天成并不难找。我大刺刺地走进太白楼,长安最好的酒楼,要了一桌上好的酒菜,扔给店小二一锭白花花的银子作小费,足有五两,那小二的腰都快哈断了,脸上的笑堆得比孤云峰还高。
我斜着眼看他,心里好笑。且坐下倒了杯酒,对他说:“小二,这长安城里,你可知道谁的剑法最厉害?”
“姑娘是初来长安吧?若问起江湖豪客,你算是找对人了,小的我生平最仰慕你们这些大侠士了。”这小二看我出手阔绰,有意无意之间就给我戴了个高帽子,自觉高明,不禁洋洋自得。
我摇头晃脑,把眼光投得十万八丈远,小二马上知道废话了:“废话不说,这长安城里第一剑,公认的就数浮云牧场的郁天成庄主了。”
我一挥手:“去吧!没你的事了。”
我漠然看着楼下的繁华街市,慢慢饮尽了壶里的酒。这里再好,没有容庄,没有满山的槐花。
我决定以最快的速度杀了郁天成。因为每过一天,我思念容庄的痛楚就多一分。槐花如雪夜如水,一寸相思一寸灰。我怕日子久了,我的心会燃烧成灰。
(七)
还是初春,草木未发,风扬起满天沙土,浮云马场有如一片荒漠。
我冷冷看着对面的人,眼里只有冷漠和杀机:“你就是郁天成?”
“是。”我察觉到郁天成眼里的寒意。
我淡淡地说:“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来的。”
他恨恨地看着我:“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杀我。”
我微笑地他脸上那道二寸长的疤痕,慢慢的说:“去年阴历六月初三,在黄石岗,你为了劫长天镖局压的镖,杀了镖局十六个人,有两个路过的平民,你为了灭口将他们一起杀了。你脸上的疤痕就是那次所伤。同年阴历十月,你在苏州百花楼与人争夺花魁未成,当夜杀了百花楼六人,放火烧了百花楼,五间民宅殃及,烧死三人,一共死九人。今年正月十五,你为了强占长安天庆酒楼老板的二妾,投毒他家水井,毒倒十三名去他家酒楼吃饭喝酒的无辜之人,其中三人死亡。”
郁天成的脸色变得铁青。
我看着他腰间的剑,吟道:“即今河畔冰开日,正是长安花落时。”
他恶毒地说:“你知道得太多了!”呛然一声,铁剑已经出手。我笑了。
河畔冰已开,落下的却不是鲜花,是郁天成的血花。
今世没有一个人抵挡得了断雪刀,没有一种剑法胜得了断雪刀法。就如没有一个人可以得到容庄的心。
当刀刺进郁天成的胸膛,他看着我,说:“断雪刀。我很后悔。”
我看着他,轻轻说:“我只有很快杀了你,才可以很快见到容庄。”我相信他听完了我说的最后一个字。我终于对一个人说出了心中的秘密,虽然他听完就死了。
我抽出刀,刀身居然没有丝毫血迹。我仍然拿出一块丝绢,轻轻擦试着刀身,我在刀身的反光中看见了自己的脸,我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我就是青青。
否则我怎么会如此热爱这把刀?容庄把刀传给了我,却拿走了我的灵魂。青青走了,却带走了他的心。
这把刀上,应该有着青青的精魂。我用断雪刀,就变成了青青。
(八)
我连夜几日赶回到孤云峰,已是子时,月正中天。我在路上来去整整过了一个月,山上的槐花已经开了,月色下一片雪白碧绿,满山都是耀眼的光芒。
远远我看见容庄站在山前等我,风吹起他白色的衣裳,吹落槐花如雪漫天飞舞。我一步一步走近他,心里一个欢喜在雀跃:“容庄,我回来了。”一个悲伤在哭泣:“你不是青青,你不是青青!”
“容叔,我回来了,事情已经做完。我好想你。”我轻轻说。
容庄牵起我的手看着我,眼里依然充满了爱怜。我知道他看的不是我。
“小影,我也每天都在想你,我算得不错,如果没有变故,你应该在今夜回来,所以我在这里等你。”他轻轻拥我入怀,一如从前。
过了很久,我抬眼看着他,鼓气勇气说:“容叔,我在杀郁天成的时候,忽然觉得我就是青青。”
我觉得他一震,微微颤抖,将我拥得更紧。可是我已经不是孩子,这样安慰不了我。
我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睛,笑了。也许我爱的只是这双眼睛。十三年前,这双眼睛告诉我跟他走没有错,十三年后,这双眼睛告诉我他爱我。
而你爱一个人,是只爱他的眼睛?还是爱他的心?
我把头依偎在他胸前,却听不到他心跳的声音。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他没有心,他的心早已经给了青青。
“容叔,你可曾听见?”我问他。
“什么?”
我看见天上的月亮,轻轻说:“小影的心支离破碎的声音。”“还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喊:‘你不是青青,你不是青青!’”
容庄面如死灰,眼神一片虚无,呆立着,慢慢放开了手。槐花纷落如雪。我知道青青又来了。
(“容庄,你看,这些花真美。我好象又回到了孤云峰。”)
(九)
这是四月春天的夜晚,空气里飘着槐花的清香,池塘里响着阵阵蛙鸣。满天繁星,满山的雪白与翠绿,青春如酒,月色如酒。
这个世界上,岁月也有轮回。多少年后,总是会有一个和从前完全相似的夜晚来临。
于是总是有人在走着别人走过的路,重复着别人未完的故事,甚至呼唤着的,是别人曾经呼唤过的名字:容庄。容庄。容庄。
我走在下山的路上。
我终于明白,孤云峰从来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容庄,一个是青青。青青从来没有离开过。我是小影,一个被人遗弃的野孩子。青青占据了我的容貌,来安放她的灵魂,我只不过帮助了一个人,继续爱着另一个人。
而我的灵魂呢?我到哪里去安放我自己的灵魂?
我是小影,一个无处安放灵魂的人。而容庄,是一个丢了心的人。他爱的是我的躯壳,我爱的他没有了心。
(“容庄,我终于明白,天涯,原来不是人世间最遥远的距离,最远的距离是,我终于在你的怀里,却不能再爱你。”)
我每天出现在容庄面前,就会令想起青青。我知道除了心灵,我和青青几乎没有什么分别,可是我是阿韭。
我只有离开。离开了他,才不会提醒他曾经有过青青这个人,与其让他永远痛苦,不如让他继续孤独。
我走下山,走进了茫茫江湖。江湖,据说是人青春作伴的天涯,我就这样走,想一直走到天涯的尽头。
真的,你走过的路,都是有人曾经走过的。
(有多少人象这孤云峰一样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