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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老爷穿着蓝色长袍,坐在白里透黄的藤椅里,手中的水烟枪是纯铜的,在阳光下闪烁着黄灿灿的光芒。他腮帮子一瘪,水烟斗像滚开的水咕罗罗地响,响完了,只见一溜淡蓝色的烟在他面前飘逸起来。朱老爷的神色顿时活泛了,扶了扶头上紫红相间的瓜皮帽,藤椅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这鞋”朱老爷看着远处一簇粉红色的桃花,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水烟枪。
“老爷,这鞋”鞋匠腰微微躬着,双手软软地垂下。
朱老爷说:“你这鞋匠也有年头了吧?”
“不多,不多,才三十多年。”
“老太爷的鞋也是你做吧?”
“是啊是啊,这全仗老爷家的关照。”
朱老爷抬头望望蓝蓝的天,手指还在有节奏地敲着水烟枪“春天又来了。”
这是盛春的一天下午,朱老爷坐在自家大宅院的后花园里,阳光和暖,鲜花烂漫,笼里两只金丝鸟欢快地鸣啭,不远处另一笼里的一只鹦鹉傻楞楞地瞧着,眼里充满了不解、忧伤和嫉羡。在江苏东台三仓乡,朱家湾朱老爷家的大宅院是座辉煌的建筑,光是院墙就气派得不得了,一溜的青砖上去四米,檐子是金闪闪油光光亮灿灿的琉璃瓦。最让三仓人啧啧称道的是,大宅院里有口水井。三仓境内有好几条大河,有一条大河就在朱家湾拐了个弯。这里的人家汰衣淘米做饭浇庄稼所有的用水都靠这条河。朱老爷家不吃河水吃井水,这在朱家湾人看来,是天大的福份。好日子是什?就是能像朱老爷样喝井水,朱家湾的老人常对小字辈们这么说。现在鞋匠就背对着这口井。他每次见到这口井时,总是不由自主地赞叹,啧啧,光是这井上盖的小屋就是村里的一景。水井上是小黄亭子,和院墙一样的青砖琉璃瓦,亭尖上有些不知名的兽,四根柱子铺满了奇花异草飞鸟鱼虫。
“老爷,你说这鞋”
“噢,这鞋,这鞋犯怪了,怎么总是刚穿时挤脚,过了些日子又不跟脚了呢?”朱老爷左脚在地上磕了磕,青砖传出闷闷的音儿,这让后花园显得更为的寂静。
鞋匠用袖子揩了揩额头上渗出的汗珠“老爷,这鞋就是这样的,先前挤脚,后来不怎么跟脚,只有中间的日子合脚。”
“你就不能做双合脚的?”
“能是能,可这样鞋穿不长。”
“那不打紧,我家还做得起鞋的。”
“那是那是。”
“你看你身上的衣裳,到管家那儿拿些布做套好的。还有啊,你是个鞋匠,得穿好鞋,以后你的鞋算在我头上。”
鞋匠走了后,朱老爷抬起右脚反反复复端详鞋。鞋是圆口的,黑黑的棉布面,白白的帮子,干净干净,就跟新鞋似的,光看,没人知道这鞋已被穿了三四个月了。朱老爷扭动脚腕,鞋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样摇摇晃晃,模样笨拙而可爱。倒是地上的鞋影子灵活多了,轻快地来回移动着。一阵风拂过来,朱老爷禁不住打了个喷嚏,声音脆脆的,那尾音拉得特别的长,如同怪鸟的长啸。“该死的!”他双手在眼前奋力划动,为的是扇走那些看得见和看不见的花粉。他讨厌花粉,对花却是喜爱有加。这让他左右为难。
朱老爷的四太太是在前年春天进大宅院的。那天,阳光媚美,春色满园。
这会儿,四太太正坐在后花园温熙的青光下晒太阳,一股暖和劲儿直透脚心。她脱下鞋袜,白白嫩嫩的小脚犹如两只可爱的小白兔。痒呐!她用手搓起脚丫子,动作轻轻柔柔,一种说不清的感觉由脚底一直转到心口。她仿佛又回到了在娘家的那些日子。在娘家多好啊,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而在这儿要做许多自己不愿做的事说许多不愿说的话。
四太太穿的是紫色的长袖褂子,这是朱老爷最钟爱的颜色。朱老爷老远就看到了花丛后面绿草地上的四太太,背部柔和、可人的曲线勾起了他的雅兴和某种莫名的冲动。他尽可能轻些地挪动着脚步,悄无声息地走近四太太。蒙住她的双眼,然后把她抱倒在地上他觉得这一套虽有些俗,但与现在的风景和心境吻合。四太太沉入了对快意的遐想中,一种久违了已经陌生的心情随着手的搓动回来了。就在她如醉如痴时,朱老爷已到了她身后,两手快要伸抱成一个圆了。朱老爷的双手是在看到那脚丫子和手指时倏地抽回的,动作之快,令他都不敢相信。四太太并没有被惊动,直到朱老爷的咳嗽声响起,她才慌得要死,穿袜子穿鞋子起身垂头“老爷!”声音像风中的一片叶子,抖抖乎乎的。朱老爷刚才的兴致早已灰飞烟灭了“哼”了一声,转身、拂袖、背着手气呼呼地走了。四太太傻站着,脸由红到紫再到白,望着朱老爷的背影直骂自己一时高兴忘了身份,惹得老爷生这么大的气。一只鸟儿从花丛中斜冲出来,飞出了院墙,飞向了蓝蓝的天空。这是一只麻雀。
朱老爷出了后花园直朝大太太的厢房去,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步履匆匆了。以往上大太太那儿去,都是迈着不紧不慢的四方步,到了半路上还要停一停,有几次干脆折身不去了。这种情况下,他会不由自主地加快步子走进四太太的厢房。
大太太只比朱老爷小三岁,十六岁就入住了大宅院。她家离朱家湾有五十多里地,和朱老爷家是三仓乡最殷实的两家。出身于大户人家的她,漂亮、端庄、浑身的高贵味儿,放眼整个东台,也只有朱老爷和她门当户对,凑到了一块儿就是真真格格的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娶亲那天,朱老爷见谁都笑。新婚之夜,下人被搅和得一夜没睡好,朱老爷的喘气声太大了。朱老爷看到了大太太第一眼时,就被迷得神魂颠倒不知东西南北。可半年没到,他的激情开始走下坡路,第二年大太太生了个女孩后,他娶了二太太。只有他知道娶二太太跟大太太生女孩一点关系也没有。这以后,他很少到大太太那儿去了。
尽管大太太很想知道老爷不喜欢自己的原因,可她从不问,也不怨恨。闲来无事,她就做发绣。做姑娘时,她就爱做发绣,那些长长的深浅不一的头发有下人专为她弄好,她情绣了。发绣,是东台特有的手工艺,与苏州的刺绣差别不是很大,只是丝线换成了头发罢了。从小到大,四太太一直爱绣鸳鸯戏水。这天,朱老爷进门时,大太太正在绣雄鸳鸯的右腿。大太太是坐在门里的阳光下的,眼前一黑,她晓得是老爷来了——满大宅院只有老爷敢挡她的阳光。
第二天朱老爷从大太太那儿出来时,脚下老是打水漂,下人们看得出,老爷软了。朱老爷走出去好远回头看了看大太太的门,目光软软的,脸色揶揄,摇着头叹了叹气。朱老爷到后花园坐了一会儿,到四太太那儿去了,直到太阳斜西时才出门。
每年春末初夏时分,朱老爷会带着太太们踏青赏花。四个太太早早地起身,梳头、描眉、上粉、抹胭脂、涂口红,衣裳一套套地穿一套套地换,在镜子前照了又照瞧了再瞧,床上是成堆的衣裳,床下是凌乱的鞋。这一天,大宅院后花园里风扬香飘蝶轻舞,花笑人俏鸟戏闹。大太太、二太太和三太太在花中徜徉,抚弄着嫩叶青枝,嗅着花香,眼睛却牢牢地盯在朱老爷身上。朱老爷背起双手在碎砖小路上踱步,淡淡的影子在花草上拖动。前一阵子,朱老爷病了一场,躺了整整五天,四太太一天到晚守着,老爷只要她照料。大太太每天早中晚来看看问候问候,二三太太只来过一两趟,她俩私下里说,老爷的病还不是那妖精给掏的。不过,今天,朱老爷一点病样也没有,精神着呢!四太太一人在那儿荡秋千。紫藤绞成的秋千绳上泛着星星点点的绿,黄色色的秋千板上站着的是身着一袭红色长裙的四太太。她越荡越高,只见蓝天下一片红色在飘扬,又好似一只火红的蝴蝶在展翅飞逸。四太太有一头的长发,原来是扎成两根粗大的辫子甩在身后,进了大宅院,她见只有下人是扎辫子的,就用紫色的绸带束了一下。朱老爷见了说:“辫子是好看,只是你是太太了,这样也不错。”她听出老爷不太高兴“那我还是扎辫子吧?”朱老爷脸一沉“不成,你可不是下人,太太得有太太的样子。”这会儿,绸带被她捏在手上,黑而亮的长发就在空中曼舞。她头仰向天,银铃般的笑声洒在花园的每一个角落。大太太眉头皱得紧紧的,二太太、三太太都向她抛去异样的神情,心里头都在想,想当年,自己刚进大宅院时也这么笑过,唉,有些年不这样了。朱老爷看得心旌摇荡猫抓心,回头望了一眼花丛中的三个太太,个个像花一样美,个个像花一样温柔,个个像花一样妩媚看一个,就等于三个全看了。四太太和她们不一样,这倒不是说年龄。不是岁数又是什么呢?朱老爷的心不禁一颤,犹如一阵寒风从心头掠过。
四太太在秋千上疯够了,就扑到花簇里抓蝴蝶,说是抓,其实是追。在大二三太太眼里,四太太好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她们嫉羡四太太的举动,因为她们也想在百花中追逐嬉戏,那花花绿绿的蝴蝶也让她们着迷。可她们不敢也不好意思。大太太从小就受到严格的大家闺秀式家教,总认为女孩子家不比男孩,得以静、柔为上。二三太太虽和四太太一样,是村姑出身,可入了大宅院,从老爷到大太太再到所有的人,都有意无意地向她们灌输太太之道,刚开始还不习惯,现如今早已忘了自己当年村姑的习性了。四太太的到来,让她们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但她们知道,用不了多久,四太太也会和她们一样的。
四太太跑累了,抬起胳膊用袖子揩汗。揩了一半,想起老爷说的“你是太太,得用手帕擦汗”的话,停住手四下看了看,好在没人留意,她拿出那紫色的手帕笨拙拙地在脸上抹。
“老爷,你瞧四太太,这样子让下人们看笑话了。”大太太凑在朱老爷跟前,脸都快贴上朱老爷的脸了。
沉浸在欢乐和亢奋中的朱老爷回过神来,是啊,四太太头发乱乱的,红扑扑的脸上有胭脂有汗渍有尘土还有一片粉红色的花瓣。就在刚才,他还觉得四太太像杯酒,让他人醉心也醉了,被大太太一说,他莫名地烦躁起来,躲开大太太那张脸“你看你那样,成什么了?一点规矩都没有。”谁都知道这话是冲着四太太说的。大太太脸上挂着不易察觉的笑意,二三太太的脸就像一张白纸没有一点表情。四太太吓得手一松,好不容易才逮到的一只紫黑相间的蝴蝶溜了,蝴蝶在四太太身边打了个旋直往院墙外飞,转眼就不见影了。看来这是只从外面闯入的蝴蝶。四太太愣住了,痴痴地盯着朱老爷那保养得极好的脸。不大会儿,她捂着脸往厢房跑。
朱老爷看了看聚到身边的三个太太,目光里充满叹息,片刻后,他甩袖而去。大太太说:“都是这小的闹的。”二太太见朱老爷已出了门,便转身向花丛里眺望,许多蝴蝶在阳光下舞动着翅膀,是那样的自在悠闲甜蜜,她也想去逗逗蝴蝶,可刚迈了两步又回来了,只留给花蝶回眸一笑。三太太不远不近地跟着大太太二太太离开了后花园。
这时候,正是中午十一点钟的样子,阳光暖和而有丝丝甜味,风裹着花香在后花园里漫步,花草这时才从梦中真正醒来,蜜蜂、蝴蝶与沾着晶亮露珠的花蕊对视,仿佛在窃窃私语,又好像在争论一个有关春天的话题。其实,春天已经走了。这一点,它们应该知道的。
四太太不常到大太太的厢房,一月至多次把次,在去的路上,她一直盘算该说些什么好,尽管她晓得大太太一定是在做发绣。
进了门,她站在大太太的侧后“这鸳鸯绣得跟活的一样。”
她从未见到活的鸳鸯。
大太太手里不停“活的?这比活的好,活的会到处乱跑。”
四太太的手在身后绞个不停“这绸布好贵!”
大太太挑了一针“你的针线活儿”
四太太抢过话头“以前我妈说我的针线细,现在没衣裳补了,手早生了。”
大太太乜了一眼四太太,手抖了一下“老爷这两天忙什么?”
“忙什么?”四太太想了想说“没忙什么啊?不过,我也没问,他也没说。”
大太太吐了口气“噢!”
一只雌鸳鸯绣好了,大太太直起腰“好了,好了。”
四太太说:“才一只呢?还差一只。”
大太太拿起绸布,软软的绸布轻微地拂动着,好像流动的河水,雌鸳鸯真的活了,在水中游着。大太太说:“是还有一只啊,以后再绣吧。”
四太太不想再呆下去了,再下去,大太太又得跟她说法了。什么喝粥时不要滋溜溜的,声音难听死了;什么说话声儿不要太响,走路步子不要太大;什么下人的活儿不要去干;什么不要见到谁都笑,笑的时候不能咧开大嘴太多,她觉得耳朵已长出了老茧。大太太说得没错,可照她说的做,还不烦死了。四太太和朱老爷说过好多回,每回朱老爷都说:“大太太说得在理啊,你是太太,不是以前的村姑了,你要学着大太太那样做女人。你看,二太太、三太太以前也和你一样,现在不是和大太太差不离了吗?我们家是有身份的,这大宅院可不比你家的那两间破草房。”说完了这些,朱老爷总要盯着四太太发呆。
四太太最喜欢和三太太拉话,不为别的,在三太太面前,她能说些家里的、村里的事。大太太一听她说这些就皱眉头,本来脸上就有了不少皱纹,这样一来就更多了。看到那么多的条条杠杠,再听见大太太鼻孔里高高低低的出气声,她就不敢说了。二太太也一样。对大太太她能理解,人家是大家闺秀,但二太太和自己一样,都是在村里土生土长的,怎么就忘了小时候的事,也不想听小时候的事呢?还是三太太好,虽然不插话,但听得仔仔细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盯得她脸发烧不好意思起来。有时候,她让三太太也说说家里的事、村里的事。
三太太摇摇头“那已不是我的过去了,你啊你”
三太太也做发绣,绣的也是鸳鸯,这是二太太教的,二太太是大太太教的。现在,三太太开始教四太太了。
四太太不愿学“怎么你们都爱发绣,还全是绣鸳鸯?”
三太太说:“你也会喜欢上的。”
四太太说:“这东西没什用场,不就是糟蹋钱!”
“钱?”三太太说“等你想绣了,绣得有我好了,就不这样想了。”
四太太说:“我才不学呢?”
三太太溢出一脸的苦笑“没到时候呐!”
天渐渐转凉了,秋天到了。朱老爷在屋里的时间愈来愈多,有时候三五日都不出门。这样的三五日,他基本上是呆在四太太的厢房里,喂喂鸟、读些书、和四太太说点话,更多的时候,是与四太太下围棋。四太太不会下围棋,以前对下四子棋倒是在行而有兴趣。在地上画个双田字格,找来四块颜色或形状不同的小土块,两个人便能玩起来。大多是在地里忙活时趁大人不注意时,下几下。在她看来,这是最有意思的了。朱老爷却不让她下四子棋,说四子棋是小儿科是上不了台面的把戏,不像围棋那样博大精深,而且是修身养性的好法子。四太太不会下,朱老爷就教她。四太太不敢不学,学会了又觉着成天面对棋盘一动不动难受得很,可她又不敢不和朱老爷对弈。日子久,她有了耐性,和朱老爷下个一整天也没当回事儿,只是腰有点酸,伸懒腰时,她对以前坐不住时不时就要到外面走走的习惯开始觉得不可理喻了。在三仓乡一带,朱老爷的棋艺是出了名的,棋友们都恭维他“棋王”这样一来,四太太当然不是他的对手了。朱老爷下棋时从不说话,一心揣摩棋道,虽是四太太这样的对手,他也不大意,下手前总要左思右想,少说也要算到十来步。算完了自己的,他又帮四太太算,到头来,好像他是在和自己下棋。其实,对他而言,下棋之于他的真正乐趣,不是赢,而是反反复复思考的过程。四太太常常不由自主地说些闲话,话头刚冒出,朱老爷就掐了“下棋就是下棋,动脑动手,不要动嘴。”四太太没法子,就双手托着下巴,很是乖巧地瞅朱老爷思考的样子。
已是深秋了,可有这么几天,又陡然热了起来,害得人们除去秋装,从箱底翻出夏衣。这天中午饭后,朱老爷热得直冒汗,四太太手里的扇子摇得飞快也不顶事。他在屋里转了好几个圈儿,终于出了门。最凉快的地儿,当数后花园的水井边了。朱老爷躺在竹椅上,薄薄的白色的丝绸衫伏在身上,露出了根根肋骨。
四太太见老爷热得够呛,就说:“老爷,你要真热得不行了,就到河里洗个澡呀!”
四太太在娘家时,每年的夏天都要下河洗澡,中午洗,晚上临睡时洗。身子凉了,还能顺便摸些鱼上来。
朱老爷歪过头瞟了四太太一眼“下河,你什么时候见我下过河,我是老爷。”
四太太又说:“要不然,让下人弄些水冲冲也好。”
朱老爷说:“怕是你热得耐不住了吧?”
四太太说:“不啦!再热,我也不能那样了。”
天再热,也是秋天了,花草凋谢的凋谢,结果的结果,五颜六色的后花园,已被黄色所主宰,隐约间有了些萧瑟和苍凉。蜜蜂不在了,蝴蝶已化为蛹,只有麻雀不知天高地厚地叽叽喳喳,还有些蜻蜓在展翅飞翔。那根紫藤早已枯为暗黄色,像一条死蛇孤零零地垂着。秋千架下是数不清的落叶,一层又一层地叠着,谁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层,谁也不会关心到底有多少层。四太太曾经抓蝴蝶的地方,鲜花绿草已不复存在,只留下瘦枝枯茎和淡黄色的泥土。那些名贵的花草在入秋之时,已被花工搬到了花房,接受人工的春意。四周院墙上的根茎横七竖八,昭示着它们曾经的生命活力。朱老爷不愿看这景色,趁着清凉进入了梦乡。四太太本想在花园里走走,逗逗麻雀,抓几只蜻蜓,可她只是深情地看了看它们。秋千板静静在那儿,仿佛在等四太太上去。四太太摸了摸沾满枯叶和尘土的秋千板,抬头望了望枯藤,然后就坐到井边。四太太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井水,井水清澈,宁静如镜,水中的四太太像蒙了一层面纱,朦胧中更显娇美。朱老爷翻了个身,躺椅发出的声响在寂静的花园里显得十分的大,四太太回过神,起身来到朱老爷身边,像注视井水一样注视着朱老爷。
这些天,四太太往大太太那儿走得勤了,上二太太那儿也不少,倒是不太去找三太太了。在大太太的厢房里,四太太常碰见三太太。三太太多半是在和大太太一起说发绣的事,再不就是谈些女人穿着打扮的话儿。谁都看得出,二太太几乎是大太太的影子,什么都依着大太太的样子学。四太太刚来时看不惯搞不懂,现在倒刻意大太太和二太太的一举一动,回到自己的厢房,满脑子里全是大太太和二太太的模样,做事说话,都不由自主地想到如果是大太太二太太会怎样。这样一来,她不太乐意和三太太在一块儿了。有时,三太太会对四太太说:“你快和我差不多了!”四太太嘴里不说,心里在想,和你一样?才不和你一样呢!我要和大太太、二太太一个样。
四太太常在床上问朱老爷最喜欢谁,朱老爷一捏她的鼻子“当然是你了!”
四太太装着不高兴的样子“骗人,我看你最喜欢大太太。”
朱老爷说:“你看我几时到她房里去了,要是喜欢她,我还纳你们几个?”
四太太说:“那二太太你喜欢吧?”
朱老爷说:“起先是,后来不了?”
四太太问:“三太太呢?”
朱老爷说:“起先是,现在不了。”
四太太问:“我呢?是不是也现在是,以后不了。”
朱老爷不说话。
四太太说:“我看你最念的还是大太太,要不然,你为什常要我好好向她学?”
朱老爷没开口。
四太太的棋艺有了不少长进,更主要的是她对下棋生出了兴趣,许多时候,是她主动要和朱老爷下。朱老爷反倒不怎么和四太太下了,说她的棋艺太差,说大宅院里的女人,还数大太太的棋下得最有水准、最有味儿。朱老爷还说,现在的棋艺,四个太太得从大到小排。他有时也问四太太:“怎么和你下棋就没了以前的味儿呢?”四太太自己都想不明白,自然没法回答了。
朱老爷不管与大太太、二太太还是三太太下棋,大多都会回到四太太厢房,只是偶尔的偶尔不这样。对朱老爷来说,住哪儿,与时间无干系,只要他不想留,天再晚,那太太再劝再求,他都不动心。
这天晚饭后,朱老爷直接到了四太太厢房。四太太连忙坐到了棋盘前“老爷,下几盘?”
朱老爷眉头一蹙“死冷的天,下什么下?睡了!”
四太太赶紧洗了洗,就坐在梳装台前擦胭脂喷香水。这些东西都是朱老爷托人从大城市捎来的。朱老爷早脱得精光钻进了被窝,等着四太太上床。四太太打开衣柜拿睡衣,左挑右挑选中了那件紫红色的。朱老爷等得不耐烦了“磨蹭什?不要穿睡衣了!”四太太已换上了“你说的嘛,不穿睡衣不雅。”以前,她在家都是光身子睡,和朱老爷结婚的那天也是的。后来,朱老爷给她买了不少款式的睡衣,还说:“女人,得穿好的睡。”
朱老爷说:“脱了,脱了!”
四太太只好又脱了才进了朱老爷怀里,像只小兔子样蜷着。朱老爷像狗样在她身上嗅来嗅去,末了摸着她光滑滑的皮肤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在问她“以前的味儿呢?”
四太太挪了挪身子“这胭脂和香水,可都是你最爱闻的。”
朱老爷说:“还是以前的味儿好闻,怎么就没有了呢?”
四太太转过身子抱紧朱老爷“你啊,什么这味那味的,什么味儿还不都被你吃了。”
朱老爷侧过身,有气无力地说“睡吧!”
在屋里憋了一个冬天,朱老爷觉着浑身无力,骨头都发酥快散了。这一年的春天,花工又早早地开始布置后花园。往年这时候,朱老爷常常来转转看看,见花工忙得满头大汗,总要关心地问这问那,动不动还赏些小钱。今年,朱老爷一次也没来过,而是三天两头走出大宅院,在乡野里四处闲逛。不与太太们同行,不带下人,只是一个人走东窜西。
每次出门,朱老爷总是先到河边。河边的小路上开满了七彩的野花,没有大宅院里的富态,一种清纯自然的俏丽却让人怜爱。这里的蜜蜂和蝴蝶,飞起来比大宅院里的轻灵,成群结队的在鲜花绿草里神游。朱老爷就席地而坐,看它们轻舞飞扬,时不时地往河里扔块土疙瘩,溅起的水花又白又亮,波开的水纹,一道又道。
田里的麦子是一望无际的绿,如同一块大绸布又滑又润。朱老爷在其中流连忘返,不知不觉到了一个村庄。村头有一个姑娘,一身的灰衣,只是扎了个青色的头巾。远远的望去,朱老爷的眼有些花,总觉得是当年的二太太,不,是三太太,不,是四太太走近,才看清了,只是一个村姑。
几天后,朱老爷吩咐管家送两丈布、半担麦子到那村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