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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楚绪的案子这一审便是半日,陆续到堂的除了赶来上值的衙役、师爷,被提来审问的纪响,还有纪府以家主为首的众人。一个命案,就让正堂上几乎站满了人,更别提这个过程中聚集到门口的百姓了,谢观南还是第一次看到衙门里里外外出现那么多人。
栖霞镇的民风还算是淳朴的,整个审理过程中不曾有过哄闹和打扰,但案情大白之后,纪响的所作所为还是引起了围观群众很大的激愤,连带着所有纪家的人都受到了唾骂,秦孝贤不得不让衙役们先遣散百姓,不然纪家其余人根本走不出衙门。
跟着案子跑了这几天,其实这个结果并未多出乎谢观南的意料,可当这些自己亲手找来的线索汇聚在一起,变成了呈堂证供,把一个人定成罪犯的时候,它们除了证明凶手有多恶劣卑下之外,还映射出了很多平时看不到的东西。
简单吃了点东西,谢观南回到马厩,亲自给这几匹新马喂草料,尽管已审过了纪响,下午他依然要去跑证据,只是耽搁了半日,他今天也只够时间跑一家药铺。
“不管有钱没钱,人总有那么多理由可以伤害彼此。”每次案件结束,谢观南都觉得需要把自己的精神涤荡一番,就像师父说的那样,把案子留在心里的那些像黑雾似的东西冲刷干净,他轻轻摸着雪团的鬃毛,“还是你们好,谁喂你们吃草,你们就为谁奔波,多公平?”
“也不公平的。”
季熠的声音传过来,他不知是什么时候到的,这会儿牵着一匹黑马笑盈盈地朝谢观南走过来,今日他又换了身青绿色镶黑边的胡服,日头正好,他的皮肤看起来是浅浅的麦色,显得好看又精神。
季熠走到谢观南身边,牵着的黑马好像认得雪团,亲热地凑过去相互交头接耳起来,雪团看到他,也亲昵地蹭了蹭旧主人,季熠一边抚摸着雪团,一边跟谢观南说:“我拿了城防军那边的文书过来,已经给师爷收好了。”
谢观南只听季熠说会有文书送过来,没想到是他亲自去拿的,为这几匹军马,还真的是让他奔波了。本想说些感谢的话,但马是赠予县衙的,他来说这个又好像有些不合适,于是把这个话题掠过了。
顺嘴问季熠吃过饭没有,见对方点头,谢观南又绕回之前的话题:“方才你说什么不公平?”
“你觉得我们喂马吃草,它们成为坐骑就是公平的事。可也有句话叫‘马善被人骑’,人驯养马的时候并不会征求马的同意,不是么?这样如何谈得上公平,不过是物竞天择,强者制定规则。”
谢观南皱了下眉,他没想到季熠会在这句玩笑话上驳他,但又觉得对方说得没错,只是今日听到这些,他有些不太痛快,但到底为什么不痛快,他也还没理出头绪。
“纪响审过了。”谢观南简单把堂审的内容说了下,“我以为要让小戚氏开口还得费一番功夫,没想到这么轻易她就全撂了。”
季熠从他那匹马身上挂的袋子里拿出个果子,徒手掰开一分为二,一半塞到了谢观南手里:“小戚氏那女人,其实胆子没有那么大,做贼心虚罢了,苗姑把她有身孕的事抖出来,昨儿个秦县令又把纪家兄弟找来问询,她自然心里七上八下的。”
那倒是,这点谢观南同意,他看了看手里的果子,闻起来很香,就往嘴边送去咬了一大口,果子汁水充盈,非常可口:“你从哪里弄来的林檎,这么大?”
“喂……我是让你给雪团吃的。”季熠晚说一句话的功夫,谢观南就把他给逗笑起来,把自己手上那一半果子喂给了他牵来的黑马,“这匹叫‘追声’,它和雪团是一起长大的,血缘也很近,它们爱吃这个,以后我让人按时给雪团送些来。”
“你不早说?”谢观南看了看自己咬了一口的那半个果子,愣了一下还是试着递过去给雪团,幸而雪团的脾气是真的好,并不嫌弃他,津津有味地吃了,他才松了口气轻声说,“对不住啊,抢了你的果子。”
“没事,吃就吃了。”季熠来时看到谢观南跟雪团说话,就觉得这人怎么能这样可爱,此刻见他还跟马儿道歉,越发笑意更深了些,无意间看到这样的谢观南,他又按捺不住心中想逗人的念头,歪了下头看对方,“甜吗?”
“嗯。”
偏偏谢观南还很老实地回答了,季熠笑得简直合不拢嘴,他伸手到对方脸颊边,谢观南眼神有些疑惑但并没有躲开,于是他用右手拇指抚过了谢观南湿润的下唇,然后收回来到自己的嘴边,用舌头轻舔了一下:“确实很甜。”
谢观南蹙了下眉,没有因为季熠那轻佻的行为说什么。他知道这人有心要捉弄自己,若是给了反应,才真是让对方得逞了,岂不更便宜了这厮。
“小戚氏一开口,纪响便认了么?”季熠也知道不能得寸进尺,甜头尝到了就要适当退开些,给谢观南留下适应的时间,所以马上岔开了话题,“我看他昨日狡辩的样子,还以为他今日也要抵死不认的。”
“当然不认。”谢观南想起上午的堂审,感觉半日站班的疲劳感又涌了上来,“但你知道么?小戚氏偷放了他进宅子后,一直在楼上看着,纪响几时进了周楚绪的房间,待了多久,几时出来,她都记得清清楚楚,那纪响离开时慌乱中磕到了院子里的假山石,她把磕到哪里都说得确确实实,纪响身上的淤青还在,他怎么抵赖?”
谢观南觉得那小戚氏简直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她在堂上说得条理清晰又绘声绘色,简直就跟给在场的人重演了一遍现场似的,也不知道是因为真的良心发现要将功折罪,还是东窗事发她破罐子破摔了,但谢观南以为,多半是后者吧。
季熠眯了下眼,思忖了片刻,冷不丁在谢观南滔滔不绝的转述中插了一句:“一夜时间,就足够她改变心意还把整件事情盘得如此清楚么?”
“周震声说,她昨晚做了噩梦,被惊醒后自己说漏了嘴,所以事情才败露了……”谢观南看着季熠,怀疑应该是捕快的习惯,怎么这毛病也传染给了他么?
“这个理由是说得通,小戚氏虽然有小心思但确实不经吓。”季熠因为没有在堂上亲眼看着小戚氏描述,所以也不会被她营造的气氛干扰思维,“但你不觉得,她态度转变得还是有些快么?”
“可她没说谎,所有的事情都对得上,而且我们之前不就这样推测过……”谢观南边说边想,边想又边看着季熠的表情,他明白过来季熠不是质疑小戚氏说的事实,而是她愿意说出这些的原因,“你是说……周震声?”
季熠朝谢观南眨了眨眼,又点了点头。
如果是谢观南他们循着线索去问询,一定没有这么快达到目的。人都有趋利避害和侥幸的本能,昨晚到底真是小戚氏做噩梦了才被周震声发现了真相,还是周震声因为什么对妻子产生了怀疑,进而用了其他方式去促使小戚氏如实招供,就很难去断定了。
“周震声这么久都没有发现女儿和纪响的私情,但对自己夫人心思的拿捏倒是很神速。”谢观南突然有些难以接受,在他的认知里,实在很难把通情达理的周震声和会用手段去胁迫自己妻子的人联想在一起。
“他再如何斯文儒雅都是个商人,观南不要小看商人对利益的敏感和掌控力。”季熠把周震声的那本帐给谢观南拆解了一下,“他重感情或许不假,尤其是对已逝的亡妻,显然要比对这个继室有感情得多,所以爱屋及乌,在追凶和袒护继室这两件事里,他肯定是优先前者的。”
为了让纪响伏法,周震声肯付出的远比旁人想象得更多,何况只是让小戚氏承认给纪响开门这一点。而且仅仅承认给纪响做了内应,是构不成帮凶的,小戚氏的罪名甚至比纪府的主母为包庇儿子作伪证都还轻一些。
“可她毕竟还怀着孕呢。”谢观南并非对小戚氏有恻隐之心,单纯是被周震声前后态度的转变给惊到了,“你是没看到,周震声对她的态度冷漠至极。”
“其实那小戚氏不坦白也不行,你觉得周震声会为了一个还未出世的继承人,而容留一个心思歹毒的妇人在自己身边长长久久吗?”季熠提醒谢观南,周震声因为爱原配,是可以不纳妾直接将女儿作为下任家主培养的人,他最不缺的就是决断力。
小戚氏但凡有点脑子都应该把自己尽量摘出去,承认开门让纪响进来,人是纪响杀的,她就只是一个自私的女人,若还想遮掩,更是把自己往绝路上赶,她现在还有腹中孩子这么一个护身符,如果她把事情做绝了,周震声也可以更绝。
“那他何必续这个弦?”谢观南现在又认为小戚氏的惴惴不安也有周震声的因素在,一个主母如果没有自己的孩子自然会觉得不踏实,而自己的孩子若得不到家主的偏爱可能就更不踏实了吧?这么一想小戚氏的那点心思也算不上歹毒,最多就是利己心太重。
“周震声毕竟是个男人,他也会有世俗的欲望的。”季熠用意味不明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下谢观南,最后还是换了个说法,“周楚绪再贴心也是闺女,成家以后最亲的总是她自己的夫君和孩子,做老父亲的也需要有个陪伴的人嘛。”
谢观南撇了撇嘴,接受了这个说法,这是个子非鱼的问题,周震声能在周楚绪成年后再娶,已经是个难能可贵的父亲了,他也有权力拥有自己的生活,这确实无可厚非。
“小戚氏也没料到纪响会对周楚绪起杀心,她的初衷只是希望周楚绪能放弃招赘,嫁去纪家。”谢观南不知道周震声对小戚氏做了什么,但只要他没有违法,都是变相帮了衙门,“我不能说周震声有什么错,小戚氏确实帮我们把这个案子的侦破进度大大缩短了。”
为了让自己的孩子拥有更多的继承份额,小戚氏希望周楚绪出嫁,纪响则利用了她这点心思,要求她的配合,小戚氏谈不上与纪响合谋,但她确实成了这件凶案的推手之一。而周震声到底是用什么理由逼她说出实情的,也只有他们夫妇二人自己知道了。
“小戚氏早就知道自己怀孕了,去纪家药铺看坐堂大夫时被纪响发现,所以才能说服她给自己进入周府做内应。”谢观南还想到一点,“她不敢在家中吃安胎药,纪响为了示好、当天带给她的药她都留着,药方上还有纪家药铺的大夫写的日期。”
该说不说,虽然这件事情里小戚氏做了很多错事,但她的胆小和心虚同时也留下了特别宝贵的线索与证据。小戚氏利己心重是真的,但她为了保护自己留的后手又正好成了证明纪响犯罪的证据,也真是造化弄人。
“男子和女子在意的重点可能不一样,但周家这个宅门里,果然是养不了闲人的。”季熠喂好了追声,又去那个袋子里掏出个更大的果子,也一样徒手掰成两半,然后照样递给谢观南半个,“这是频婆果,比林檎个头大,这个最漂亮,我们自己吃。”
谢观南总觉得季熠先喂马、再喂他这个事怎么看都像是在故意捉弄他,所以这次拿在手里,反而不往嘴边送了。
季熠看到送出去的果子被冷落了也没有不高兴,自己先咬了手中那半个一口:“雪球和追声都是西域纯血马,频婆果也是原生西域的果子。你看,我们把马弄过来混血养殖,频婆果移栽到这里种植,它们也就成了我们的东西。东西是东西,交易是交易。”
不需要季熠细说,他们都知道在先皇帝收服西疆之前,那里也曾有过战乱,西域的外族侵犯掠夺过边境的城池,而现在,本朝还会从他们那里引进战马和其他各种物资,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一成不变的敌人,只要某个阶段的结果是好的,人有时候是不会那么在意过程的。
谢观南觉得自己身体里那些黑雾好像是散了些去,但似乎不是凭空消失的,而是被季熠吸了去的。这人总是能看到人心里特别阴沉的那点东西,但又把它们说得特别云淡风轻。到底是他天生就这么不在乎,还是经历太多了所以不得不放弃在意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