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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莲香子与母亲去舅舅家讨债。回家的路上,母亲坐在轿子里哭哭啼啼,她却一言不发,从轿窗的缝隙看出去,盯着沿街的摊点和商铺。轿子行至街尾,却见一位乞丐披头散发,靠墙坐着,左腿只剩半截,右腿边摆一只陶钵。乞丐身前立一位坤道,正要给那乞丐银两。
莲香子忙唤轿夫停下,落轿,走到那位坤道跟前,打怀中摸出一些碎银,从那乞丐的陶钵里捡起坤道的锭银,再把自己的碎银投进去,对坤道说:“这位道长,我年纪虽小,却也明白些事理。你若施舍他这许多银两,他日后便赖着行乞为生,就是有人雇他做工,他也未必愿意,倒不如日日守在此处,受人施舍来得方便,岂不是在害他?”言毕,她将坤道的银子物归原主,这便要回轿去。
这位坤道正是天玑道长,听骆玉兰这番话,再看她样貌身形,忙叫住她,问道:“那么按你的意思,你给他碎银,他照旧得了行乞的方便,又作何解释呢?”
骆玉兰笑着反问:“道长,我有两问,你若答出来,我便不用解释,你若答不出来,我更不用解释。”
“但问无妨。”
“仙道之道,无可道,是何道?人道之道,无可道,是何道?”
天玑道长听罢,只蹙眉片刻,便微笑起来,说:“仙道人道,俱无可道。俱无可道,无道为道。”
“道长果然明理。这乞丐腿有残疾,道长若要助他,使些仙门法术让他康健,总比给他银两来得妥帖。道长既不施法助他,想必是人命在天,而天意不可违,所以施他锭银,不过是退而求其次,以积善缘。我方才从他钵中取走锭银,他若与我争抢,我是不会给他碎银的。他既淡然处之,可见他并非贪心之徒,我给他碎银,已非施舍,而是奖赏。我以为,这是人道,亦是仙道。虽然仙道人道,无道为道,可是下至凡俗苍生,上至三清圣祖,哪个又不从无中生有,再从有中归无呢?我听人说,道在天地万物,我也听人说,道在我心我意。道长以为,道究竟在物,还是在我呢?”
“道既不在物,亦不在我。所谓‘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莲香子笑着,歪头说:“我却以为,道在物,亦在我。无中寻道固然是大道,道长又如何知晓,物我定是有,不是无呢?”
天玑道长万万想不到,眼前这位年轻小姐竟有如此见地。照仙界的规矩,不经掌门首肯,任何弟子都是不得收徒的。可是为了莲香子,天玑道长却破了例,先收她为徒,后领上丹霞山,告知掌门师兄。莲香子倒也争气,入门丹霞山后勤修苦练,加之仙根扎实稳健,修行三十年已有小成,收服了流英剑和紫阳龙杖,比许多道行百年有余的册外弟子修为还要精进得多。
又过了五十余年,昆仑山两名弟子为千年雪皇蛛所伤,要祛千年雪皇蛛的剧毒,需用到生于丹霞山西麓的枯荣草。其时丁贤梓虽已贵为白泽观掌门,到底根基不稳,玄鹤、白泽两派关系尚佳。于是天玑道长和莲香子奉掌门天枢道长之命,将枯荣草带往昆仑山。回丹霞山的路上,飞经一片山林,莲香子听到凡人呼救,再循声望去,便在一处陡壁边发现了薛鸿儒。薛鸿儒摔断了双腿,背篓里的草药倾了大半,手里却牢攥一把紫花。天玑道长为他封穴止血,再同莲香子一道将他救出山林,送回薛府。
薛鸿儒父亲已故,家中只有一位守寡多年的母亲薛陈氏。薛鸿儒上山采药,一向谨慎,若不是为了那几株紫菱草,他是犯不着冒险攀爬陡壁的。薛陈氏哭哭啼啼,拉着薛鸿儒的手嚷道:“老天爷果真不长眼。你父亲一生救死扶伤,却年纪轻轻暴毙而亡。你采这紫菱草,本是好心一片,为什么落得如此田地。”
莲香子问薛鸿儒:“紫菱草生于悬崖峭壁,你采这药草,究竟所为何事?”
薛鸿儒抿嘴一笑,李陈氏抢着说:“前日一名女子来我们善华堂,抱着七八岁大的病儿,哭嚷着要我儿救那孩子。那孩子满身恶痈,已奄奄一息。我儿是为那孩子治病,才去采紫菱草的。”
薛鸿儒生得相貌堂堂,莲香子初见他,本就动了凡心,再听薛陈氏所言,对他更生出敬意来。薛陈氏接着说:“我丈夫去得早,我们薛家只有鸿儒这一根独苗。如今他摔废了双腿,我们该如何是好!”
莲香子仔细察看薛鸿儒的腿伤,见他双腿筋脉尽断,右腿皮肉尚全,左腿皮开肉绽,只剩两寸皮筋相连。她回身看看天玑道长,将她拉去一旁,低问道:“师父,此人伤重至此,可有医治之道?”
天玑道长早看出徒弟心思,反问她:“若有医治之道,却要折你修为,你可愿意?”
莲香子稍作迟疑,说:“师父请讲。”
“我们玄鹤宫有一道法门,叫百浊神功。这道法门本作炼毒萃瘴之用,若以内丹驱使,再通凡人丹田、命门、印堂、百会四穴,辅以真元炼化,却可令凡人断肢续生,返老还童。不过这道法门用在凡人身上,便折损你一半的修为。你要考虑清楚。”
此后半月的事,天玑道长全算到了:莲香子牺牲了自己一半的修为,换来薛鸿儒康健之躯;薛鸿儒则对莲香子渐生情愫,央她留在凡间。莲香子对薛鸿儒虽动了情思,却因自幼上山修法,绝不敢动返俗之心。这天傍晚,天玑道长索性开门见山问她:“你对这位薛公子,是不是动了真情?”
莲香子一时语塞,噗通一声跪地,道:“师父,徒弟不敢。”
“这有什么敢不敢的。”天玑道长扶起莲香子,笑道,“为师早算到你命中有一份情债未偿。既是命中注定,为师如何怪你?”
莲香子面有惭色,天玑道长继续说:“八十年前你我师徒偶遇,我见你仙缘匪浅,破例收你为徒,你可记得当日,你问过为师两个问题?”
“徒弟倒记不清了。”
“你问我,仙道之道,无可道,是何道?人道之道,无可道,是何道?我说,仙道人道,俱无可道。俱无可道,无道为道。正因为师父一生信奉无道为道,对于天命,我是绝不敢违逆的。但是你可知,薛家公子终生残废本是天意,你偿他情债也是天意。你若救他,逆了他的天命,你若不救他,又逆了你自己的天命。如此,救与不救,你都与天意为敌。为师竟不知,什么是有,什么是无,更不知何为道了。”
“师父,我以为我们修道之人,最忌弄明白的反是这个道字。虽说无为道之根,道为无之本,可是道与无,兴许更像影与光,是截然相反的东西。既如此,哪个是影,哪个是光,又有什么关系呢?”
天玑道长拉着莲香子的双手,说:“还是你看得透彻,为师自愧弗如。”
“师父莫说此话。徒弟只是随口胡诌罢了。”
天玑道长会心一笑,叹道:“我们丹霞山小辈弟子虽众,依我之见,将来有缘飞升者,非你莫属。你在凡间情债偿毕,再回玄鹤宫修炼不迟,又或者来日你另有仙缘,这也是天命使然,不可强求的。但是切记,你是仙界中人,在这茫茫浊世,莫贪富贵享乐,更不可以仙门道术害人性命。你好自为之吧。”
天玑道长的教训,莲香子是不曾忘记的。与薛鸿儒做了两百年夫妻,她只以道术救死扶伤,害人之心半点也无。最近十来年,人家都说她性情越发乖僻,这却怪不得她。薛鸿儒顽疾不愈,全靠莲香子内丹续命,她哪还有心思去医治旁人?所以善华堂大小事务,她全交由一对儿女打点。
女儿薛蕲虽打小跟随莲香子修炼玄鹤宫道法,对于仙门仙界并无兴趣,所以她空有百来年道行,修为境界却比苏荣还差的远。儿子薛蓬修炼刻苦,奈何他资质愚钝了些,仙根不稳,仙缘贫薄,修为境界并不比他姐姐高出多少。不过性情方面,姐弟二人却比莲香子通情达理,绝无半点乖僻。顾乘风进了善华堂,道明来意,薛蕲便叫薛蓬带顾乘风和苏荣前往薛府了。
薛府离善华堂不算远,飞去只消一盏茶的功夫。从天上俯瞰,是个小巧的院子,院墙上爬满青藤,有开鹅黄大花的,也有开绯红小花的,一簇簇堆起来,好看极了。薛蓬领二人落在大门口,刚踏上台阶,便从门内传出一个声音:“蓬儿,跟你说过多少次,莫要随便带人回府。母亲的话,你到底是听不进半句。”这声音透出内劲,虽字字惯耳,却好像远在天边。薛蓬刚要开口,顾乘风却抢道:“在下顾乘风,这位是我师妹苏荣,我们是长白山重明观的弟子。今日来打扰夫人,是受南淮国兵部尚书叶长庚之托……”
顾乘风话未说完,却见院墙内飞出一道紫红剑气,直愣愣刺过来。顾乘风和苏荣同时飞腾两丈有余,在半空施天王君指诀,各射一缕罡气,绕住那紫红剑气。剑气受了禁制,登时现出流英剑真身,剑柄细长、剑刃起伏如浪,是莲香子的法器之一。
顾乘风、苏荣落地,又见一股真元透墙而出,打在那流英剑上,震开了二人适才释出的罡气。随即,那宝剑银光迸射,裂作千百花瓣,分为两股,朝顾乘风和苏荣汹涌袭来。苏荣忙后翻躲闪,顾乘风则后退二十来步,同时由中冲穴放出无尘剑,在身前飞速绕转,形成一气墙,挡住半数花瓣,再施缚鬼诀,炼真元为万千金丝气脉,由少冲、关冲、中冲三穴弹出。金丝气脉交织成网,兜住顾乘风跟前的银花瓣,便朝苏荣飞去,将她身侧花瓣悉数兜起来。
就在此刻,一团紫辉由院墙内疾窜而出,顾乘风刚要收回金丝气脉结织的网,却不料那紫辉抢先一步,截下金丝气脉,绕空飞了半圈,落地现身。单看面容,那人竟是个美艳的半老徐娘,身材略肿了些,头发乌黑,却有一副火红的柳叶眉。金丝气脉散作细粉,银花瓣迅速聚拢,在她右手变回方才那把流英剑。
“夫人定是赤眉药仙莲香子了。”顾乘风收起无尘剑,拱手道,“夫人修为之精,在下佩服。”
莲香子冷冰冰地问:“无尘剑是我们玄鹤宫的法宝,怎会在你手上?”
“这件事说来话长,当日我与师妹救下玄鹤宫弟子,天枢掌门便许我二人入通幽谷摄取法宝。我得了无尘剑和血影流珠,师妹一无所获,天权师伯便授了她千叶九心环。”
“原来如此。”莲香子回身,对薛蓬说,“这次我且饶你,下次再随便带生人回府,我便罚你两日不得饮食。”
薛蓬委屈极了,说:“是姐姐叫我带两位仙侠回府的。”
“姐姐犯了错,你也要随她不成?”莲香子走到门口,突然问了句,“康儿和鲁儿今日可去了医馆?”
“我可没见他们,许是又去喝花酒了。”
管家开了门,莲香子跨进门槛,长叹一声,对薛蓬说:“你这个做舅舅的,也该时时管着他们。”
薛蓬道:“做娘的都不管,我的话,他们哪听得进去?”
莲香子未搭腔,只吩咐管家备茶,便将顾乘风、苏荣领入正厅去。薛府人丁单薄,薛蕲出嫁后,与丈夫鹿连城另立门户,府里只剩莲香子、薛鸿儒和薛蓬。下人本有十余,薛鸿儒染病后,她便遣走数人,只留了一个管家,三个仆从和两个老嬷嬷。
进门是个庭院,院子中心栽了一棵桃树。桃树后头是正厅,正厅左右分别是书房和膳厅。四个厢房布在庭院左右,两间用着,两间空着。正厅后头开了一片菜园,灶房、丹房、下人的居室绕菜园分布。这实用的布局,在西梁司空见惯,在北魏和南淮却稀罕得很。北魏地广人稀,便是京城望都,城乡界限也并不明晰,稍有些脸面的府邸都把菜园放在后门外头,既方便管理,又不失体面;院内的空地,只栽花木观赏,实在连花木都懒得种,只管空着也是无妨的。南淮统统是大乡小城,城里人都住成一片,挨得近了难免攀比,院子再小也要讲排面,小户充中户,中户充大户,大户充官邸,官邸充王府。于是南淮诸城全都寸土寸金,西梁盖四间房的院子,在南淮非盖出六间不可,房子都恨不得建在石头缝里,哪有余地种菜?所以南淮城里普通人家要吃蔬菜,大都是上街购买的,买菜卖菜的多了,商贸自然活络,商贸活络,城池方显繁华。也正因如此,西梁人氏便是长在都城上尹,来到南淮稍像样些的城池,眼界也要大开几分,更别提在纪南城里逛上一圈了。
四人坐定后,顾乘风长话短说,将他与苏荣偶遇叶琮、夜访睿王府、叶氏父子被擒、叶长庚赴死草草过了一遍。莲香子从头到尾不吭声,只端起茶盏,间或嘬上一口。待顾乘风言毕,她只轻蔑地笑了一声,道:“我这外甥,死不足惜。”
顾乘风与苏荣面面相觑,薛蓬说:“母亲也太无情了些。表兄这三十几年虽不曾与我们走动,过去对我们家,也是多有照顾的。他现今去了,便是当真作了恶,母亲如此说他,总是不妥。”
“你懂什么?”莲香子放下茶盏,厉声道,“你这表兄冥顽不灵。我曾多次劝他卸职归乡,他却说那睿亲王有恩于他,愿效什么犬马之劳。若他早听我言,离那些朝廷纷争远些,我竟不信他会枉死。”
说到此处,莲香子又端起茶盏,拨着杯盖,问顾乘风:“叶长庚是不是临死还以为,是他们南淮宰相要害他?”
顾乘风说:“叶大人的心思,我无从揣测。”
“叶长庚的性子我是知道的。他成天念叨他们叶家四代忠烈的旧事,满口忠勇仁义,实则贪图富贵权势之徒。也只有这等人,才做得了那睿亲王的棋子,还做得心甘情愿,得意洋洋。他竟从未怀疑,他父母冤死,兴许也有睿亲王的功劳。他只道那睿亲王于他有恩,依我之见,他不过是睿亲王豢养的一条猎犬。他倒识趣,人家当他是狗,他便一心一意做条忠犬,也不枉费那睿亲王一片苦心了。”
“夫人言之有理,只是人各有志,叶大人怕也有他不得已的苦衷。”顾乘风说。
“他有何苦衷与我又有什么关系?”莲香子笑道,“你们与叶长庚只算萍水相逢,他死了便死了,你们特意来找我,究竟所为何事?”
“实不相瞒,我们此行,是受叶大人临终所托,来求夫人救人一命的。”
“谁的命?”
“叶家公子。”
薛蓬大惊,问:“琮儿怎么了?”
“他体内有一股煞气,我曾想输他真元,为他祛煞,却不料那煞气甚为古怪,与我的真元相汇便伤及心脉。而将这煞气封在他体内的,是两枚修罗钉。”
“修罗钉?”莲香子思忖道,“叶琮当真叫修罗钉封了穴道?”
苏荣说:“千真万确。叶大人和叶公子都叫人拿修罗钉封了阳池穴。”
莲香子抿嘴一笑,说:“那修罗钉是魔界法门,威力平平,只是法门路数复杂多变,毒性至阴至柔,需以自身真元化解。若中毒者修为薄浅,不能自行化解,这修罗钉便会沿经脉流转,只要入印堂、命门或百会穴,便无药可医了。”
顾乘风拱手道:“还请夫人救救公子。”
“你且告诉我,我为什么要救他?”
莲香子这一问,顾乘风愣怔了许久,竟答不上来。薛蓬说:“母亲,琮儿毕竟是表兄独子,你若不救他,岂非……”
“岂非什么?他是叶家子孙,与我们薛家何干?”
苏荣道:“夫人的意思,是要见死不救咯?”
莲香子睄了苏荣一眼,反问:“我当真见死不救,你们又拿我如何?”
“夫人误会了。你救与不救,自然是你的事。只是普天之下,能救叶家公子的,除了白泽观万妙毒王,单剩夫人你。我们来找夫人,绝不是要迫你救叶公子。无非……”
“你不必说了。叶琮既然中了修罗钉,他又没法自行化解,这便是天要他亡。”莲香子起身,走到门边,眼望云丝散漫的蓝天,说,“世人唤我赤眉药仙,以为祛毒化瘴是手到擒来的功夫,可是谁人又知,我顶着药仙之名,并无药仙之实。修罗钉在魔界,远算不得上乘法门,但是你们可知,这世上最难医的并非绝顶剧毒,反而是修罗钉这等不起眼的毒瘴法门。欲以外力化解叶琮体内的修罗钉,需要七星荻萝。这七星荻萝生于天山潜龙谷,只有雌雄两株,九十年开花,九十年结果,九十年成熟。果实熟透便坚硬如铁,果皮深红,有七颗鹅黄星点。此后每十年,那果实上的星点便褪去一颗,七星褪尽方可采摘,只消四十九日,果皮便开始腐败,露出橙红果籽。那果籽奇香奇辣,至阳至烈,专克修罗钉、九花寒虫瘴这等至阴至柔的法门。没有七星荻萝,便是大罗金仙下凡,也救不了叶琮。”
顾乘风说:“既如此,我们即刻去昆仑山求丁掌门赐药。”
莲香子回身笑道:“七星荻萝虽原生于天山,现下恐怕尚未成熟,你找白泽观索要此宝怕是要白跑一趟。你们要找它,需到西梁皇宫里走一遭。就看你们有没有本事把它偷出来。”
不消莲香子明言,顾乘风已经猜出来,七星荻萝在西梁国师付千钧手上。付千钧本是南淮人氏,三百年前,西梁广成大司马扶持南淮德宗皇帝继位,与废帝仁宗的亲信打了两年内仗。西梁趁机霸去南淮边陲六城,致使百姓颠沛流离,付千钧便是其中一员。他时年七岁,在西梁国流浪了小半年,后遇苦玄真人,受了点化,成为昆仑山白泽观弟子。
三界称他冷面狐,一是因为他寡言少语,为人冷漠,二是因为他脸型瘦长,眉眼斜吊,神情尤肖狐狸。入门的前五十年,他倒是苦玄真人时时夸赞的弟子。勤勉、恭顺,单这两点,在白泽观众弟子中已经堪称典范。苦玄真人性情温和,鲜有怒容,责罚弟子更是难见一回,弟子们偷懒懈怠并不稀奇。能让他满意的,一个是二徒丁贤梓,一个是九徒付千钧。丁贤梓仙根深厚,平日修炼刻苦,修为了得。付千钧仙资不亚于丁贤梓,也正因如此,他入门最晚,修炼不过五十年,论修为,在白泽观三代弟子中已名列第三。然而仙资再优、功夫下的再多,修为长进总不及他的期待,日子一久,他便生出偷习禁地法门的念头来了。
自白泽观迁离天山玉竹峰,灵池上人便立下新规,除了掌门,寻常弟子不得靠近玉竹峰,更不可偷习玉竹峰顶的法门。玉竹峰顶究竟有哪些法门,付千钧自然不晓,也正因对玉竹峰一无所知,他越发顶不住玉竹峰的诱惑。可惜玉竹峰四面布下法阵,以他彼时的功力还无法破阵而入。于是他时时在苦玄真人跟前旁敲侧引,刺探玉竹峰的秘密。苦玄真人未怀戒心,偶尔说漏嘴,他却听者有意,筹谋了七八年之久,终于从西北向一处破绽闯过法阵,上了玉竹峰顶。
旧日的白泽观仍完好无损地冰封在峰顶东侧,八面冥灵咒将寒气困在白泽观正殿之内,远望去,闪出幽幽蓝光。飞鸟稍靠近些便叫那寒气所伤,摔下云头,付千钧见状,朝玉竹峰西侧飞去,很快便看到并排矗立在峰顶西侧的六座石碑。付千钧落下来,却见六块石碑上并无文字,又在近旁寻觅一番,未发现任何异处。整整两个时辰,他寻遍玉竹峰西侧的每个角落,还是一无所获。如此他便失去耐心,朝一面石碑打出一掌。
那石碑吃他一掌居然完好无损,叫他吃了一惊,更令他讶异的是,那石碑吸了掌气,竟自行移动起来,另五座石碑也相继挪移,围成一个六方圈。付千钧大喜,走进那六方圈内,细细观摩六座石碑,却见石碑都红光熠熠,顶部各放闪电,织连成网,将付千钧罩住。头顶上的网忽蓝忽白,付千钧抬头看着,忽然有所领悟,飞身冲破那忽蓝忽白的网,滞空俯瞰,这才参透玄机:那石碑该是钥匙,白泽观禁习的法门定藏在石碑之下。他旋即运功,将真元提至膻中穴,再行龙头指诀,俯冲而下。那六座石碑受他指诀操引,即时转了三圈,霎时间,石碑周遭晃动不止,一方土地形似八卦,随石碑迅速下沉,现出密道入口。付千钧顺势化作剑气,由那入口进去了。
密道里红云腾腾,两尺开外已看不明晰。付千钧在红云中飞了一盏茶的功夫,冲出红云,但见天青云淡,四野一片雪霜,是个沉寂的山谷。起初他并不知这是何处,直到飞抵一汪寒潭,在那寒潭边看到七星荻萝、兰馨草和苦黄藤,他才发现,自己已身处潜龙谷底。飞过寒潭,不久可见一面铁灰色石壁,在那石壁上,刻了白泽观四道绝顶威力的法门,分别是九宫迷魂阵、玉龙神功、冰寒五行大法和元婴珠。
九宫迷魂阵是一道迷人心智的阵法,含九宫三门,以二十七般变化迷幻阵内之人,若由乾、坤、离、坎四卦仙根者合力布阵,威力之大,便是大罗金仙也有困阵之险。玉龙神功是一道修炼真元脉息的法门,虽无克敌之力,却可炼符化咒、祛毒疗伤、精进内丹修为。冰寒五行大法顾名思义,分金、木、水、火、土五路,以阴寒之气为本,攻防皆可。四样法门中威力最大的,便是元婴珠。当年太虚上人的二弟子聂于飞便曾偷炼元婴珠,欲取太虚上人而代之,趁太虚上人不备,以元婴珠吸去他大半真元。太虚上人自感不敌,这才牺牲自我,炼化八面冥灵咒,封住聂于飞。
付千钧将那四道法门强记于心,此后,每逢苦玄真人闭关或下山,他就偷跑到潜龙谷底,潜心修炼这四道法门。他凭着小聪明,本以为自己行踪隐密,无人察觉,三年后,却叫上官龙一路跟踪,发现了他的秘密。上官龙本打算随他闯入玉竹峰顶,奈何他不识入阵的法门,只好在阵外百丈之远的狮子岭上候着。两日后,付千钧破阵而出,上官龙即刻飞冲过去,拦住他去路,笑道:“师弟莫着急回昆仑,我还有话要问你哩。”
付千钧面有诧色,问:“你跟踪我?”
“你若没做亏心事,又如何怕我跟踪?”上官龙摇着他的青白扇,说,“九师弟啊九师弟,你可知私闯禁地是什么罪过?”
“你想怎样,直说便是。莫装正人君子,叫人作呕。”
上官龙猛合纸扇,道:“师弟爽快,我便直言。你既然进了玉竹峰,想必玉竹峰里的法门,你都知晓了。师兄并非贪心之人,你若能授我一道法门,我便保守秘密,可好?一道既可。”
付千钧冷笑一声,趁上官龙不备,将内丹提入印堂,分真元于左右阳池穴,在双手掌心炼化出两股灼气,疾速打向上官龙。上官龙躲避不及,叫一股灼气击中发髻,登时披头散发,好不狼狈。付千钧一连打出八掌,上官龙真元稍稳,再避那余下七发掌气,便轻松自如得多了。一回合战毕,为节省真元,两人一前一后飞往狮子岭,在山顶两棵雪松上歇脚。
“玉竹峰的法门果然厉害。”上官龙道,“可惜你修为道行尚浅。要不然,方才那几掌,已经伤我筋骨了。”
“更厉害的我还未使出来呢!”付千钧话音未落,真元已散在他四肢二十八处大穴,再行翻天印,将真元炼作紫红耀光,围在周身。上官龙见状,把青白扇抛向高空,行剑指诀,炼扇为火凤,问道:“付千钧,你这是什么法门?”
“大师兄,你想见识玉竹峰顶的法门,我今日且让你见识个够。”付千钧歪嘴一笑,改行五品莲花印,那紫红耀光外即刻迸出七道金色火焰,焰光翻旋纽转,化作七条金蛇,直逼上官龙。上官龙仙根虽不算出众,到底比付千钧多出三百年的道行,见金蛇来袭,并不慌张,单单纵身飞向高处,默念天山玉龙咒,行金刚指诀,将一股罡气化在劳宫穴,由中冲穴射向青白扇炼化的火凤。那火凤受罡气操引,裂成七个分身,分别应付那七条金蛇。付千钧自知方才这招不敌上官龙,忙释出他的法器旋龟甲,以三清指诀炼化为九十九根毒针,专攻上官龙的脸孔。上官龙忙退后十来丈,运气挥袖,挡开毒针,大喝一声:“好生卑鄙。”
“要说卑鄙,我可不如大师兄你。”
上官龙冷笑道:“既如此,我便不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