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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泽观有一道分形化影的法门,叫作六合神通。上官龙翻掌运气,将真元引入十指,付千钧便知他要出此法门。六合神通虽是白泽观弟子入门修习的第一道法门,却也是白泽观最高深莫测的法门。这法门分三重境界。练破一重境界,可将身形一分为六;练破二重境界,可分出三十六个身形,且每个身形各带一番变化,可男可女、可禽可兽,亦可金石草木;练破三重境界,便可分出八十一个身形,更有千里移转之便。自太虚上人创派以来,只有太虚上人、聂于飞和灵池上人三人练到三重境界。付千钧和上官龙的六合神通虽同在一重境界,奈何付千钧道行太浅,两人都使六合神通,付千钧是必然吃亏的。可上官龙的六合神通既出,付千钧却想不出别的法门去应付,也只能以六合神通与上官龙拖下去了。
二人僵持了一盏茶的功夫。付千钧真元耗去小半,叫上官龙封了几处穴位,眼看要输了。上官龙见付千钧力不从心,多少有些轻敌,嚷了一声:“你且束手就擒,师兄绝不伤你,也不会去向师父告密。你是个聪明人,如何想不通其中道理?”
恰在此时,付千钧记起冰寒五行大法中火门有一招毒瘴之法,这法门以内丹为本,将纯阳罡气萃化为阳毒,再将毒瘴导入奇经八脉,敌人但凡近身以真元伤了自己,这阳毒便借敌方真元导入敌方命门。这一招威力刚猛,却非毫无破绽,因为阳毒虽直攻敌人命门,未入敌方体内的阳毒却会反噬己身,伏在后颅的天冲、玉枕、风池穴,每日子初二科发作,直至猝亡。至于阳毒几分攻敌几分噬己,便是练至最高境界,也难以把控。付千钧才零零星星修炼了三年,此刻使出这招实在是险中求胜;阳毒萃化得少了,他怕伤敌不深,萃化得太多,他又担心毒性反噬过猛,反害死自己。斟酌之际,上官龙已飞扑而来,化出六个分身,各施一道指诀,将他围住。他顾不得许多,奋力飞冲百尺;上官龙见状,随他飞向高处。借这飞冲的空当,付千钧已将阳毒打入奇经八脉,只等上官龙六个分身赶上,便虚晃一招,朝他两个分身各打一拳。
上官龙笑道:“师弟啊师弟,你莫仗着学了几天上乘法门,便在大师兄面前放肆。”话音刚落,三个分身各酝一掌,齐攻付千钧。那掌气直落付千钧胸腹,他应声坠落,好在及时调运真元,稳落在狮子岭西侧一处悬崖边上。
落地的一瞬,阳毒登时散入天冲、玉枕、风池穴,叫付千钧脖颈一惊,比之胸腹的掌伤,倒不觉疼痛。他抹去口鼻边的鲜血,抬头看仍在高处的上官龙。阳毒经少泽、阳谷、合谷穴,过膻中、神道、至阳侵入上官龙的命门。一时间,上官龙痒痛交加,在半空翻腾了几圈,悻悻而逃。付千钧忍着剧痛打坐调息,却因心神不定,真元不稳,接连吐了几口鲜血。他自知上官龙此去,定要抖出他偷习法门的事,赶出师门还算轻的,若按门规处罚,他连修为都未必保得住。
事已至此,他索性折返玉竹峰顶,入了潜龙谷,将兰馨草和苦黄藤偷去大半。他本打算将那两株七星荻萝连根拔起,带下山去。转念一想,若当真这样干了,苦玄真人再有容人之度,怕也不会放过他,于是他单单摘下所有果实,以昆仑绝尘大法将这些仙药奇草缩在发簪里,出了玉竹峰,逃向西梁国都上尹城。
付千钧私逃出山的前因后果,莲香子知晓得并不多。当初得知妹妹要同他结为夫妇,莲香子也曾多方打探付千钧,只是骆玉华对他曾为昆仑正室一事闭口不提,莲香子只当他本是仙门俗修弟子,实在无处打听。后来骆玉华又执意要嫁给付千钧,莲香子便懒得多管了。
按上官龙的说法,他本来好心好意劝付千钧回昆仑,待苦玄真人回山,也好真心悔过,可付千钧不识好歹,竟出手伤他真元。他这说辞,白泽观的人是没有理由怀疑的。因为上官龙擅用毒瘴,却为毒瘴所伤,若非他手下留情,哪能叫付千钧占便宜?而上官龙的“手下留情”,除了同门情深,再无其他解释了。对于上官龙的说辞,莲香子并不尽信,因为谈及此事,上官龙对他如何发现付千钧三番五次偷习禁地法门、如何劝付千钧回昆仑山、如何被付千钧毒瘴所伤、如何千辛万苦逃回昆仑山讲得巨细靡遗、绘声绘色,单单对他在狮子岭上等候两天的动机避之不谈。按理说,上官龙要劝付千钧认错悔改,直接回昆仑山,待付千钧回来,再劝他不迟。其时上官龙修行近四百年,行事总该稳妥些才对。
“我有一事不解。”顾乘风说,“国师既然是白泽观弟子,白泽观的人当真要找他,怎会任他躲在上尹城一百五十余年,乃至身任国师之位?”
莲香子笑道:“你都能想到的,这只狐狸怎会想不到?据我妹妹所言,我猜这付千钧一出玉竹峰便向北而行,飞到玉梅岭,以冰寒五行大法禁制了他的法宝旋龟甲。须知玉梅岭乃天山至邪之所,那旋龟甲虽是上乘法宝,法力受了禁制,又被付千钧推入玉梅岭九寒洞中,任由浊邪之气污毁侵蚀,想来一日未毕,旋龟甲便入了沉眠之境,除非再遇有缘之人,否则难以现世了。关于付千钧私逃之事,玉华所言,必是付千钧告诉她的。其实大半我都不信,独独这件事,我是信的。毕竟苦玄真人法力高强,这付千钧能逃过他的法眼,非毁掉白泽观的法器不可。”
苏荣不解,问:“方才夫人叫我们去西梁皇宫内偷盗七星荻萝,这又是何道理?国师既然是叶大人姨父,从前也授过叶大人几道法门,如今叶公子有难,他又岂会坐视不管?”
“你们有所不知,当年玉华执意嫁给此人,我姐姐是反对的。姐姐离得远,眼不见为净,玉华成婚后便与她彻底断了往来,直到姐姐姐夫获罪身死。后来我下山嫁与入薛家,本来我对付千钧这等背叛师门之人并无好感,然而太岩城紧邻上尹,我丈夫又为人忠厚,时时劝我,我们薛家同这付千钧,便免不了往来。后来叶长庚做了南淮国兵部侍郎,西梁、南淮两国又因北魏跋扈而交好数十年,叶家才跟我们薛家和付家有了联系。那二十来年,我们三家关系虽不亲密,明面上看,倒还和气得很。”莲香子落座,端起茶杯,继续说,“可是四十几年前,玉华却突然失踪了。那付千钧说,我妹妹只是一时赌气,不日便回。然而一月又一月,足足半年,玉华照旧杳无音信。我知道付千钧撒了谎,又去皇宫问他,他仍一口咬定玉华只是赌气出走,至于人在何方,他并不知情。再问玉华的女儿付晚香,她只知玉华失踪前夜,付千钧与玉华确有争执,其他的一概不知。当天夜里,我想在皇宫里搜寻玉华的下落,然而搜至御花园,却叫一道阵法破了我的法门。我疑心玉华已然遇害,便去了一趟昆仑山,把西梁国师的身份以及他杀害玉华的事告知丁贤梓。”
顾乘风说:“夫人是想借丁贤梓之手除掉国师?”
“你们有所不知,当年我随天玑道长上山修炼,不过两年,我母亲便遭奸人所害。此后我和姐姐便跟玉华失去了联系,也不知她是生是死。直到她与付千钧成亲,她才上丹霞山找到我。她法门颇杂,脉息却还精纯,是我们玄鹤宫修为,我问她师从何人,她却缄口不答,只说授她法术的是一位俗修方士,若透露其身份,恐有杀身之祸,我便不多问了。也正因如此,付千钧是何来历,我当时并不知晓。只是后来玉华无意中说漏嘴,我才知道他原是白泽观弟子。我虽不太清楚他跟白泽观究竟有何恩怨,不过他背叛师门既然错不了,丁贤梓身为白泽观掌门,便有清理门户的责任。那付千钧起初大概还对丁贤梓有所顾忌,几十年来隐姓埋名,同我妹妹只做些小买卖,过着凡人夫妇的生活,后来我外甥不幸身故,又过了几年他竟堂而皇之做起了西梁国师。我想那时候他修为定已大进,才如此肆无忌惮了。其实丁贤梓早该知晓西梁国师便是当年背叛师门的付千钧,我所以上昆仑山告诉他这件事,不过使些激将法,逼他出山清理门户罢了。当真计较起来,也不算我借刀杀人。”
苏荣说:“夫人竟如此笃定,令妹已遭不测?她便当真不在人世,也未必与国师有关呀。”
莲香子轻蔑地笑着,嘬一口茶,说:“以我对玉华的了解,她就算赌气出走,也该把晚香带上。况且整个西梁国,她只有我这一个亲人,她不来投奔我薛府,岂不怪哉?我所以笃定是付千钧杀了玉华,理由很简单。其一,付千钧修为深厚,玉华则法力平平。她法门学得多,无奈都是入门的修为,付千钧要杀她,易如反掌。其二,付千钧口口声声说他跟玉华琴瑟和鸣,然而玉华失踪,他并不心急,更未遣弟子寻找,却在宫中闭关三月,突然练成元婴珠。岂非怪哉?我疑心他元婴珠得以炼成与我妹妹三缄其口的恩师有关,当年她不肯告诉我她师从何人,说不定付千钧正是为这秘密害死玉华的。”
言于此,莲香子长叹一声,眼角泪花忽闪,竟说不出话来了。她流泪不全因为玉华之死,多半缘由,是觉得自己未能替玉华报仇雪恨,顿觉惭愧。本来丁贤梓为人跋扈,照莲香子设想,只要以言辞对他稍加刺激,他定要下山替苦玄真人清扫门户。可丁贤梓听完莲香子的话,却是一副镇定自若的神色,一面踱步一面说:“苦玄真人在世便道,我们修行之人需存物我两忘之心,他虽犯下大错,只要将来不入魔道,不在人间行恶,网开一面又有何不可?他在西梁担当国师,十几年来倒还安分,若已改过自新,我又何必多生事端?”
莲香子道:“丁掌门所言差矣。我辈分虽低,本无资格与你理论,但是你方才说他安分,我竟不知,害人性命者如何安分了?他若当真改过,又如何要害死发妻?”
“你说他害你胞妹,可有真凭实据?”
“丁掌门要真凭实据,随我下山便是。”
丁贤梓笑道:“既无真凭实据,我又何须下山?”
丁贤梓这般说辞,莲香子已知她借刀杀人的门路是行不通了。她当时认为,丁贤梓所以置身事外,是担心付千钧元婴珠得成,又门徒众多,若他贸然下山在付千钧的地盘与之斗法,未必有十足的胜面。便是胜了,万一受了重伤,恐遭人趁虚而入,毕竟在白泽观,欺师背祖之事也算不上稀罕了。现在回想起来,却在这原因之外多了一种可能。丁贤梓何等聪明,说不定莲香子借刀杀人的图谋,他早已识破。聪明人说聪明话,只看聪明话叫谁听去,又听进几分罢了。无论如何,劝不动丁贤梓,莲香子便伤不得付千钧一分一毫。她也想过借叶长庚之力,在南淮寻得俗修道人相助,可叶长庚并不相信骆玉华已死,反说“姨娘此前失踪数十年,后来也好端端的,大概是同国师生了意见,出走也是不稀奇的”。至于付千钧害死骆玉华的说法,他更觉荒谬。后来因西梁、南淮双边紧张,莲香子索性与叶长庚绝了往来。
莲香子对付千钧的看法,薛鸿儒倒确信不疑。奈何他仙根几近于无,虽从莲香子身上习得不少玄鹤宫的法门,获了延年之益,他的修为却远不如一对儿女,哪里帮得上忙?
薛鸿儒有一种老实人独有的豁达,对生活种种看得开想得透。他自知仙根不足,绝无飞升仙境的可能,常对莲香子说:“我与你做一世夫妻,便心满意足了。”莲香子听不得这种话,定要责怪他修炼时偷懒耍滑,可事后想想,却禁不住心慌,因为薛鸿儒修为不精,总有真元涣散,油尽灯枯的一天。特别是二十年前薛鸿儒患了喘病,气色日衰,真元渐乱,莲香子便不得不面对他们夫妻缘尽的事实。得亏莲香子仙根丰厚,每月以内丹助他压瘴蔽浊。然而一年年保下来,薛鸿儒奇经八脉早已溃朽不堪,二十年前还是中年模样,这会子竟白发苍苍,满脸皱纹了。单看他相貌身板,顾乘风万万想不到,这位老汉竟是莲香子的丈夫。薛鸿儒见了顾乘风和苏荣,忙撑起身子,要坐起来。莲香子帮他抽起身子,问:“今日可好些了?”
“好多了。”薛鸿儒对顾乘风、苏荣笑道,“两位仙侠来我薛府做客,我却如此失礼,请莫怪罪。”
苏荣说:“薛先生有病在身,如此言语,倒与我们见外了。”
顾乘风和苏荣在厢房待了两刻。这期间,管家端来了黍米粥和一碗莲子燕窝羹。莲香子对丈夫倒细心温和,每次舀半勺,轻轻递在自己嘴边吹凉些,才喂与薛鸿儒吃。薛鸿儒久卧病榻,来了客人格外高兴,缠着顾乘风和苏荣问东问西。好容易咽下最后一口燕窝羹,薛鸿儒望着莲香子,叹道:“长白山虽有绝世美景,今生我与夫人怕是不能同往了。”
莲香子叠好两只空碗,搁在木盘上,笑道:“如何不能去了?等你病愈,我们即刻启程,不过三日功夫。”
管家在走廊尽头候着,厢房门一开,他便上前,从莲香子手中接过木盘,端去灶房。小雨淅淅沥沥下着,地上湿气未满,石板间的小草更见绿意了。莲香子看着青灰天色,失魂落魄地说:“我这赤眉药仙救人无数,却偏偏救不了自己的夫君。”
顾乘风说:“薛先生的喘疾,难道普天之下,真的无药可医?”
“我且问你,入仙门修行,最要紧的是什么?”
顾乘风看看苏荣,思忖片刻,答道:“是仙缘。”
“仙缘的确要紧,若仙缘薄浅,任你道行再高、修为再精,也难列仙班。可是单说入仙门,最要紧的事,实在轮不到仙缘。能入我们仙界正室修行的,便是仙根平平者,也绝非常人可比。金石草木、飞禽走兽皆有仙根,然而仙根短长有异、厚薄有别,全凭造化。仙根雄厚者,但受点化,由法门入道、勤修真元,精进修为便可事半功倍。仙根贫瘠者,自然另当别论。若仙根几近于无,又或者奇经八脉尽断,折了仙根,再行修炼者,除了多活几十年,修为是不会有什么长进的。”莲香子摇头道,“鸿儒喘疾的根源,正是他仙根太浅。虽然我们玄鹤宫宝物甚多,可滋养仙根的宝物,本是锦上添花,并无雪中送炭之效。修行之初,真元脉息微弱,他尚有余力固持;道行越高,真元脉息越发强劲,他的仙根便无力固守真元。长此以往,真元渐乱,化作邪毒,入肺便作咳喘之疾,入肾便作血尿之症,入心便作心痛之病。单治鸿儒的喘疾,确有几味仙草,即用即效。可是他体内瘴气本是真元所化,以仙草祛瘴,则真元渐弱,瘴尽之日亦是气绝之时。这些年来,我每月以内丹和冰蒺雪蟾珠压制他的真元,已损及他奇经八脉,我担心,他活不过今年。”
顾乘风和苏荣都不作声,莲香子转身看着二人,继续说:“鸿儒虽无药可医,这世上却有一道法门,可以救他。”
“敢问是何法门?竟可起死回生?”顾乘风问。
“正是白泽观太虚上人所创的元婴珠。”
苏荣说:“我听师父说,元婴珠威力非常,专吸真元、魂魄。此等法门,如何救得了人?”
“元婴珠的秘密,写在天山玉竹峰顶,朱雀仙子自然不知。其实我也不知那元婴珠究竟有何等玄机,我只听玉华说过,这元婴珠是亦正亦邪的法门,既可废人修为、取人性命,也有培扶仙根、扭转乾坤之效。”莲香子不禁长叹一声,继续说,“可惜当今世上,练成元婴珠的,除却付千钧,只有一个误入歧途的魔女。我曾专程上过仙界三山,求诸位掌门救鸿儒一命。是丁贤梓告诉我,元婴珠有此法力,可为天资薄弱者助长数倍仙根。可惜修为精如丁贤梓,也有练不成的法门。为了救鸿儒,我只好厚着脸皮,去宫里求那付千钧。谁想他非但不答应,反出言不逊,将我羞辱一通。罢了,天意如此,我也不去强求了。本来我与鸿儒夫妻一场,是我命里注定的一笔情债。他去了,情债便还清了,于他于我,又何尝不是好事呢?”
苏荣说:“这个付千钧,果真如此冷血无情。按理说,薛先生与他也是连襟,他竟见死不救?”
莲香子苦笑道:“他这只狐狸,岂止冷血无情?你们想想看,我赤眉药仙跪地求他,他尚且见死不救,你们二人去向他讨要七星荻萝,他如何肯给?更莫说,这叶琮他只见过几面,勉强算个熟脸,以我对他的了解,便是他女儿开口,若单为叶琮一人,他也未必答应。”
三人一面说着话,一面进了丹房。莲香子对顾乘风说:“你让我看看叶琮伤势如何。”顾乘风自印堂放出无尘剑,再行五岳指诀炼化剑身,只见一抹银光游过剑刃,再化作白辉,落地现出叶琮肉身。莲香子俯身察他双目,探他眉心,这便起身运功,行三清指诀,自丹炉内汲来一枚红丸,再行八卦指诀,将红丸纳在手印正中,炼得紫光闪耀,方导入叶琮印堂。那红丸在叶琮体内紫光四射,缓缓游至膻中穴,安定下来,紫光逐渐褪色,终变为纯白。
“这孩子中毒不深,现下毒瘴还在双臂,并无大碍。至于他体内的煞气,有我紫香玉露丸护体,是不会伤及他根本的。你们既然决心去皇宫盗取七星荻萝,便需打起十二分精神来。那付千钧诡计多端,擅用幡阵,你二人修为尚可,我只怕你们经验不足,落入他的陷阱。”说着话,莲香子行金刚指诀,自印堂穴引出两颗青光闪闪的仙珠,推向顾乘风和苏荣,道,“付千钧在皇宫四周布下了玄天金罗阵,你们只要翻入宫墙,必然惊动他。这两粒定元珠可破他玄天金罗阵。但是你们切记,西梁皇宫内阵法密布,你们靠我这定元珠单能闯进皇城,至于能不能寻到七星荻萝,又能否全身而退,就全凭你二人本领了。”
莲香子言语的空当,顾乘风、苏荣已然运功,将定元珠浮在右手中指尖,稍加萃化,引入印堂了。莲香子吩咐下人将叶琮抬去厢房,三人这便出了丹房。顾乘风来找莲香子,医治叶琮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为他自己的事。毕竟玉衡道长是莲香子的师伯,莲香子在太岩、上尹两城行走频繁,说不定从她身上可问出些许线索。于是顾乘风清了一把嗓子,慢条斯理地说:“夫人,玄鹤宫玉衡道长,想必你很是熟悉。”
“这是自然,我与玉衡师伯何止熟悉?众多师叔伯中,他为人最是风趣谦和,又品性端良、一身正气。老实说,除了我师父天玑道长,我最敬重的,正是玉衡师伯,天枢掌门倒在次哩。”
“你可知,他两年前离开了丹霞山?”
莲香子并不吃惊,道,“他两年前,确来我薛府小住过几日。”
“夫人可知他去向?”
“我不曾过问,他也不曾交待。总之,那几日他早出夜归,行踪颇有些诡秘。我想,他既不说下山所为何事,必有他不说之理。那么他将去何方,我便是问他,他也未必如实告之。”
顾乘风满足地笑了,对莲香子说:“若夫人再见玉衡道长,请他务必去一趟长白山。有一件要紧的事,关系到一个人的生死,也关系到重明、玄鹤两派的存亡。”
莲香子轻轻点头,应道:“我只管通报,玉衡师伯去与不去,我是不管的。”
“他会去的。”顾乘风看看苏荣,又看看屋檐下垂落的雨帘,喃喃道,“他一定会去的。”
天黑以后雨水停了,虽然天上薄云未散,月亮却露了脸,毛绒绒的。西梁比长白山一带黑得晚些,顾乘风本打算申时动身,却捱到酉时一刻,天光渐暗,薛蓬回了府,他才和苏荣飞往上尹城。抵达上尹城时夜色已浓,俯瞰上尹城,论热闹不及纪南城,论面积不及望都,可论皇城气派,上尹却比纪南和望都强上数倍。一条轴线穿皇宫、太庙,将上尹均分为东西两片。街道都横平竖直,便是小巷子也有它成形的规矩。房子一间间挨得紧,大小相似、造型相近,一圈圈围着皇宫,发散开去。
飞到皇宫附近,顾乘风和苏荣降到低处,在一家青楼的屋顶歇脚。站在正脊上眺望皇宫,只见月光下重重屋顶如山峦起伏,屋檐下灯火昏沉,不似宫外灯光通明。他们确定御花园所在的方位,按莲香子的指引,径直飞去,出于谨慎原则,在宫墙之上逗留了片刻。宫人低声说话,在宫墙内侧举着灯笼,缓缓走着。顾乘风看到御花园方向有紫气升腾,对苏荣低声道:“那儿想必是丹房,国师该在那附近。”言毕,他化作一道青辉,朝那紫气飞去,苏荣也随他化身青辉,跟得小心翼翼。
二人在御花园西北角落下,现出真身,藏在一片灌木丛中。附近并无人声,二人出了灌木丛,沿一条石径而行,经过一方池塘,来到一座八角亭边。再行几步,二人脚下一麻,却见几缕金光由脚下铺展,迅速蔓延开去。
顾乘风道一声“遭了”,苏荣便知他们入了幡阵。那金光韧如蛛丝,将他二人紧缚,莫说逃出去,便是举臂迈步也万分艰难。苏荣转头,对顾乘风说:“师兄,我助你出去。”
顾乘风没来得及开口,苏荣已自印堂逼出一股罡气,将他团团围住。有这股罡气加持,顾乘风只将真元导入周身诸穴,缚体的金光便消融殆尽。他借机缩入天罡猎月檠,化作一团白辉,闯出幡阵。回头看去,竟是一片黑黝黝的海棠,月光照着海棠枝,把墨影投在石径上。幡阵没了踪迹,苏荣也不知去向了,倒有一股声浪飘在风中,叫顾乘风警醒起来。他左右瞧瞧,看见身后不远处的八角亭边有一口井,遂化身剑气,匿在井底。
来者是御林军侍卫,在八角亭附近搜了好半天,一无所获,这才原路返回。顾乘风飞出井,在一丛灌木旁现了真身,刚要出去,又听到几个女子的声音,便伏在原地,一动不动。声音近了,他看见八个宫婢各端一张竹托,自岔道而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一个说:“宫里许久未办喜事,如今两国和亲,总该大赦才好,如此,我哥哥兴许可提早放出来了。”一个说:“大赦是一定的。你哥哥又没犯什么大罪,不过在太岩城说了几句浑话。他虽开罪于晋王,可他对皇上是一片忠心的。我想,这次大赦,他便直接给放出来也未可知呀。”一个又说:“我竟不知哥哥为什么要说那些浑话。便是臣不像臣,君不像君又如何?藩王拥兵自重虽是事实,可连皇上都未有异议,我们平头老百姓,又何必妄议政事,惹这等麻烦?”另一人说:“真是人各有命呀,那付晚香本是国师的闺女,太后认她做义女已是好运,如今她又嫁给北魏太子,将来兴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何等风光唷。”一个便说:“你快闭嘴,文琲公主的名讳岂是我们叫得的?”
这些宫婢稍走远些,顾乘风便化身飞蚊,藏在一名宫婢的发钗上,随她们出了御花园,绕过琦春阁,进了长明殿。宫婢在正殿石阶下立定,把竹托高举过额。
为首者报:“明月梅花暗绣石榴襦裙四件、如意青蟒袍两件、薄荷桂馥香囊八件、嵇山玛瑙紫铜炉一对、运祚永定图一幅、比翼双飞华胜四件、漆雕麒麟缶一对、懿和朱雀盏八件。”殿内隐隐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送进来吧。”殿外两名宦官齐下台阶,将八张竹托全恭恭敬敬地端进殿去。
顾乘风趁机遁影飞入殿内,主厅里空荡荡的,只有迎门的一面髹漆柏木浮雕甚为气派。主厅左侧有一张席、一张几、一把琴,帷幔拉起来,许久未动的样子。右侧有个暖阁,挂了一张虎皮毯。打空隙挤进去,只见一面三折屏风挡在窗前。屏风边上有一张云纹黑漆长几,长几上铜镜、脂盒、玉篦等一应俱全。长几另一头挨着一帘靛青帷幔,可依稀看见帷幔里头有个半卧的女子。正对屏风的墙上挂了一幅仙人指路图,图上有个白发仙翁,正给四名素衣朝臣指路。顾乘风灵机一动,扑向那张画,成了四位朝臣中的一员。
宦官们两进暖阁,将四张竹托搁在屏风边的长几上,对帷幔里头的女人道一声“奴婢告退了”,这便出了长明殿,将殿门合上,仍守在殿外。不多时,帷幔叫一只肤色白净的手掀起来,挂在一侧铜钩上。手的主人是个身姿纤细的女子,眉淡目圆,直鼻樱口,披一件猩红斗篷。她拿起步摇,盘腿坐在长几前,对着铜镜把步摇插在发髻上,左右瞧瞧,取下来,放归原处。她再捧起襦裙,抖开来看了看,旋即解去斗篷,欲试那件襦裙。
顾乘风到底是男子,见那女人解衣,便转过脸去。他一转脸,这女子即刻察出异样,披回斗篷,转身盯着那张仙人指路图,同时行三清指诀,由商阳穴冲出一把三尺来长的气剑,指向画中五人,道:“来者是敌是友,且现出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