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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来,康伟业循规蹈矩,勤奋工作,工作完毕就回家。回家就抢着做家务,因为段莉娜婚后习惯性流产,一次又一次地出血使她变得弱不禁风。分娩女儿的时候又是大出血。整个人只剩下了一把骨头架子。孩子幼小,老婆体弱,工作繁忙,薪水微薄,每日里骑自行车上班,朝同日出,晚同日落,生活很累人但是康伟业有一颗累不垮的心。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累不累,想想曾经插过队——这是康伟业自己编的顺口溜,其实也就是他对待困难的指导思想。他始终顽强地奋斗着,一点一滴的事情都认真地去做。他坚信在他们的奋斗下,一切都会慢慢地达到他们的理想。
正如康伟业先前所料的,段莉娜非常爱护他们的小家庭。她能够将大到家用电器小到蔬菜水果的许多物质,理直气壮地源源不断地从她父母家拨拉过来。使别人有的东西他们也有,使他们的小家庭较好地保持着在亲朋好友面前的自尊,生活基本也可以算是丰衣足食的了。当然,家庭的领导权也就掌握在了段莉娜的手里。康伟业不计较这个。他才懒得操心柴米油盐那些俗事呢。倒是康伟业的父母越来越反感段莉娜的霸道,指责儿子一点骨气都没有。康伟业要么根本不睬他们,要么就是这句话:“你们知道什么?”
就是没有人能够知道别人的家庭关系到底是怎么回事。人们能够看见的全是表面的东西。由表及里的分析方法对家庭不适用,逻辑推理也不适用,以己之心度人之腹也不管用。家庭是一个封闭式的独立单位,是一团历史与社会的衍生物,是一场男女两性之间的战争游戏,是夏天的雨,是朦胧的诗,是一盆粘稠的浆糊。一切只有当事人,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康伟业成天洗碗拖地的,他有没有怨言?他有的。一般男人谁都不会乐意做这些婆婆妈妈的永无休止的家庭琐事。但是康伟业把怨言放在心里,从来不对人说。他无法诉说。只要他一开口抱怨,其对象必然就是段莉娜。可是段莉娜不是不愿意做,是身体不好,做不了。段莉娜也不是完全不做,她也做了她力所能及的一部分事情。康伟业的抱怨无处着落,只能自己消化。谁让他是男人呢?好在康伟业经常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男人,他以此勉励自己:好男儿死都不怕,还怕一点破家务事?
其实真正打击康伟业的是一种无形的力量。这就是段莉娜身上具备的高瞻远瞩的政治敏感性,以及对康伟业恨铁不成钢的埋怨和鄙视。一九八0年,他们结婚才一周年。段莉娜从他们家带回一份文件,是邓小平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作的讲话,题目是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她阅读得十分认真和细致,蹲厕所都在用红蓝铅笔划重点。之后危言耸听地宣布:“看来我老爹就要完蛋了。老的将全部下台,年轻的有学历的将会提上去一大批。伟业,从现在起你一定要注意给自己创造条件,做一些突出的政绩,给领导一个深刻的印象。”
康伟业开玩笑说:“问题有那么严重吗?我有那么好的机会吗?天上要掉下馅过了吗?”
段莉娜紧皱眉头批评他:“你看你这个人,一点政治嗅觉都没有,到时候后悔就来不及了。”
康伟业说:“得了。我认为你的预言非常正确。”康伟业真正的意思是嘲笑她的预言非常可笑。
不幸的是后来发生的事实证实了段莉娜的正确和康伟业的可笑。在一九八二年召开的党的第十二次全国代表大会上,产生了一个中央顾问委员会,里头全是老同志,邓小平任主任。由于邓小平身先士卒,大批的老干部无话可说。干部领导职务的终生制被废除。接下来的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百万大裁军。武汉军区取消番号,被合并到广州军区。段莉娜的年迈的老爹彻底没戏了。
由于康伟业不积极表现自己,由年轻干部组成的第三梯队又筛选掉了康伟业。心情很不好的段莉娜与康伟业算帐了:“现在让我们来看看,你还不觉得问题严重吗?”
康伟业当然理屈词穷。段莉娜穷追猛打,严厉地指责康伟业政治上的迟钝和糊涂,警告他要幡然猛醒,及时采取补救措施,不然后果不堪设想,虎落平阳被犬欺,凤凰落毛不如鸡。
康伟业被数落得实在忍受不了了。他反抗说:“你固然有道理,但是也不要得理不饶人。社会上平头百姓多得很,人家怎么在生活?好歹我还是个科长嘛。”
段莉娜冷笑说:“这是你又不听我的话了。你省省吧:现在往上是到了年龄就退休。往下是已经提起来了一大批年轻干部,你三十大几的人了,还是一个科级,有屁用!你不信风凰落毛不如鸡,那就等着瞧。”
更不幸的是,事实再一次地证明了段莉娜的英明和康伟业的愚蠢。原来干部的级别不仅仅意味着你官越大就要越多地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操心,它同时还意味着你生活待遇的上升。段莉娜的老爹在位的时候,出门有小车,吃肉有小灶食堂,看电影和戏有送票,生病有最好的医疗设备和药品;电话有几部,可以由总机转接,可以直拨,任亲朋好友在天涯海角,一个电话犹如在眼前。就连换煤气罐也是勤务兵的事情,找小保姆也由部队代劳,用军车将她们从乡下拉来,送到医院去作健康检查,过年过节也是军车送来送去。等等。有形的待遇无形的待遇是数不清楚的。这么说吧,段莉娜从小长大,就没有觉得衣食住行是个需得自己操心的问题。人与人之间,只有段莉娜他们给别人白眼,没有别人敢给他们白眼的。满世界乱转都碰不到一个“不”字。康伟业与段莉娜成家后,对于段莉娜带来的方便毫无知觉地就享受了,习惯了,丝毫没有意识到他们在享受很多特权。后来就不一样了,随着日子的一天一天过下来,康伟业发现他们抽屉里的常用药品供给不上了,段莉娜不再从家里带新鲜瘦肉回来了,康的妮过生日生病什么的,她姥爷也不再派小车接送她了,康伟业开始为段莉娜家换煤气罐,电影票戏票之类的越来越少,后来就完全没有了。段莉娜的父母变得非常敏感,谨慎和自觉,一副饿死不食嗟来之食的样子,小车尽量不坐,电话尽量少用,终日他说一些愤世嫉俗的风凉话。康伟业一家三口回去得也就少多了。
康伟业段莉娜不得不经常地去挤公共汽车,去医院看病要排队花钱,还受气。去菜场买肉也受气,你不要肥肉他偏要给你肥肉,你不买就拉倒。请小保姆也是自己的事情了,请一个不合适,请第二个有肝炎,请第三个,偷吃偷喝偷小东西。钱少一点,过年的礼物少一点,就不肯再干了。面对所有这一切,康伟业也生气也恼火,而段莉娜简直就受不了了。她几乎出门办事就要与人吵架。有一次去医院看病,要医生给她开香港齐天寿的蜜炼川贝批粑膏,医生理都懒得理睬她,开了一包甘草片。段莉娜将一包甘草片劈头盖脸地掼到了医生脸上。医院保卫科把段莉娜“请”到办公室,非让她写检讨不可,段莉娜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把办公室的几块玻璃板全砸了,保卫科气得不得了,一定要把段莉娜送到派出所去。后来康伟业不得不去求市里有关领导帮个忙,领导亲自出面说情,段莉娜才得以顺利回家。不过,最难听的话她都听到了,医院的人对去接她的康伟业说:这是看领导的面子啦,不然的话,就把她当精神病上电疗了。说:看你体体面面一副干部的样子,怎么找一个大街上的泼妇?说:穿没有一个穿相,长没有一个长相,是个菜农吧?这种老婆要不得!
段莉娜回家就钻进了被子里,关上房门,三天三夜没有出来。康伟业再见到的段莉娜是鼻青脸肿,憔悴不堪,仇恨满腔与谁都不共戴天的样子。康伟业试图劝劝她,刚一开口她就火山喷发了,把一切的一切都归罪于康伟业的平庸。段莉娜说:“如果你早听我的话,把你的机智用在刀刃上,如今哪怕只是一个处长,人家也不至于敢这么糟践我。没有用的东西!就会花自己家里的钱赔那些狗杂种的玻璃板。你只管不理睬他们,看他们敢把我吃了!”
康伟业被段莉娜骂得心头直冒火,他本来想提醒段莉娜是她自己做过分了。但他再往深处一想,便不能与段莉娜计较了。就事论事段莉娜的确有错,但是从宏观上看,段莉娜是对的。正如毛主席所说的:落后就要挨打。人类的发展史就是一部生物进化史:强者生存,物竟天择。不过,康伟业又有什么错呢?康伟业扪心自问,他觉得自己没有错。无论是工作上还是在家庭里,他都尽力而为了。
他们家形势的根本转变是从康伟业下海经商开始的。促使康伟业下决心的因素有多种。其中比较主要的一种就是他们的家庭现状。康伟业想,与其这样不死不活,倒不如背水一战。他康伟业就是不相信自己是一个平庸的人。万一失败,从高楼上往下一跳就行了。反正就一个孩子,几家抬着养,不会让她吃什么苦头。段莉娜是早就在琢磨国家经济体制改革的事情。眼看着熟悉的人经商发财,有时候也不免与康伟业嘀咕几句。不过这一次段莉娜不敢轻举妄动,在段莉娜这样的人的观念里,商总是不如仕的。何况康伟业去经商就得丢掉铁饭碗,生老病死都将不再有单位和组织操办,谁能保证自己将来不出个意外呢,这种决定毕竟大重大了,段莉娜轻易不去怂恿康伟业。
这次是康伟业自己下的决心。他出差北京,在王府饭店碰到了贺汉儒。贺汉儒是段莉娜的中学同学,是康伟业的小学同学和知青战友。曾一度他们好得恨不能割头换颈。知青招工的时候,因为贺汉儒的家庭出身是资本家,他被分配到了街道办事处的小作坊。贺汉儒在街办工厂只呆了几个月,就投奔在新疆的一个亲戚去了。贺汉儒挥泪去新疆,康伟业还替他饯过行,凑过路费。这次在王府见到的贺汉儒,康伟业根本认不出来了。贺汉儒的大背头梳得溜光,衬衣雪白,西装笔挺,一身香气,提着手提电话。他请康伟业喝晚茶,铺张了一大桌子的粤式小碟和小笼,说:“你们中国人现在最时兴吃粤菜了。”他说:“康伟业你别把眼睛瞪那么大,现在我是马绍尔群岛公民了。”
康伟业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万万想不到社会变化是如此巨大,贺汉儒居然成了外国人。他身为马绍尔公民,为美国一家公司做中国代办。名片上写着总经理,基本年薪二十万美金。口气大得无边无际,说:“我已经替你们中国做了好几座大型水电站了。”
康伟业说:“贺汉儒,去你妈的!”
他们两人揍了对方一拳,发出了由衷的大笑。
贺汉儒为康伟业在王府饭店开了一个房间,他们好好地叙了一番;日并认真地展望了未来。康伟业决定接受贺汉儒的建议,为贺汉儒的美国总公司在武汉开一家中南地区分公司。康伟业把自己果敢的决定叫做抓住机遇,改革开放。
在康伟业离职的那天,夫妇俩靠在床头坐了一夜。康伟业已经箭在弦上,显得格外豪迈和义无反顾。他把孩子的教养以及一些家务琐事都一一拜托给段莉娜,话说商场如战场,恐怕日后很难兼顾家庭这一头了。段莉娜这些年来屡遭挫折,已不得康伟业能够振兴家道。她也明白,其实就康伟业本人来说,在机关就这么混下去,提级也是有希望的,一辈子既舒适又安稳。现在康伟业挥刀斩断自己的后路,也是深懂她的苦心所在。段莉娜岂有不动情的道理?段莉娜自然地垂了眉顺了眼嗓音温和,是一副前所未有的贤惠态度。她连连点头,再三说家里的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康的妮也大了,不费事了,两家的老人又都疼她,我只管她的学习就行了。
段莉娜还半夜三更地给北京的贺汉儒挂了长途电话,对贺汉儒说:“我把伟业就交给你了。你坑谁也不能坑他啊!你是知道我家老爹的脾气的,你坑了他女婿,他不拿枪毙了你。”段莉娜又母亲哄孩子一般鼓励康伟业:“你放手干吧,凭你的聪明才智,凭你工作这么多年的社会关系和我们两家的社会关系,还做不过那些没有文化没有关系的个体户?万一将来实在不行,也不要担心,我总是国家干部。一个家庭有一个吃皇粮的就不怕了。你说是不是?”
康伟业说:“是,你的话总是非常有道理。”这次康伟业说的是真心话。段莉娜感动了他。他与她手执了手,掏心掏肺地絮絮叨叨他说话,正如相依的唇齿。未了,段莉娜指着康伟业的心说:“康伟业呀康伟业,如果你将来真的发了,千万不许搞女人。如果搞了,我就与你同归于尽。”
康伟业说:“你这是什么话?简直是侮辱人!当我是小流氓?十年的夫妻你还不了解我?”
段莉娜说:“那你发个誓。”
康伟业说:“我发誓,如果我生活作风不正派,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段莉娜捂住了康伟业的嘴,两人都觉得自己可笑。这么的,夫妻俩就好了。天亮以后,康伟业如久困深山的大鹏,展翅飞向了广阔无垠的高深莫测的蓝天。他那辆每日里骑到机关去上班的自行车多年来第一次闲置在楼道的角落里,灰尘满面,不规则的光线将它分割变形,像一副超现实主义的油画,被搁在了往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