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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斯醒来时,太阳的强光直晃着他的眼睛,他想起床,但背部痛得他做了个鬼脸,太疼了。他又躺在枕头上,瞥了自己一眼,他仍然全身都穿着衣服,上帝啊,他昨晚没脱衣服就睡觉了。
他又躺了很长时间,敲打着身上僵硬的肌肉,想使自己坚强起来,然后坐起身。
“噢,该死。”他小声说道。有一刹那房间轻轻地可觉察地晃动了两下,他的背部像坏了的牙一样一跳一跳地疼。他转了一下头,觉得脖子上的筋全生了锈似的,但最糟糕的是他的膝盖,他用的药膏没起多大作用。他本来该给自己打一针可的松,膝盖肿得把裤腿撑得紧绷绷的,好像里面有只气球。
“真伤得不轻。”路易斯小声说“天啊,噢,天啊,我可从没这么疼过。”
他慢慢地弯下身子,坐在床边,紧咬着嘴唇,嘴唇都快咬白了,然后他稍稍伸开一点腿,感觉着疼痛,想确定到底有多糟糕,要是
盖基!盖基回来了吗?
这个念头使他不顾疼痛站了起来,他在屋子里搜寻着,他走出自己卧室的门,穿过大厅走进盖基的房间,但房间里是空的。他一瘸一拐地又走进艾丽的房间,里面也是空的。他走进一个备用房间,是正对着高速公路的一个,里面也是空的。但是
公路对面有辆陌生的车,停在乍得的卡车后面。
那么怎样呢?
那么一辆陌生的车停在那儿可能意味着有麻烦了,这就是那么怎样。
路易斯把窗帘拉到一边,更仔细地看了看那辆车,那是一辆蓝色的小汽车,车顶上趴着小猫丘吉,很显然,它正在睡觉。
他看了很长时间,然后才放下窗帘。乍得有朋友来了,就是这么回事那么怎么样?也许现在就担心盖基是否回来了还太早,丘吉复活后回来时已经快一点钟了,而现在才9点,五月里的一个美丽的早上的9点,他将下楼去煮点咖啡,然后加热医用棉垫,再把它缠在膝盖上,接着
丘吉在那辆车顶上干什么呢?
“噢,算了。”路易斯大声说道,然后瘸着腿向楼下的厅里走去,心里想着,小猫随处睡觉的,它的本性就这样。
但是丘吉已经再不穿过公路去那边了,记得吗?
“忘了它吧。”路易斯小声说。他在楼梯的半道停了一会,自言自语地说,事情很糟,那是
昨晚林中的那个东西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自动地跳进他的脑海,使他又一次咬紧了嘴唇。在昨晚又梦见了林子中的那个东西,他梦见的迪斯尼乐园好像自然而然地和梦见的那个东西混在了一起,他梦见那种东西摸了他,把所有的好梦和好的意愿都永远地给毁了,那东西是温迪哥,但这次不是他一个人去的,比尔和迪姆在那儿,乍得在那儿,看上去像个幽灵,死气沉沉的,手里抱着用麻袋包着的狗斯波特;摩根和他的公牛也在那儿,不知什么原因瑞琪儿也在那儿,她在餐桌旁出了点事,好像碰洒了蕃茄酱或者也许是摔了一碟果酱,因为她的衣服上全是红色的污痕。
后来,在枯木堆后站起一个巨大的怪物,长着灰黄的皮肤,瞪着大大的黄绿色的眼睛,耳朵根本不像耳朵,而是大大的弯弯的角,这就是温迪哥,像一只人生出来的大蜥蜴似的。这个怪物伸着长着厚鳞的指甲的手指指着他们,而这些人都在伸长着脖子抬头看着它
“别想了。”路易斯小声说了一句,听到自己的声音他颤抖了一下。他决定走进厨房,做早饭,就像往常一样,做一顿单身汉吃的早餐,富含胆固醇,做两个夹煎蛋的三明治,每个里面再放上一片洋葱。他身上闻起来汗湿味很大,很脏,不过他要待会再洗澡,现在脱去衣服挺不容易的,也许他得找出手术刀来割开裤子才能脱下来,因为膝盖肿得太厉害了,得用手术刀,家里的刀和瑞琪儿的衣眼剪子都弄不开那厚厚的牛仔裤。
但是,先要吃早餐。
于是路易斯穿过起居室,绕到前门向外望去,他又看到了那辆停在乍得家车行道上的蓝色小汽车,车上全是露水,这就是说车停在那儿有段时间了。丘吉还在车顶上,但不再睡觉了,它好像正用那丑陋的黄绿色的眼睛在盯着路易斯。
路易斯匆忙后退了一步,仿佛怕被人看到了他在偷看似的。
他走进厨房,拿出一只煎锅,放在炉子上,从冰箱里拿了几个鸡蛋,厨房里光线充足,空气清新,很舒服的感觉。路易斯想吹口哨吹口哨可以使自己早上工作集中些精力但他吹不出来。一切看起来好像正常,但又不对头。房子里看上去死气沉沉的,空荡荡的。昨晚的工作又使他感到心情沉重。事情不对头,出差错了。他觉得有种阴影在心头萦绕,他感到很害怕。
他跛着腿走进浴室,用桔子汁喝下了两片阿司匹林,他正要走回厨房时,电话响了。
路易斯没有马上去接,而是转过身来看着电话,感觉自己反应迟钝,头脑愚蠢,像某个游戏中的一个大傻瓜。
别接电话,你并不想接电话,因为那是坏消息,那条线会把你引到角落引进黑暗,我想你不想看到那条线的另一端上是什么吧,路易斯。我真的以为你不想,那就别接电话,快跑吧,现在就跑吧,汽车就在车库里,快钻进车里,开车跑吧,但别接电话
路易斯脑子里不断地响着这个声音。他走过房间,拿起电话,另一只手放在干燥器上,电话是戈尔德曼先生打来的,就在他说了一声“喂”以后,路易斯看到了厨房里的脚印,小小的泥脚印,他的心仿佛被冻凝在胸膛里了,他相信自己能觉察到自己的眼睛突出,眼珠像要从眼窝里掉出来了一样。他相信要是他那时照镜子的话,一定会在镜子中看到一个17世纪的疯人院里的疯子的模样。那些脚印是盖基的,盖基来过这儿了,他在晚上的时候来过这儿了。那他现在在哪儿呢?
“我是戈尔德曼,路易斯——路易斯?你在听着吗?喂?”
“喂,戈尔德曼。”路易斯回答。他已经知道戈尔德曼要说什么了。他明白了那蓝色的小汽车为什么在那儿。他一切都明白了。这条线——这条线将把他引进黑暗,他现在正沿着这线迅速移动着呢,啊,要是他能在看到线的另一端是什么之前撒手该有多好啊!但是这是他的线,是他自己做的。
“有一刻我还以为电话被切断了呢。”戈尔德曼说。
“不是,电话从我手中掉出来了。”路易斯说。他的声音很平静。
“昨晚瑞琪儿回到家了吗?”
“噢,回来了。”路易斯说。他想到了那辆蓝色的汽车,丘吉趴在上面,车是那么安静。路易斯的眼睛在地板上搜寻着泥脚。印。
“我应该跟她谈谈,”戈尔德曼说“现在就谈谈,是有关艾丽的。”
“艾丽?艾丽怎么了?”
“我真的认为瑞琪儿——”
“瑞琪儿现在不在家,”路易斯声音刺耳地说“她去商店买”面包和牛奶去了,艾丽怎么了?说呀,戈尔德曼!”
“我们不得不把她送进医院了。”戈尔德曼不情愿地说“她做了个噩梦,也可能是一串噩梦。她有些歇斯底里,恢复不过来。她——”
“他们给她服镇静剂了吗?”
“什么?”
“镇静剂,”路易斯急躁地说“他们给她服镇静剂了吗?”
“服了,噢,服了,他们给她吃了一个药片,后来她就睡着了。”
“她说什么了吗?什么使得她这么害怕?”路易斯紧紧地抓着白色话筒问。
戈尔德曼终于说道:“这事也把她姥姥吓坏了,艾丽在她大哭之前说了很多,但她哭起来后有些话就让人听不懂了。她姥姥自己也几乎——你知道的。”
“艾丽说什么了?”
“她说渥兹恐怖大帝杀死了她妈妈,但愿她没这么说就好了。她说——她说渥兹恐怖大帝了。这是我们的另一个女儿赛尔达过去常说的,路易斯,相信我,我说我本想问问瑞琪儿这件事的,你和她给艾丽讲了多少关于赛尔达的事?你们对她说过赛尔达是怎么死的吗?”
路易斯闭上了眼睛,世界仿佛在他的脚下轻轻转动起来。戈尔德曼的声音好像从浓雾中传来。
乍得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可能听到声音,就像人的声音一样,不过这只是阿比鸟在向南方迁移时发出的叫声,这些声音传得很远。
“路易斯,你在听吗?”
“她会好吗?”路易斯问。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好像很遥远似的“艾丽会好起来吗?你问医生给艾丽的预测了吗?”
“医生说是对葬礼过后的反应,是延期性休克。”戈尔德曼说“我自己的私人医生来给看的,他说艾丽有些发烧,今天下午能醒过来,醒来后她也许会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是我认为瑞琪儿该回来。路易斯,我也很害怕,我想你也应该回来。”
路易斯没有回答,詹姆士王说上帝的眼睛在盯着麻雀,而路易斯只不过是个凡人,他的眼睛在盯着那些泥脚印。
“路易斯,盖基已经死了。”戈尔德曼在说“我知道这有多么难以接受,对于你和瑞琪儿都是,但是你们的女儿还活着,而且她需要你们。”
是的,我接受这说法,戈尔德曼,你可能是个愚蠢的老家伙,但也许1965年4月的那天你的两个女儿一个死了一个做起噩梦的事情,使你也变得过敏起来。她需要我,但我不能来,因为我害怕,害怕极了,害怕我的双手正沾满了艾丽的妈妈的鲜血。
路易斯边想边端详着自己的双手,他看到手指甲中有泥巴,和厨房地板上泥脚印的泥巴一样。
“好吧。”路易斯说“我明白了,戈尔德曼,我们会尽早赶回去的。要是可能的话,今晚就回去。谢谢。”
“我们尽了全力。”戈尔德曼说“也许我们太老了,也许,路易斯,也许我们总是一样。”
“艾丽又说别的什么了吗?”路易斯问。
戈尔德曼的回答像在他心头撞响的丧钟:“说了许多呢,但我只能听出一句话来,她说,帕斯科说太晚了。”
路易斯挂上电话,然后茫然地向厨房的炉子那儿走去,显然像是要接着做早饭或是把东西放到一边去。他不知道要做哪个。走了一半儿时,他觉得一阵眩晕。眼前一片灰蒙蒙的,路易斯昏倒在地板上,他好像从云端跌落了下来一样,在空中翻滚着。后来他撞到了受伤的膝盖上,巨大的疼痛使他苏醒过来,他疼得尖叫了一声,有一会他只能蜷伏在那儿,眼里充满了泪水。
终于他挣扎着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站了一会,但他的大脑又清醒了,那儿是有种东西,不是吗?
他又一次想到要逃跑,这个念头比以前更强烈了,他都摸到了口袋里的车钥匙,他将开车去芝加哥,接走女儿后,他们再一起走掉。当然那时戈尔德曼会知道有问题,出了可怕的差错,但是路易斯还是要带走艾丽抢走她,如果实在不行的话。
后来路易斯的手从衣袋上挪开了,他打消了逃跑的念头。帮助他打消那个念头的不是那种无用感,负罪感,也不是绝望感和他身体的疲惫感,是看到地板上的那些泥脚印打消了他的念头的。在他的脑海中他能看见那泥脚印会走遍全世界的。你买了什么,就拥有了什么,而你拥有的东西终究会回到你的身边的。
总有一天,当他打开门时,会看见盖基,只不过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原来盖基的仿制品一样的发了疯的怪物,它会两颊深陷地龇牙咧嘴地笑着,原来清澈的蓝眼睛变成了愚蠢混沌的黄色。或是艾丽早上打开浴室的门要洗澡时,发现盖基在浴盆里,身上横七竖八全是被撞的疤痕及凸出来的包,他可能挺干净的,但浑身却散发着坟墓里特有的腐臭味。
噢,是的,会有那么一天的他一点都不怀疑。
“我怎么会这么愚蠢?”路易斯对着空荡荡的屋子自言自语漫不经心地说“怎么会呢?”
悲痛,并不是愚蠢,路易斯,这两者是有差别的虽然很小,但却生死攸关。那个坟场中的魔力仍然存在,不断在加大,乍得说的,当然他是对的现在你也成了这魔力的一部分。这魔力使你悲痛不,不只是悲痛,它是双倍的悲哀,它是悲痛的三倍,它是悲痛的n次方。而且它不只是使你悲痛,还有理智,它使你丧失了理智。这种裂痕只是无法接受,却是很平常的。这种魔力夺去了你的妻子,也几乎肯定地夺去了你最好的朋友和你的儿子,这就是它,你在半夜里听到敲你的门的只是黑暗。
路易斯想:我现在要自杀了,我想这是天意,老天就是这么安排的吧?我的包里有自杀的工具。这种魔力安排好了一切,从一开始就安排好了。那个坟场,温迪哥,管它是什么呢,它先把我们的猫逼到公路上,也许也是它把盖基引到了公路上,它又把瑞琪儿引回家,但是只是在它安排好的时间里做这一切,当然,我是想那么做我想要那么做的。
但是得把事情纠正过来,不是吗?
是的,的确要纠正过来。
还要想到盖基。盖基还在外边,某个地方。
路易斯跟着脚印从餐厅走到起居室又回到楼梯上,在楼梯上脚印有些模糊不清,因为他下楼时没看见给踩过了的缘故,那些脚印又进了卧室。路易斯纳闷地想,他在这儿,他就在这儿,接着他看见自己的医用包被打开了。
医用包里的东西他总是放得有条不紊的,而现在里面乱成一团。但没多久路易斯就发现他的手术刀不见了,他双手捂着脸,那么坐了一会,喉咙里发出一种微弱的绝望的声音。
终于他又打开了医用包,开始在里面翻找起来。
路易斯又走到了楼下。
接着是餐具室的门被打开了的声音,壁橱打开又关上的声音,罐头起子开启东西的声音,最后传来了车库的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再后来房子又空荡荡地矗立在五月的阳光下,就像去年八月那样空荡荡地等着有新的住户入住似的——像等着将来某天有其他的新住户来住似的,也许是一对新婚的年轻夫妇,没有孩子。他们可能喜欢喝葡萄酒和啤酒,丈夫可能负责东北银行的信贷部,妻子可能是个有牙科卫生学文凭的女士,或是个有三年经验的验光师助理。丈夫可能要劈柴生壁炉,妻子可能梳着马尾辫在温顿太太的田地里拣干草做放在餐桌中央的装饰品。他们根本不知道头顶的上空有一个看不见的老鹰在盘旋。他们会为自己不信迷信而自豪,他们可能会跟朋友们讲着笑话谈论着阁楼里的鬼魂,他们大家都会再喝些葡萄酒或啤酒,他们会玩十五子游戏或别的什么。
也许他们还有一只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