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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皇上在张廷玉的照料下,回到养心殿西暖阁里坐下,刚刚端起太监送来的参汤,就听外边有人报名请见:
“臣王掞、朱天保请见圣驾。”
“嗯,王掞进来,朱天保且在外边候着!”
太监一声传唤,王掞进来了。这位老夫子学识渊博,为人正派,深得康熙皇上的信任,委派他担任太子的师傅已经多年了。对皇上的委托,他是忠心耿耿,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教导太子尽心尽力,给太子讲书,也教太子做人。在他的心里,皇上是君,太子是国家储君。平日里,他把全部心力都用在太子身上,不奉皇上召唤是从不来打扰皇上的。他认为:忠于太子就是忠于皇上,教好太子就是对国家的贡献。可是,今天他心里有事,不得不破例的拉了朱天保来见皇上。他要在如何对待太子这件事儿上,向皇上进言。
听见皇上传唤,他不敢怠慢,颤颤巍巍地走进了养心殿。此时,天近黄昏,可是还没到点灯的时间。外边阴着天,加上老王掞眼睛近视得厉害,进了大殿,老人家也没看清大殿当中的御座上是不是坐着皇上,一进门,对着御座就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坐在里边暖阁里的康熙皇帝,一见这情景,不由得扑哧一下笑了:
“王掞,朕在暖阁里等你呢,你进来说话吧。”
王掞一听,先是一愣,接着也笑了。他紧走两步,进了暖阁,又要行礼,却被康熙止住了:
“哎——你是朕的老臣了,有了这把子年纪,免礼吧。赐座。”
王掞谢了座,欠着身子坐下:“唉,臣确实老了。想当年在部里当差的时候还能经常见到皇上龙颜,后来,做了太子的师傅,虽然每天出入宫中,却与皇上成了咫尺天涯,竟难得一见了。今日,陛下在日理万机之中,接见老臣,观龙体康健,臣不胜欣慰之至。”
“说得好哇,王掞。人老了总是念旧的。朕也老了,常常感到孤独,总想找几个老人来说说话,解解闷。你要常来瞧瞧朕才好。明天,让李德全带你去眼镜库里,挑一副合适的眼镜戴上。不然,像你这么大的年纪,有个磕磕碰碰的,可怎么好?”
康熙这话,说得十分亲切,十分体贴,不但王掞听了感动不已,在一边的张廷玉也十分激动。他抚着康熙亲手为他披上的披风,心中暗暗敬佩,皇上不愧为英明之主,就这分怜老惜才的品德,就这个克制感情的能力,千古少见。刚才还雷霆万钧地在发怒,可是,马上又变得这么慈祥,这么温和,难得呀。康熙没有注意张廷玉的表现,他正在琢磨着怎么问王掞呢。这老夫子一向循规蹈矩,不做一点非分之事,也不听一句非礼之言。和他谈话,得慢慢来,圈子也得绕的大点。想到这儿,康熙皇上开口了:
“王掞,你背上生的那个毒疮,好点了吗?这种无名的肿毒,非要用玉泉山的水煎药来洗,才能见效快。玉泉山的水是宫里专用的。朕吩咐过下边,让每天赐给你两担,不知他们照办了没有,也不知你够不够用?如果不够,朕再加赐给你。”
从一进门起,王掞就觉得皇上处处体恤自己,关心自己。如今,又听皇上这么一说,忍不住心潮起伏,热泪盈眶。他连忙起身回答:“皇上待老臣如此深恩厚泽,臣无以报答,惟有尽心尽力地辅佐太子,以解君忧,以谢皇恩。”
王掞这么一说,康熙抓住话头了:“王掞,你的忠心,朕是知道的。按说,你这么大年纪了,早该让你致休养老,安享晚年了。朕曾经想过,照对待李光地他们的办法,留你在京城里荣养。可是太子说,他离不开你,朕只好答应了。这是太子的意思,你可不要怪朕哪。”
咱们前边说过,王掞是个道学先生,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什么君为臣纲,父为子纲的那一套封建规矩,在他的头脑里可以说是根深蒂固,不能更改的;什么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等等,王掞也是严格遵从,不敢违背的。现在听皇上这么一说,他大吃一惊,愣怔了一下,连忙回奏:“皇上适才所言,老臣没听明白。皇上和太子本是一体嘛,怎么能分开来说呢?”
康熙微微一笑说:“哦,朕是说,你老了,身子骨也差了,不管什么事都得悠着点干,不要累着了。太子的事儿,朕托付给你了,他如果有什么不是,你只管进宫请见,对朕当面说,朕会管教他的。”
老王掞听了这话,更是吃惊。他就是因为看到了、听到了一些传闻,说皇上不那么信任太子了,甚至有人说皇上要换太子了,所以才进宫请见,要来劝谏皇上的。如今,听皇上的话音,好像这些传闻是真的,他可就忍不住了:
“皇上,请恕老臣直言。皇上和太子,一为国君,一为储君,两者本为一体,不能分开来说。老臣蒙皇上信托,教导太子,若太子有什么不是,老臣自当犯颜劝谏,即使因此获罪,也决不苟且,但却不能在太子身后,胡言乱语,说三道四,这是千古传下来的为臣之道。所以,圣上适才所言,让臣到御前诉说太子不是,此等非礼之事,臣不敢奉诏。”
康熙仰天大笑:“哈老王掞哪老王掞,你怎么这样古板呢。君臣之间,是要有规矩的。若上下和谐,都能畅所欲言,岂不是更好吗?好了,这个话题,咱们今天不说它了。八月十九日,朕要到承德去打猎,太子当然是要从驾的。你老了,就不必去了。回头,让上书房大臣们替你安排一下,让你到玉泉山住上一段,养养身体,这样可好?”
康熙想把话题岔开,可王掞的执拗劲儿上来了:“谢皇上。老臣今日进宫,是因有一事不明,特来请示。昨日,内务府突然把毓庆宫的侍卫全部更换了。按宫里规矩,侍卫三年一换,而且还要留下几个老人,以免上下脱节。可现在,离换班的时间还有半年呢,为什么提前更换,而且老人一个不留,全部换班。老臣斗胆请问,此举是否出自圣意?”
康熙没有立即回答,给太子换侍卫的事儿,确实是皇上亲自决定,而且要内务府火速执行的。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咱们前边已经讲过,人老了,疑心就大。康熙自从听说太子经常在夜里和侍卫们一起喝酒,就有了不祥的预感,怕万一有人煽动太子,图谋不轨,一旦出了乱子,后果就不堪设想了。所以,他一听到这个消息,马上决定,将太子毓庆宫里的侍卫,一个不留,全部换班,而且换进去的新侍卫,又全是皇亲国戚的子弟。本来,今天召王掞来,康熙打算追问这件事的详细情况,却没想到刚才一开口说话,王掞就左一个“皇上太子本是一体”右一个“非礼之事,不敢奉诏”堵得康熙没法儿再往下问。可老王掞说的,又句句在理,驳没法驳,谈又谈不下去,这才想换个话题。不想,老王掞却又不依不饶地提出换侍卫的事儿。康熙觉得,怎么解释都不合适,只好推脱着说:“哦,这是佟国维管的事,他是领侍卫内大臣嘛。大概是因为朕要去打猎,提前把侍卫班子调换一下,你不要多心。哎——对了,现在刑部尚书空缺,朕一时又找不到可以信托的人,你去主持刑部如何?”
王掞又是一愣,心想,怎么,不让我管太子的事了,可是皇上没明说,这话自己也不好问哪:“回圣上,臣虽年老体弱,自信还可以做些事情。既然皇上如此看重老臣,臣自当勉力为之。”
“好好好,这就好。张廷玉,你来拟旨:着太子太傅、大学士王掞,实授刑部尚书之职,即日到职视事。嗯——传旨给八阿哥,刑部公务,即刻移交给新任刑部尚书王掞。邱运生一案,太奇,大巧了,让他编出一出戏来,演给朕瞧瞧。”
张廷玉答应一声,坐到一边拟旨去了,他心中实在纳闷儿,为了八阿哥清理刑部积案的奏折,皇上刚才发了那么大的火,可是又不下旨切责,放到一边不理不睬了,却让八阿哥编出戏来演。皇上到底是怎么想的,真让人琢磨不透。他这儿正想着呢,却听康熙又说:
“王掞,朕派你去当刑部尚书,并不是要你真的去干实事,只是想借重你的正直,你的名望,去镇一镇刑部里的邪气,带出一帮廉政的大臣来。有这一条,朕就十分满意了。你现在第一要办的,是养好身子,第二是辅佐好太子,第三才是管管刑部的事。记住,要悠着点干,不要着急上火,不要累着。你明白吗?”
王掞这才放心了,他高兴地答应一声:“谢皇上。臣一定尽心尽力,为皇上分优。”
“好了,天不早了,你跪安吧。邢年,派个太监,送王师傅回去。传朱天保进来。”
“扎!”
老王掞在小太监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退下去了。朱天保听见传唤,手脚灵快地走了进来,向皇上叩头行礼,站起身来,躬身肃立,听候问话。
伏在案头、正在拟写圣旨的张廷玉,偷偷地瞟了一眼朱天保。只见他满头乌发,两眼炯炯有神,不卑不亢,不由得暗自称赞:“嗯,这小伙子英气蓬勃,是个人才。”
康熙皇上却没有张廷玉这分闲心,刚才一肚子的话要问王谈,因为王掞的犟脾气上来了,康熙没能说出来,所以,一看见朱天保进来,康熙劈头就问:
“朱天保,朕听说端午节和七月节的时候,太子在毓庆宫里,大宴侍卫,平日也经常和他们一块儿吃酒,有这事儿吗?除了侍卫们之外,还有外臣吗?”
朱天保据实回答:“启奏圣上,确有其事。不过据臣所知,参加的都是东宫侍卫,并没有外臣。”
康熙紧追一句:“你和陈嘉猷,还有王掞,也一块儿同他们吃酒了吗?”
“回圣上,当时臣和陈嘉猷还在户部,没回毓庆宫。王掞师傅因为有病,我们都没有参与。”
康熙又问:“哦,那么,你知道他们在喝酒时都说了些什么话吗?”
“回圣上,臣当时并不在场,不知他们说了什么。如果圣上一定要问,臣去把那儿个侍卫叫来,一问便知。”
朱天保到底是年轻嘴快,这句话,他可莽撞了。封建时代,皇宫里规矩多着呢。皇上问话,知道了就老实说,不知道就只能说不知道。你再加上一句说“我不知道,你问他吧”那可就是对皇上不尊敬了。要是正赶上皇上不高兴,说声“掌嘴”得,你就自个打嘴巴好了。此刻,朱天保这么一说,张廷玉连忙出来制止:“朱天保,你仔细点。这是和皇上说话呢,怎么一点规矩也不懂?”
康熙心中有事,并没有注意这个小节。听张廷玉教训朱天保,他微微一笑说:“廷玉不要责怪他,他说的是真话嘛。”
其实,朱天保不是不懂规矩,也不是有意冲撞皇上。他今天递牌子求见皇上,和王掞一样,也是想来劝谏皇上的。刚才皇上一句接一句地问他,他只能那么回答。侍卫都调走了,我哪儿知道,要问,你把侍卫们再叫来嘛。话说过之后,觉得不妥当,可也不能收回了。此刻,见皇上没怪罪,他的胆气又上来了:
“皇上,臣有一事不明,请皇上训示。”
“说!”
“扎。常言说:父子相疑,举家不宁;君臣相疑,社稷难安。臣以为,皇上对太子生了疑心。臣为太子身边官员,不得不对皇上直言。”
康熙的脸一沉,问道:“哦?你怎么知道朕对太子生了疑心呢?”
“皇上立太子已经三十多年,待太子恩深义重。太子每当提起这一点,总是感激涕零。太子常向身边的人说,‘当了近四十年的太子,却对国家社稷没有一点建树,愧对皇上的教诲。’太子这话不知怎么传出去了,而且传得完全变了样。外边流言,说太子对皇上不满,说:‘当了近四十年的太子,千古少有。’这个流言和太子的原话,不仅相差千里,而且意思相反。所以,臣以为朝中必有奸邪之人,故意制造流言,挑拨太子与皇上的关系。不知皇上对此有何训示?”
朱天保说的这件事,皇上早几年就知道了,而且还曾经严厉地训斥过太子。太子当然没有认账,可是也无从辩白。今天朱天保说清了太子的原话,康熙倒觉得高兴,觉得放心。可是,朱天保能不能信得过呢,他是不是太子派来,再次欺骗父皇的呢?康熙又不能不多一个心眼:
“哦,这事朕知道。世上的事情,就怕流言蜚语,到处传播,越传越神,越传越走样,这是常情。以讹传讹的事,哪朝哪代没有啊!”朱天保一听,皇上既没反驳,也没赞成,看来,还真是对太子不放心。不行,我得把话说清了:“皇上,本朝太子与前朝大不相同,请皇上明察。”
康熙问:“哦,怎么不同,你说清楚。”
“是。圣上,历朝历代,只有太子有权参与国家大事,其余的皇子阿哥是不能干预朝政的。但在我朝,动不动就派阿哥去当钦差,不是处理部务,就是巡视地方。臣以为,这是政出多门。太子身为储君,对阿哥们却没有节制的权力。臣担心,万一阿哥中有人对太子不眼,或者受奸佞小人的蛊惑,结党拉派,攻击太子;或者暗中策划,密谋篡权,那后果将不堪设想。所以,臣以为太子眼下这种处处受制,说不敢说,做不敢做的局面,应当改变,请皇上圣裁。”
张廷玉在一边听了这话,吓了一跳。心想朱天保你胆子不小啊,我想了好多年都不敢说的话,今儿个,让你全兜出来了。你知道,这是最犯皇上忌讳的话吗?
康熙却并没有生气:“朱天保,你说话很直率,也很大胆,这就是忠心,朕听了很高兴。有了你们这样年轻有为、敢说敢当的人,国家才能兴旺。你刚才讲的话有些道理,朕也不是没想过。但是,你只看到了一层,没看到还有一层呢。皇子干政,或者是说政出多门,固然不好,但皇子们都不干事就好了吗?前明亡国的教训中,有一条很重要,朕不能不想。他们是怎样对待皇子们的呢?把这些人全都封了大大小小的王,分散到全国各地,建王府、占封地,过着养尊处优、安享福贵的生活。这样一来,权是没人争了,皇上的耳朵边也清静了。可是,一旦国家有事,这些叔叔、伯伯、兄弟、子侄们一个也用不上,因为他们是一群只知声色犬马、吃喝玩乐的窝囊废!皇室的人尚且不肯出力、又怎么能让臣子们去卖命。张廷玉、朱天保,你们说,这个教训不深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