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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帐中,昏黄灯下,胤禵呆呆坐着,不自觉地声声低喃:“薇薇,薇薇,”彷佛他所呼唤的人儿就垂首坐于油灯旁,幕壁上投射下他长长的,寂寞的影子。
久久,胤禵嘴角掠过一丝淡淡笑意,一阵风卷进帐中,他抬首,见艾薇撩帘而入。
他静静地看着艾薇一步一步走近,那一日胤禛果然把她带回来了,只可惜却不是因为自己,也无所谓,只要她还愿意回来,怎样都好。没想到这一回,他们竟遇上了雪崩,她浑身略有碰伤,可胤禛却除了遍身伤口外还一直高烧不退,嘴唇灰白,像没有生命的迹象般,她回来后就一直守在他身边,他们甚至没有机会说过一句话。
也许在她心中他那本已颤颤危危的小小位置早已消逝,胤禵变得越来越不敢再面对她了,有点绝望,有点自暴自弃。
艾薇走近了胤禵,一时无语,他一身戎装未换,短衣箭袖,塞外生涯使他人略染风尘,脸庞冒出青髭,透着落拓味道,如这沁凉的夜色,无奈又哀伤。眼中突就涩然,她越来越不懂自己,反反复复究竟想怎样?又或者她其实一直是明白的,只是不愿面对。
“他身子好了?”胤禵嗓音暗哑问道,心底暗暗冷笑,若非如此,只怕她也无暇过来吧。那日军医已说明烧退了便无大碍,只是他伤了元气,一时半会难以醒转,可她倒象是跟谁拧上了劲般,枯坐榻边守着,似乎不等他醒转过来,便决不起身般。
“嗯。”艾薇垂首轻轻应了一声。
胤禵双眼从她进来的一刻便一眨也不眨地紧盯住她看,见提及胤禛她秀美的脸上才透出一点光亮来,心里作酸,她的喜怒哀乐从来都是一览无余的,可是在今夜的灯光下,似终于安定下来般,美丽而宁静,散发着—种令人安心的美。
蓦然,胤禵感觉周身都冷了,到这个时候,他还在期待什么呢?绝望的心,为何到现在还期盼着能有奇迹出现。猝然间,胤禵一把拉住她细弱皓白的手腕,他的手有力却冰凉,艾薇一惊,想抽回,但他握得太紧,他凝视着她,眼中满是浓浓的苦涩与痛楚。“真的要断了吗?不能再试一下了吗?”
她缓缓却坚定的摇了摇头。
他的嘴唇瞬间毫无血色,眼中燃烧起熊熊烈火,如一头激怒了的野兽,恨不得吞噬掉整个世界,一张本来英俊的面孔却呈现出令人不寒而粟的阴鸷,钳住她的手似失去掌控般,越来越用力,她痛得蹙起了眉尖,终于忍不住叫出了声,他才惊觉般猛然松开,无措的垂下手,呆视许久,突地嘴角翘起,笑了起来,笑声干涩刺耳,渐渐暗哑下去,揪人心般的苍凉声响起:“快十年了,守了你十年,最后不过是等来了这个结局,薇薇啊薇薇,我胤禵竟然也会为你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霎时,恨上心头,一路走来,处心积虑,千辛万苦,是前世的债,需今生偿还,十年岁月,磨心炼身地偿还,够了吧,醒了吧,这场痴梦,断了吧。
胤禵嘲弄的轻笑,面上颤怵地掠过痛苦怨恨的神情。“你是来和我道别的吧?连老天爷都要成全你们,发生了雪崩,可以让你们演出生死相许了解彼此心意,可以让我借此不得不退出,回京后亦可说你是死在了高原,那现在我是不是应该要大方地恭喜你终于能和他团圆了,又可以鸳梦重温了?”他冷笑着讥嘲道。
艾薇似被他的话语击到般,身子踉跄着后退了一步,片刻,她凝眸看住胤禵,无声道:胤禵,你并不是那样的自私残忍,如果你不曾想放手为什么会给温同青机会?为什么会把九阿哥秘密遣人送来报写皇上身体日益衰弱,需尽快结束战争,速回京城的信函故意让我瞧见,好让我知道你急于求胜的真正原因,心生厌恶?又为什么那日派去尾随的士兵全是胤禛带来的亲信?
她看了许久,久得胤禵浑身不自在,心里怪怪的,这才注意到她的眼眸虽又清亮,可却如幽幽古井般澄净无波,似将什么都看透了,又似大有深意,也不知她在想着什么
艾薇转身欲走,胤禵一把扯住了她。“有句话,我今日一定要问问”
艾薇脚下一滞,回过身来。
“你你心里可曾有一时半会的想起过我?”他神情有些狼狈亦有企盼。
半响没有回音。
艾薇终淡然道:“胤禵,我们都试着放开自己吧。”她眉儿轻弯,浅浅一笑,胤禵怔怔的看着,平日她的笑容总是极浅淡的,于他眼中却蚀骨**,一丝一缕总是情,可方才那一笑美则美,却莫名有股悲凉之气扑面而来。他心中已有悔意,嘴唇微张了张,欲说些什么,她已转身走了出去。
胤禵茫然四顾,她抛下他走了,毫无留恋,这一回,他是真的失去她了。
也许,他从来都没有真正得到过她。
为何她不能爱他?为何她心里只有他?为何无论他怎样努力,拼命追赶都追不上她?胤禵如醒过神般追出帐外,见着她走去的方向,停滞下了脚步,明明知道她定是去胤禛那,明明已决心斩断,但这一刻亲眼见着了,心里仍是酸涩难忍。天色渐渐灰暗,最后沉入苍茫,重重黑暗包围了他。
艾薇越走越疾,似有什么东西在背后追赶着般,走至清军营帐出口处,猛然驻足,闭了闭眼,悄悄吞下牙关咬出来的咸咸的血,伸袖抹掉眼角的湿意,深吸口气,若无其事地取出令牌交与守卫的士兵验查后步出清军驻营,停身回首眺望,一路看不见尽头的营房,昏昏浊浊的光线,早让人辨不清楚哪座是哪座,伫立片刻,她毅然离去。
结古草原一望无边,星罗棋布的驻扎着帐篷。
艾薇端着水盆掀帘弯腰才欲进帐房,便见胤禛许是早已醒了,依着衾枕,眼睛直望着入帘处。艾薇端着水盆直直站着,门内门外,两人互相呆呆凝视,夜风掠过,直吹得帐悬风铃响个不停,叮叮呤呤声声敲在心头。
艾薇缓过神,将水盆搁至帐角,取过巾帕低头搓了起来,这几日恍如一场恶梦般,想起仍心有余悸。他送回来时已浑身颤栗,一阵冷一阵热,清醒的时候胸口闷结得喘不过气,糊涂的时候额头又烧得像火炉,话都说不出来,面颊烧得通红。军医们忙忙碌碌施治,她只紧紧握住他冰冷冰冷的手,她坚信他定可以感觉得到。后来亏得军医下了好几帖猛药,他那忽冷忽热的症状才算退了去,人却已瘦得不成样子,醒时还总怕她担心的故作轻松,倒叫她心里越加酸楚。他一点点好转,她却变得不敢去正视自己的心了。
艾薇绞湿了巾帕,走至胤禛身边,细细端详他的气色,虽然依旧苍白,但看去精神尚可,手背探了探他额头,热度没有再升,略放下心,紧着心口又一荡不也知是喜是悲,缓过神道:“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熬了些米粥,先喝一点好不好?”
胤禛轻轻颔首,声音虚弱沙哑:“琬,你别担心我,把那么美的眼睛都哭肿了。”
艾薇下意识抚上眉眼,嘴角弯起抹浅浅笑意:“没有,夜里莫名有些睡不着罢了。”
胤禛无语凝视住她,手掌伸出,覆上她的,她抬头看着胤禛单薄的身子骨,心底涌出担忧。他面上神情患得患失,望着她的眼神那样热烈,可他的手却那样冰凉。艾薇垂首看着他廋长苍白的五指,心一点点下沉,半响,若无其事的抽出。
胤禛由着艾薇替他擦了把脸,眼神须臾不离的端视住她,忽伸出手,轻轻撩开艾薇额前散落的秀发,她身子一颤,避了下,胤禛掌心一抖。
艾薇起身将米粥端来,舀起一勺,轻轻吹凉,送到胤禛唇边。
胤禛就着艾薇递过来的羹匙吃了几口,不留神,唇角搽过羹匙染上粥,艾薇拿丝帕小心替他拭了拭唇边粥痕。
胤禛面上微红,笑道:“好久没有这样吃饭了。”他眼中掠过丝如孩童被宠溺的神情,玉白一般清冷的面颊上亦浮出微微的红来。
艾薇的脸色突然僵硬,勺子撞在碗沿上,微侧过身子,深深吸气,复转过身来。
胤禛见她神色中突有几分凄凉,转念明了她定是又想起了忻圆,看她痴痴的样子,满眼都是衰伤之痛,他心下悲恸,不再言语。
艾薇转身走至水盆边揉搓巾帕,身后传来胤禛低低一句:“你是不是又要准备逃避了,琬,你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面对真实的我,面对真实的自己?”
“卜”一声,巾落盆中,艾薇心下慌乱,望着水盆中倒映的自己,眼眸深处的伤痕,任她再怎样努力,也抹不去,摔不掉,心底一直有两股背道而驰的力量拼劲地撕扯着她,令她害怕。她害怕自己心底的火苗,害怕那压抑已久的感情会如烈火般爆发,焚尽一切,可是闭上眼睛往事如毒蛇吐芯,咬噬着她的灵魂,又如鬼魅苦苦追索,让她不能逃避。
艾薇身子突僵,胤禛双手环上她腰,死死搂住她,他的呼吸灼热地拂在艾薇耳畔,他身上独一无二的气味,让她迷恋沉醉得不能自拔,但清醒过来,心底又升起沉沉伤痛,只觉得心口处生出种凝滞感,仿佛被闷捂住般,心跳得极缓极倦。
“琬,你心里是不是恨我?”
她望住他,沉默不语,幽暗的灯光下仍能望见她眼底的一点死灰,他心口一点一点冷下去。
胤禛猛然用力将她转过身来,一把将那秀雅清骨拥入怀中,紧紧地,紧紧地将她贴着自己的胸口。她的身子是那么的柔软,软得让他的心,都化成了水。胤禛用手掌一遍遍摩挲着她的脸,忽地手臂一紧,紧得她几乎无法呼吸,耳边却听见他有点沙哑的声音,透着一种难言的苦涩。“不要扔下我一个人,时间久了,会过去的,我们一起再试试,好不好?”
艾薇长睫微颤,隐约泪光,氤氲了眸色“我害怕,我怕过不了自己心底那一关,我们是不是太自私了?”她害怕那根锐刺会一生尾随,漫长时日,他们终将彼此怨恨;她害怕回到京城,自己心中会更疯狂的妒嫉,难以自拔。千里万里过去,再回首时,他虽在身后,如昔情深,只是两人间已添了难以逾越的隔阂,纵此刻相拥相依,也仍有鸿沟横亘,幸福,于他们是不被允许的奢侈放纵。
他呆呆怔住,痛如惊雷劈入魂灵,恨不如长病不起才好。
久久,胤禛将她窝在肩侧低喃道:“琬,从前这一生我没有怕过,也没有悔过什么。昏迷时,我只想着这一生只是误了你,却还没来得及和你说一声,我拼命地喊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我害怕再也找不到你,心底生生扎出冰凌来般冷,渐渐放弃了挣扎,任那无边黑雾吞噬了自己去。是你,是你突地紧紧抓住了我,那样坚定有力,掌心透着无尽暖意,声声唤我回来。虽然黑雾中我看不清你的脸,但我知道一定是你,这世上只有你,才能叫我觉得心是暖的。”
他说得情深意动,尾音已带了些哽咽,垂下头去,一滴泪就滚烫地落在艾薇手背上,她心如电转,一片茫然,眼神迷离,嘴唇微微颤动,却未出声。
胤禛俯首靠着她,无声泪流,眼泪就这样簌簌地落在她单薄的肩。“我知道,我何其有幸遇见了你,而你何其不幸遇见了我,我一直都知道于你我太过自私可是再难再难,你也不要就这样放弃,好不好?”他小心翼翼地说着,充满感情,却又无限哀伤。
艾薇心恸难忍,侧首凝视近在咫尺的容颜,这张脸,既熟悉又陌生。她赫然发现自己其实根本不了解他,他的悲喜决断残酷,自己都不曾真正了解,这想法叫她害怕。他爱她,可在他心里亦有天下有苍生,有他自己的行事准则。她再一凝神,见他鬓发之间银丝蹿出,遮掩不去,心中一软,肩上他灼热的泪似一直流进了她的心里去,眼眶中压抑许久的泪终于溢出。艾薇流着泪猛然一口对着胤禛的肩咬了下去,下了狠命般的咬着,久久浑身的力量都消失般才松了口,哭倒在他怀里,乌发掩盖了半个身体,呜咽着说道:“你怎能对她那样残忍?可又为什么不残忍到底?你回来时躺在那一动不动,浑身发烫,我害怕极了,我怕你和她一样,这一睡就不能醒了,你这样让我怎么办?怎么办?”
她的声音凄凉神伤而又怅然无奈,胤禛心底一痛,俯首在她纤细的颈上轻轻一吻,随即顺滑吻住艾薇血色淡薄冰凉的唇,这一点冰凉顺着舌尖一路传到心田变成了一团灼热,她有点抗拒,却也不由得闭上双眼。
胤禛反复细细摩挲着她脸庞,几不能闻地呢喃道:“琬,这世上我什么都不怕,就算江山我也可以夺来保护你。我唯一怕的,就是再也见不着你了。琬,是你唤我回来的,而我也已经为你而回来,我就决不会让你再离开。”
他双手紧紧环住艾薇的肩,两人胸膛紧贴着胸膛,他感觉着怀里人的心跳声“卜,卜”地一下一下似从胸口跳出来,落在自己的心上般。
胤禛忽地闷哼一声,眉头拧成了一条直线。
艾薇心下一惊,慌扶住他走回榻边躺下。“是不是头上的伤口又痛了?你别乱动,让我瞧瞧?”她将手轻轻地放在他受伤的额头,仿佛这样就能减少他的疼痛般。他头上流了那样多的血,却还为了她方便,硬不肯再住去清军营地,只带了几位亲随混居在藏民部落,她勉力让自己微笑,但心疼的感觉一**翻涌而至,令笑容凄美哀怨。
胤禛费力地抬起手,抚上她的面颊,将她的手拉搁至心口,疼惜地道:“琬,我不是头痛,是这里痛。”
“宛琬,你答应我,不管怎样都不会再跑得远远地躲着我的对不对?”他一向稳定有力的手抑制不住微微颤抖,一双眼睛死死盯住艾薇的脸上,不敢放过一丝一毫的波澜。
艾薇心底满是凄然,望着胤禛眼中的紧张慌乱,叫她不忍,不由微微颔首说好。
胤禛这才缓过一口气来,执起她手,轻轻吻着。“你答应了我就不能反悔,宛琬你从来都没有骗过我,我相信你。”
艾薇深吸口气,取过药来,扶着胤禛服下,见他蒙蒙眼中已有倦意,知他才愈,方才说话耗去不少精神。她放下水盅,扶他躺好,仔细替他掖好被角,多日来的疾病及焦虑令他疲倦,片刻,他便沉沉合睫睡去,一只手还紧紧扯住她的衣衫不放,像是生怕被再度抛下般。
艾薇怔怔地看着胤禛沉静的睡容,焦虑和疲惫使他消瘦了许多,此刻他两道秀长的眉毛舒展着,从容恬静的睡颜就如一个疲惫的孩子,得到了母亲的温柔和关爱,心满意足毫无防备地熟睡着。她瞧得有些出神,心情却更加沉重。但见他似梦见了什么嘴角微微一咧,像小孩子般地笑了一笑,翻了个身,艾薇小心拉过被子盖住他露出的肩头,转开头去不能再看。
帐外,云层中透下了天光,淡金色的,很快染红了周围的云海。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