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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陋的韩家鞋铺内,炉火声嗞嗞作响,火忽明忽灭,像是被门外的风吹得七歪八倒的,渐渐暗下去。
“父亲,柴火不够了,我去取些来。”蛮子恭敬地走到老父面前。
“蛮子,今天又跟筝儿小姐到哪鬼混去了?她是县丞的女儿,可不能总这么胡混。”韩延庆的声音透着威严,他缝好鞋子的针脚,厉声道。
“父亲,筝儿她出生不久就与我交好,从小就黏我,您是知道的。”蛮子想起那个小他四岁的女孩,声音柔和下来。
韩延庆长叹一口气,拍了拍蛮子的肩:“蛮子啊,你要知道,让你无法平庸的不仅仅是容貌。你自小聪慧,又偷偷到书斋看了不少书。父亲知道做鞋是没有办法束缚你的。我只愿你一生平平安安。”
“父亲,您放心好了,儿子会一生做好本分,绝不做与道义相悖的事。”蛮子轻笑。对待父亲的严厉,他似乎永远没有办法违抗。他只知道,日子再艰难,做人不能忘本。
“你看,这侯景之乱即将平息,你我为战乱旅居建康,也是时候回家乡看看了。”韩延庆拾起一只草鞋。“这一走就是十多年,也该回去了。”
蛮子沉吟片刻,终于回答:“是。”
“吴兴太守大人的军队好像驻扎在城中附近,我们可附部伍回乡。你若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就快去办了吧。”他摇摇头,“男儿志在四方,切不可因为一个孩子,误了自己的前途。”
蛮子没有回答父亲的话,只是那俊美的脸颊上掠过一缕哀伤。
公元554年,吴兴太守陈霸先与征东将军王僧辩合力大败侯景,侯景之乱终于被平息。
冬日渐暖,蛮子在雪地中行走,渐融的雪没过鞋子。一片苍茫的白色中,一个羸弱的身影正在不远处望着他,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匆匆移开。
“筝……”蛮子刚想说话,却生生咽下。筝儿的小脸惨白,眼里尽是泪珠,她向他走来,裙角**,面颊也**。
“蛮子哥哥,你要走了吗?”筝儿抬起头。“阿娘告诉我,蛮子哥哥和韩叔叔要回家乡去了,那是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你们去了,就不会再回来了。”她死命忍住眼泪,嘴角有一丝颤抖。她多舍不得他,她的美人哥哥,从小到大,她从未离了他。可是,懂事的筝儿是不能成为蛮子哥哥的牵挂的。她用力抹去眼泪,仰起脸笑着说:“你走吧,蛮子哥哥。筝儿会很懂事,很听大娘的话。”
“筝儿……”蛮子心中一揪。这个他宠了十多年的妹妹,如今要与她分别,竟像生生从他心上剐下一块肉来。半晌,他柔声道:“你身子不好,还是快回去吧,这雪地里凉。”
筝儿怔了怔,伸出一只小手来:“哥哥,我们拉钩钩,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对吗?”蛮子蹲下身来,用小拇指牵住她的小指,微笑道:“是,我们一定会再见面。”
“若是哥哥不认得筝儿了怎么办?大人们总说女大十八变,筝儿现在才十三岁呢。”
他在颈上取下那条他贴身佩戴的项链。吊坠是一个用牛骨刻成的月牙。他把项链塞进筝儿的手里,微笑道:“看,以后,只要你拿出这条项链,我定认得你。”
筝儿似懂非懂地接过那条项链。月牙上余留的温度,似暖阳融化了整个建康城。
吴兴军营。
肃杀的气氛已然褪去,伤病卸甲休养疗伤,打了胜仗后的喜悦溢于言表。
帐内,一副盔甲被擦得发亮,卸去了盔甲将军模样的中年男子翻阅着桌上的急奏,颇有倦意,却抵挡不住眼神中蔓延的种种英气。
“司空大人,信武将军求见。”侍卫阿三来报。
“快传。”听见信武将军的来访似乎让陈霸先精神为之一振。这个侄子替他做前军,骁勇善骑,虽是侄子,却早已被他当做亲生儿子看待。不一会,帐后走出一个三十出头的俊朗男子。他行了个简单的礼,亲切地道:“侄儿陈蒨见过叔父。”
“快起来。”陈霸先微笑着点头,“你随我北征广陵战功累累,如今侯景已平,也可以好好歇歇了。”
“谢谢叔父夸奖,叔父抚养侄儿长大恩重如山。侄儿为叔父抛头颅洒热血,虽舍命在所不辞。”陈蒨微笑道。一语毕,他却微微敛起了眉,声音放弱了些:“叔父,现今侯景之乱已定,西魏破江陵,幼帝被弑,不知叔父作何打算?”
陈霸先面色转为凝重,敛声道:“如今王僧辩势力与我持平,晋安王萧方智现以太宰之位监国。王僧辩与我商榷后,决定拥立萧方智为帝。可这样下去,我与王僧辩定相争权力,争个头破血流。如今的形势,对我是大大不利啊,还得想个办法先让王僧辩放松警惕。”
“叔父的意思是……”陈蒨意识到什么,眸子稍稍眯起。
“没错,王僧辩之子王頠对见凝倒是有点意思,依我看,只有……”陈霸先叹一口气。
“可见凝是您的独女……若是用政治婚姻束缚了她的自由,您舍得吗?”陈蒨感受到陈霸先的忧虑,不由得出声劝阻。
“我意已决。见凝既是我陈霸先的女儿,就要有嫁给政治的打算。”他眼里划过一丝不舍,但稍纵即逝。
军伙房内,韩延庆猛地咳嗽几声,把蛮子从睡梦中惊醒。
“父亲,您这是何时染上的风寒?”蛮子担忧地覆上父亲的额头,却发现韩延兴的额头烫得厉害。“这晚冬虽不比腊月那样冷,得了风寒的身子也是万万拖不得的。儿子这就去军医处取些药来。”他起身更衣,正要离开军伙房时,韩延兴悠悠转醒,嘶哑着声音说:“蛮子,军队刚刚打完一仗,这药品是最稀缺的物源,又怎会借你……咳咳。我们本是附伍回乡的人,还是别途生了是非好。”
蛮子低下头思虑。这样拖下去,父亲的身子必定扛不住,就算要拼了性命,作为儿子的,岂有看着父亲受苦的道理。入夜,蛮子趁父亲熟睡,悄悄离开帐篷,往军医处走去。
半夜三更的军医处,只掌了三两盏纸烛。看守药房的军士昏昏欲睡,放宽了守卫。蛮子深知自己样貌不便行事,当即从地上抓了一把土抹在脸上,小心翼翼地潜入药房。
刚摸到放置药材的柜子,只听到里屋传来低低的议事声。蛮子忙屏住呼吸躲在药柜后面,不被声音的主人发现。
“事情办妥了?我要你带的药带来了吗?”那其中一人压低了声音。
“回上侍,您吩咐的事情小的都办妥了。这是您要的巴豆,可小的提醒大人一句,这东西药性可不小,您要注意用量,可别弄坏了自己身子。”另外一人像是恭恭敬敬的,看来这人来头不小。
“下去吧。”被称作上侍的男人从柜房后面走出来,蛮子看清了那人的模样。他生着一脸的大胡子,彪悍的身型看上去绝非南方人。他小心翼翼地左顾右盼,慢慢挪出柜房,就要走出军医处。
蛮子松了一口气,无意间却碰倒了一个药瓶,“砰”地一声。那男人警惕地回过头来,蛮子心里暗叫不好,手里全是汗津津的。
“谁!谁在那里偷听!”他把手中的东西塞入怀中,慢慢走过来,眼看就要走向他!蛮子咬了咬牙,想着迟早会被发现,硬着头皮走出来。
“你这小子是哪个营的!竟敢半夜三更在这药房偷药,你可知这是犯了什么罪,按律当军法处置!”那彪形大汉看见是个小士兵,松了一口气。他可是将军的贴身侍卫,被这小子听了秘密去倒也不要紧。何况,自己派人偷拿的,只是三克巴豆,用来逃掉训练而已。
“回……”蛮子在脑中搜索着各种称呼,却怎么也没想出如何称呼眼前的男人,只得说道:“回这位大哥的话,蛮子不是士兵,是附伍回乡的一介草民。家父染了风寒,草民想着这药品即是稀缺之物,必不轻易拿到,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还望大哥不要说出去。”
那汉子愣了愣,似乎被他“大哥”这一称呼震住,嘴角微微抽搐,回答道:“你这小子,当真不知道我是谁?抬起头好好看看,你爷爷我是信武将军的侍卫许三!还不要说出去,偷药被老子逮着了还想逃,门都没有,你这就跟我前去见将军,由他定夺如何处置!”
蛮子心中一沉,想着求饶定是没用了,眼一闭,任由许三将他押到了将军帐前。他被五花大绑扔在帐外,许三对他轻蔑地笑笑,走进帐中。
入夜的星空格外清明,蛮子望着星空上闪烁的一点点银白色,不由得想起从前躺在院子的地板上看星星的情景。那时他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少年,一心以自己的容貌为家中卖掉更多的鞋子。如今要回乡,离开建康的兄弟们,还有筝儿,变成孤身一个人,现在又被抓起来性命不保,他的眸子里不仅掠过一丝哀伤的神色。不久,许三骂骂咧咧地从帐中出来,眼中颇有不甘。
“算你小子好运,将军已经睡下了,你的事就明天再审。你今晚先到我帐里去,我好好审审你。喂,我说,你该不会是齐国派来的细作吧,脸糊得脏兮兮的。”他凑近了些,只看见少年清明冷漠的一双眼睛。那眼睛中的清澈,明亮,映衬着天边的月色,竟让他一时不知所措起来,忙清了清嗓子揪起他。
“许三大哥——”蛮子低低地开声,“有没有吃的啊,我饿了三天了……”
“你还敢问我要吃的……”许三回过神来,这长得像娘们一样的小子,还真是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啊。便厉声道:“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没有资格跟我提条件!”
“我。”他低头,唇边却翘起一个轻蔑的笑容,“但是我可知道,巴豆那玩意儿不好吃。”
许三睁大了眼睛,一时半会找不出话来对应,“你威胁我?你居然敢威胁老子!”他怒声道,心里却没了底。陈军一向军法森严,若是知道他耍这种伎俩变着法偷懒,可定要把他的屁股打开了花。他哼了一声,不再搭理蛮子。蛮子偷笑,这大汉看上去彪悍,实际上倒是个傻乎乎的懒惰之人。正调侃地开心的时候,只听帐子被掀开,一个清冷淡泊的男声响起:“阿三,你又在帐外吵了。”
那许三听到这话,竟吓得魂都飞走了似的,忙不迭地跪下:“将…将军,阿三,阿三是擒获了齐国的细作!”他甩手一指,蛮子便惊呆了。
细作!他现在居然已经被冤枉成细作了!这个许三,血口喷人,看来就不只是个懒惰的呆子了。当下,蛮子的眸里带了不忿的怒意。不过……看见许三这般吓得像老鼠似的模样,来者定是他口中一直念叨的——信武将军陈蒨。他抬起头打量起这位将军,刚看到他的模样,便愣在那里。
那将军像是已经睡下被惊醒,只披了件貂裘在身上,里面是单薄的白色单衣。月光顺着他披下的发流泻在如银的修长影子上,他的五官精致得如同大雪中的雕塑,又比雕塑多了那么一番温润和清冷。他的淡褐色眸子,因为许三的一番话,现在也正望着他。
蛮子一惊,低下头来:“将军,草民不是细作。”
那将军唇角勾起一个淡淡地弧度,薄唇微启:“阿三,把他押进来,本将军要亲自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