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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钱思玉这一趟没有虚行,对王大刀的为人,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疑是王大刀盗取云山的猜测,已经释然。
钱思玉以为,云山既非王大刀所盗,那盗取云山的当是刘宅中人,或另有其人而在刘宅中安有内线;是刘宅中人或安有内线,就不可避免会露出蛛丝马迹,但我却至今没有察到这蛛丝马迹,原因何在呢?
一天晚上,钱思玉教完冲儿功课,思乱难眠,凭窗仰视苍穹,溶溶月色如水,夜空晴朗,疏星几点,赞道:“好秋夜!”走出书房,去后花园舞了一会剑。
钱思玉正待转回书房,忽听得从看菜园田老头住处,隐隐传来说话之声,心想:反正睡不着,不如找田老头聊聊,消磨辰光。长剑入鞘,向花园深处走去。
渐近院角屋舍,油灯透出窗纸,依然未灭,声音也渐清楚,是两个人在说话。钱思玉不禁诧异:这深更半夜,田老头在与谁聊天?走近几步,已然辨别,是一男一女戏笑之声,思道:这田老头虽不算太老,却是上五十岁的人了,平日老实巴交的,光棍一条,没听说有什么姘头。唉,难以逆料之事,天下尽有之,说不定是哪家的寡妇,早已是田老头的老相好。还是回去吧。不要惊扰了这对老鸳鸯。欲待要走,声音大了,是一对年轻男女,不是田老头,这倒须看个究竟了。
又走近几步,只听那男的道:“宝贝心肝儿,许多日不见,可想死我了。”
那女的娇声道:“小冤家,你道我不想你么?老爷一直在家,今天去东庄有事,这才得空来会你。你这馋猫,看你馋的”
钱思玉轻履走至窗下,从窗缝望去,只见小桌上放了一盏油灯,忽明忽暗,还摆着两碟小菜,两副杯筷,田老头却伏于桌上,已然沉睡,思道:适才田老头与谁饮酒?游目屋内,见紧靠东山墙有一张床,这是田老头平日睡觉用的;细辩声息,床上有男女两人,显是在那话儿。
半晌,事毕,那男的道:“你说老爷去东庄有事,不知什么事,怎的晓得今晚不回来?”
那女的道:“夫人娘家昌老太爷的外甥大后天完婚,差人送信来,要老爷、夫人过去帮忙。一大早老爷与夫人就去了东庄,至少要过三四天才能回来呢。”
那男的道:“这可好了,我们明、后天晚上不定期在这里见面。”
那女的撒娇道:“我才不来呢,也不与我说几句体己的话儿,一见面就还不知你对我是不是真心。”
那男的道:“我的心肝宝贝儿,我把心都掏给你了,还要我怎么样?我要对你不是真心,叫我不得好死!”
那女的道:“小冤家,谁要你死了?人家同你说着玩的。你死了我可怎么办?”
钱思玉已然听出,那男的是刘家专理采办的戈三郎,那女的是刘凯的小妾尤氏。
又过一会儿,二人穿好衣服,将田老头抬上床,盖好被子,吹灭油灯,悄悄地溜出来。钱思玉即隐于一棵树后,见二人掩好屋门,一前一后,鬼鬼祟祟地去了。
钱思玉回至书房,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觉得此事太也蹊跷,不可思议,忖道:这尤氏乃刘凯枕边之人,模样儿极是娇美艳丽,深受刘凯宠爱,当应知晓云山的秘藏之处;如今有了外遇,在情郎面前自是无话不说,无意中泄露了,也是情理中事。那戈三郎是何来历,须当查访清楚才是。
次日早饭后,钱思术教了冲儿一段长拳,便叫他自练,自个儿向田老头的菜园走去。田老头正在担水浇菜,见钱思玉走来,忙招呼道:“钱先生早。”
钱思玉道:“田老伯,你老在忙啊!”田老头道:“不忙。钱先生,你到屋舍稍坐片刻,我这担水浇了,就来给你泡茶。”
须臾田老头转来,泡了一壶茶,给钱思玉倒了一杯,自己也倒了一杯,说道:“钱先生有空出来走走?”
钱思玉道:“刚才教了冲儿一路拳,便要他自己练习,我闲暇无事,信步走到后院来,与老伯聊聊。”
二人无边无际地扯了一会,钱思玉转入正题,道:“我看戈三郎也经常到老伯这里走走,那倒是个好小哥儿。”
田老头道:“确是个好小哥儿。他常打点酒,买点菜,来我这里坐坐,与我很是谈得来。昨晚不知怎的,我又喝多了,醒来才知道,他同往日一样,将我弄上床,盖好被子,掩了门,才去的,可见他心地善良。”
钱思玉道:“我看戈三郎为人很精明,办事也很干练。似乎不是刘家堡人,却不知家住哪里?”
田老头道:“钱先生说得不错。戈三郎住在刘家堡东八里的东庄,家境贫寒,家里没有别人,是个可怜的孩子。他父亲也是个读书人,屡试不中,靠教馆为生,不幸前年一病亡故。他二十出头了,庄稼活又做不来,父亲一死,便没了活计,于是族叔出面替他找了本庄的昌老太爷。昌老太爷是他父亲的远房表叔,算起来戈三郎是我们夫人的远房表侄,是以昌老太爷把他荐到刘家堡来。正好这边刘员外府内缺一个采办,见他识字,就收下了。他来了有两年了,办事精明小心,从没出过什么岔子,很讨刘员外喜欢。”
钱思玉“哦”了一声,心道:刘员外要知道与他爱妾有奸,恐怕就喜欢不起来了。
田老头道:“戈三郎人面生得俊俏,见人就笑,嘴儿又甜,是大还大,是小还小,不仅刘员外、夫人喜欢他,刘家上下也都喜欢他,依我看,日后当个管家不是难事。”
钱思玉道:“他常回东庄么?”
田老头道:“他家里没人了,不常回东庄,不过有时也买些点心,回去看看本家的长辈。”
钱思玉道:“二十三四岁的人了,怎么还没有成家?”
田老头道:“有人来提过亲,他说眼下手头不宽裕,等积攒了两个钱再说,因此直到现在还没有成家。”
田老头还要浇菜,钱思玉不便久坐,又扯了几句闲话,辞了出来。
当晚,才一更天,钱思玉就潜入后花园,伏于假山之后,观察动静。不多久,见戈三郎一手提酒壶,一手提食盒,摇晃着脑袋,向田老头屋舍走去。钱思玉借物障形,远远跟着,看他进了屋舍,即转至屋后,从后窗缝向内窥视。
戈三郎摆好菜,筛上酒,笑道:“老伯今晚可要多喝一点罗。”
田老头道:“又要三郎破费了,不好意思。”
戈三郎道:“我一人在此,常蒙老伯关照,理当孝敬老伯。不必客气,老伯请喝酒。”田老头只喝了三杯,便已伏桌沉睡。
钱思玉明白:这酒内定然下了迷药之类,迷倒了田老头,他们好行事。
不出钱思玉所料,戈三郎见田老头沉睡,嘴角露出了笑容,将门儿开了半扇,向外轻拍了三掌。门外也应了三掌。只听尤氏细声道:“着了么?”
戈三郎道:“着了,快进来!”
尤氏扭着细腰,春风般地飘闪进屋,戈三郎随手闩好门。今晚依旧照葫芦画瓢,没有什么新鲜玩艺,钱思玉丧气而回。
雄鸡唱遍,天色大亮。钱思玉吃罢早饭,出了书房,在前庭散步,见门外来了个家人模样的中年人,与戈三郎说了几句话,戈三郎便随他去了。
钱思玉赶至门外,看准了他们行走的方向,返身回到书房,吩咐冲儿道:“为师有事出去一下,你将昨天学的拳再练练,我一会儿就回来。”提一包裹,快步出门,择了一块庄稼地,换了一套粗布衣衫,且易了容,尾追着戈三郎与那个中年人。
钱思玉向西南走了约有大半个时辰,来到一个热闹的镇甸,一打听,知是郑家坪。钱思玉见戈三郎与那个中年人进了镇,又走盏茶时光,走进了一个大户人家的门内。但见这家高阔的朱漆大门上,钉有两个兽头门环,在大门左右还高挂着一对灯笼,很是气派。
钱思玉跨进斜对面一家小茶馆,要了一壶茶,一碟春卷,几块油炸臭干,便与店伙攀谈起来,道:“对面这家好气派啊,怕是郑家坪的首户?”
店伙道:“那还有假?郑家坪的郑七爷谁人不知!”
邻桌坐有一老一少。只听那少年道:“老伯,听说刘家堡刘员外的宅子比郑七爷的还要气派,不知可是?”
那老者道:“两家气派差不许多。义乌大户就数刘家堡的刘员外与郑家坪的郑七爷了。”
那少年道:“不知那家富裕些?”
老者道:“论财产,两家本在伯仲之间,论势力,刘员外有祖传异宝云山,乡民多依附他,郑七爷便望尘莫及了。”
少年道:“不是说云山给工头王大刀盗了去,为此乡民同矿工还打了几架么?”
老者道:“王大刀也自承认说过要盗云山的话,但新近汪太爷请来的台州戚将军道:‘捉奸要捉双,捉贼要捉赃。’他说,光凭某人说过什么话,加以推论,是不能作为实据的。”
少年道:“这我可不懂了。以王大刀的为人,他既然说那样的话,就定然会做那样的事。”
老者道:“其实道理很简单,你说要杀某人,同某人已被你杀,完全是两回事。总不能因你一向说话算数,又说过要杀某人的话,就推论某人已被你杀了。”
少年道:“老伯指教得对。”又道:“如今刘员外丢了云山,优越之势已不复存在,以后与郑七爷相比将会怎样?”
老者道:“这个老朽很难评骘,不过有一点可以断言,刘员外的势力再也不会超越郑七爷了。”
少年道:“上次刘员外领人与矿工械斗,听说郑七爷已纠合乡民,计议围击矿工,不知何以后来又偃旗息鼓了。”
老者压低声音,神情诡秘道:“从表面上看,王大刀差人携重礼来拜见郑七爷,希望他不要蹚这浑水;其实郑七爷同刘员外面和心不和,暗地里斗得利害,就是出人助刘员外,也只是做做样子罢了。如今收了王大刀的重礼,正好顺水推舟,何乐而不为呢?”
少年道:“原来里面还有这许多关门过节,晚辈哪能知晓,老伯真是消息灵通得很。”
老者郑重道:“大侄子,出去可不能乱讲,否则会带来无妄之灾。切记,切记!”
少年道:“老伯放心,晚辈谨记了。”
那老者说话虽细如蚊鸣,别人听不见,而钱思玉功力较深,却是一字不漏地都听清了。他瞟了那老者一眼,见老者面如古月,须发花白,俨然忠厚长者模样,看光景不仅知道内情,而且与郑七爷也不是一路人。
两盏茶工夫,戈三郎面带笑容,从郑家大门出来。那接他的中年人送至门外,共手道:“三郎慢走,恕不远送。”
戈三郎回首道:“不客气,管家请止步。”寻原路而行。
钱思玉立即跟上,将近刘家堡,见他没往别处去,便钻进庄稼地,换衣易容,还本来面貌,缓缓走回。
钱思玉来刘家已有一个月。在这一个月中,冲儿的行为性格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白天练武,晚间习文,专心致志,别无旁骛,不见他东荡西游,也不见他同乡里的孩子拌嘴斗架,是以文、武均有大进。文的方面,已读完了百家姓、千家文、三字经,即刻就要读诗经了;武的方面,站桩已告结束,还学会一套长拳,比那花架子的两拳三脚可高明多了。
这天,钱思玉从郑家坪回来,吃过午饭,一时心里高兴,舞了一阵子剑,并且教了冲儿五招。冲儿道:“先生,什么时候教我铁镖功夫?”
钱思玉道:“这要看你是不是专心学了。凭你的天资,两年就可以学铁镖了;若是学不专心,内力不够,过十年也学不成!”
冲儿道:“先生,我一定专心学!”钱思玉笑着点了点头。
掌灯时分,钱思玉开讲诗经第一篇“关雎。”只听他念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冲儿问道:“先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好’字,为何不读为‘爱好’的‘好’,而读成‘美好’的‘好’?”
钱思玉道:“‘好’字可读上声(上音‘晌’)、去声二音,究竟应读何音?要依据上下文的意思而定。读上声的有两义,一是特指女子容貌美,这是本义,如史记西门豹治邺:‘巫行视小家女好者。’引伸义为好、善,如贾思勰齐民要术收种:‘选好穗绝色者。’二是友好,如诸葛亮草庐对:‘外结好孙权。’”
钱思玉顿了顿,道:“读去声的也有两义,一是爱好,如史记郦食其传:‘沛公不好儒。’二是古代圆形有孔的钱币或玉器,孔外叫‘肉’,孔内叫‘好’,如汉书食货志下:‘肉好皆有周郭’。‘周郭’的意思是边壁四周。‘好逑’的‘好’字,用的是上声第一义的引伸义。”
冲儿惊道:“一个‘好’字竟有这许多学问!”
钱思玉续道:“‘逑’字不是追求之义,而是相对、匹配的意思,这里是指配偶。‘窈窕’是美好的样子,‘淑女’是贤德的姑娘,‘君子’是对男子的美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连起来讲是:‘美好贤德的姑娘,是男子的好配偶。’此处‘好’字若读去声,便成了‘美好贤德的姑娘,是男子的爱好配偶。’文义就不通了。冲儿,懂了么?”
冲儿道:“懂了,先生。这书文越学越有意思了。”
钱思玉满意地笑道:“今晚就学到这里,时候不早了,回去歇息吧。”
等冲儿走后,钱思玉轻若飞燕,穿过后花园,临近田老头屋舍,纵上一棵大树,向下观望。须臾,听到掌声三击,见尤氏苗条的身躯闪进屋门之内,钱思玉从树上轻轻飘下,转至后窗。
但听尤氏道:“小冤家,你早上到哪里去了?”
戈三郎笑道:“心肝儿,待完事之后告诉你。”
尤氏道:“我偏要你即刻就说,不说我就不理你了。”
戈三郎道:“心肝儿,宝贝儿,急杀我也!”
尤氏娇嗔道:“小冤家,你是不是会你那相好的去了?看你晌午回来那份高兴的德行!”显然是疑心戈三郎所爱不专,另有所遇。
戈三郎道:“别误会,我说,我说。吃罢早饭,郑七爷的管家来找我,叫我即刻去郑家坪,郑七爷有要事同我说。”
尤氏道:“是不是给你讲小媳妇来着?”
戈三郎道:“哪里,哪里。我到了郑七爷的后堂,郑七爷特别客气,命上沏上好茶,说道:‘三郎,戚继光来义乌听说了么?’我道:‘听说了。’郑七爷道:‘若被他查清云山之事,后果你知道不知道?’我道:‘不知道。’郑七爷正色道:‘此事一旦犯案,乡矿几十条人命就着落在你我身上,到那时你非但搂抱不了你那娇美如花的心肝宝贝儿,连你那心肝宝贝儿也要骑木驴游街示众后,再行凌迟之刑!’”
尤氏吓得浑身战栗,一头倒在戈三郎怀内,道:“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戈三郎抚摸着她那白嫩的脸蛋,道:“心肝宝贝儿,不用着急,不用害怕。我当时也吓了一跳,道:‘请郑七爷救小人则个’郑七爷命管家拿了五百两银子给我,缓缓说道:‘眼下只有一条路,就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你拿了这五百两银子,加上前次给你的五百两,一共一千两银子,带着尤氏远走高飞吧。’我连忙叩头道:‘谢郑七爷怜悯!’“
尤氏转忧为喜道:“小冤家,我们什么时候走?“
戈三郎道:“今晚!趁刘员外还没回来。”接下来便是那话儿。一阵火热后,又起喁喁亲昵之声。
钱思玉在窗外听得真切,暗忖:云山被窃,原来是这对狗男女作的内线。远走高飞,一逃了之,想得挺美!“捉奸要捉双”对,此刻不捉,更待何时!掌拍窗扇,一纵而入,骈指如戟,迅捷无俦地点了戈、尤二人的**道。二人寸缕未着地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瞪眼看着这位钱先生,吓得面如土色,不知所措。
钱思玉道:“暂时委屈,多有得罪!”连被子将二人裹起,找一根绳子扎好,又将二人的衣服打成一个包袱,肩扛手提,跳出窗外,翻过院墙,直奔县衙而去,正是:
云山失落起争斗,
巧妙查勘知案情。
乡矿民工双释解,
戚营喜得抗倭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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