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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时节，刚下过一场雨，午后阳光正灿，湛蓝的天空白云悠悠，院子里弥漫着绿叶的清香和蔷薇花的味道。
“柒摇，把窗户打开透透气。”
黄衫薄裙的女子推开了窗，露出一截骨肉匀亭的皓腕，窗下一簇野蔷薇娇怯含露，轻盈的空气涌入房内。
“柒摇，昨日公子醒了几次？”深色襦裙，打扮朴素的妇人轻声开口。
“两次，三姑。前一次喝了药，寅时又醒来饮了些水。”
“那便好，如此，过几天公子即可下床行走了。”妇人的语气中带着笑意，她缓缓靠近，温柔的眼神仿佛穿透了时光。在火光与血光交织的梦境中显得尤为深刻，仿佛一阵光，突然将一切焚烧殆尽。
殷子都紧紧地皱着眉，汗水从脸庞滑落，渗入沾满灰尘的衣领，顺着染血的铠甲滑下，狠狠地砸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混着尘埃的水珠，映着眼前的战火，像是烟花绽放，清晰又惨烈。
眼前刀光血影，无止境的厮杀，毫无意义的抵抗，那些嘶吼和哀吟，壮语和悲歌，却渐渐渺远，微不可闻……眼前的一切似乎静止，又似乎不停地演进。
他茫然不知所措，双手已经麻木，鲜血将刀和手融成一体。
一花一世界，何处染尘埃？
他感到有人温柔地注视他，光影旋转着，幻化成一张女子的脸，面目狰狞，妆容狼狈，一双眼睛仿佛淬了毒，如同戏子一般夸张地变换神情，最后定格成一个恶毒又嘲讽的表情。
她歇斯底里：“殷子都！你真当我是个黑透了心的蛇蝎女人吗？
今天我就告诉你！我殷绿确实不是什么好人，可我不会连自己的姐妹都害！
哈哈哈！你这么恨我，是不是因为我害死了绾妹妹？你错了！绾妹妹是你的琳表妹害死的！是卫琳害死的！
哈哈！卫琳才是真正地刽子手！”
耳边乱糟糟的，短兵交接，将士嘶吼，焦急的声音说道：“将军！将军！夫人盗取虎符，士兵起营向北，咱们没有援军了！”
他努力想听清楚，只看到一张嘴开开合合，仿佛一个危险的洞口，将一切都吸了进去。
胸口仿佛烈火燃烧，滔天的恨意和无尽的悔意几乎将他吞噬！然而下一刻，一把冷冰冰的匕首插在他的胸口，他的身体剧烈地颤动……
他重重地摔倒在地，耳边嘈杂凌乱：
“是卫琳害我！卫琳！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柒摇也是卫琳命人生生打死的！一尸两命！我提醒过她的！她要等你回来，她真傻，真傻……”
“表哥你相信我！绾妹妹的死我心如刀绞，恨不得以身代之！我如今孤家寡人，若表哥不肯信我，倒不如死了干净！”
“表哥，卫渊心思狠毒，小小年纪就打伤绾妹妹，不如将他送走……”
“殷子都啊殷子都，你真是愚不可及……”
“子都，我累了。我不愿再说匡扶天下的话了，卫渊会是个好皇帝。我要回梅花小筑陪绾绾，她太寂寞了……”
“哥哥，琳姐姐好相处吗？她会喜欢我吗？”
她是魔鬼！
“哥哥，哥哥，明天陪我去落霞寺吗？听说那里的枫叶美极了……”
不不、别去！
“哥哥，我好冷……”
绾绾！
呼呼……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梦魇缠身，直直坠入深渊。
殷子都紧紧闭着眼，脸色苍白，牙齿咯咯作响，将嘴唇都咬出血来，发出粗重的喘息。
“柒摇！快！拿帕子来！”三姑焦急地喊着，将手指伸入他口内，防止他咬到舌头。
柒摇将一方微凉的帕子敷在他额上，一声声唤道：“公子，快醒醒！快醒醒……”
啊——
身体里的孽火燃烧，膨胀，爆炸，最后化为灰烬……他猛地坐起身来！
“公子！您怎么了？”
“公子梦魇了？”
“您喝点水。”
他坐在床榻上，低着头，水珠顺着鬓角滑落，不知是泪还是汗。
清凉甘冽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滋润了干涸的身体。睫毛被汗水黏在一起，阻挡了他的视线，那妇人仿佛从久远的记忆中走来，越来越鲜明，他试探地开口：“三姑？”
“诶，公子，您终于醒了。”三姑欣慰地笑了，拿了两个软枕垫在他身后，冲柒摇点了点头。
“公子，再喝一点吧。”柒摇又倒了一杯茶，递到他跟前。
他就着她的手饮下，仔细地打量着她，一个年轻的，笑容如丁香花般的柒摇。
“你们先出去……”
三姑与柒摇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担忧，她们不敢违背，只得静静退了出去。
“奴婢就守在门外，您有事吩咐。”
殷子都慢慢站起身来，走到窗前。
花园里静悄悄的，风声倦怠，飞鸟懒散，树木葳蕤，草叶青翠，浓烈的蔷薇花的香气弥漫开来，钻入四肢百骸，让人懒洋洋的。
他有多久没有闻到过这样的香味了？
他伸出手，光滑白皙，还不够有力，也没有沾染血腥。
“呵……”
他把脸埋在手中，泪水从指间坠落，呜咽声溢了出来。
他竟然回来了，回到少年时……
他回来了，在阴谋，背叛，欺骗……一切还没有发生之前，在绾绾还活着的时候，他还有机会挽救悲剧！
他回来了！
他回来了……
殷子都双眼泛红，眸中迸出狠厉的光，清俊的脸上一时哀伤，一时绝望，一时晦暗，一时明朗，暮春轻盈的阳光下，脸庞一半明亮如玉，一半隐在阴影中。
“公子！不好了！”柒摇推门而入，发现殷子都竟自己起身了。
“怎么了？”殷子都皱眉，周身气势一凛。
柒摇低着头：“皎月阁的玉衡来报，说卫小公子伤了姑娘，太守不在府中，请您拿主意……”
话没说完，殷子都已经一阵风般跑了出去，门外只听三姑焦急地喊：“公子，您慢点，您还没好全呢！唉，真是……”
皎月阁与长风院离得近，殷子都拖着病体赶到时，冷汗涔涔，眼前一阵阵发晕。
皎月阁的奴仆纷纷避让，他走到殷绾绾房前，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紫欣姐姐你看呢？渊弟打伤绾绾，我虽是他亲姐姐，也是绾绾的表姐，都是一样亲近……渊弟犯了错就要受罚，我也不会阻拦，只是……他一向不太服管教，我也做不得他的主，怕就怕同一屋檐下，那天渊弟又发起狂来就不好了……”
殷子都站在门外，不管什么时候，卫琳都是一样巧舌如簧。
上辈子他被说动，把卫渊送走，任其自生自灭。后来，卫渊发迹，处处针对殷家。
紫欣揽着迷迷糊糊的殷绾绾，淡淡道：“表姑娘说的是，一切还是等公子来了定夺。”
卫琳不在意她的冷淡，这些奴仆她并不放在眼里，殷绾绾才是殷子都的心头宝。
她低头拨弄涂了鲜红豆蔻的手指，见一旁的卫渊满脸通红眼神浑浊，微微勾唇。
殷子都看着这一幕，厌恶和仇恨如潮水般袭来，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握拳，走近屋内。
紫欣托着殷绾绾的头，露出耳后的伤处，鲜血蜿蜒到脖颈里，小小的女孩儿脸色发白。
殷子都心口一疼，几乎要落泪。
前世绾绾八岁溺水而亡，他二十六岁战死沙场，他们分开了整整十年，生离死别的十年。
他双手忍不住颤抖，轻轻摸她的脸：“绾绾……”
殷绾绾听到殷子都的声音，细细的眉皱成一团：“哥哥？”
殷子都握着她微凉的小手，低头掩住眸中翻涌的情绪。
绾绾，这次，哥哥一定会保护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