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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面湖水四围山色,一楼茶烟十里荷香,寻着香气于古长堤上慢步,巧逢怡人薰风作伴,逶迤前行,轻摇着夹岸杨柳悠悠得荡,恍如恭迎着佳宾的到来,将一帘帘纱幕依序得揭了开。
莫负时节,把盏谈笑嗑个瓜,江南处处旖旎好风光,立于面前的是一紧邻湖畔莲花田的茶楼。
随着店小二的招呼声步入大堂中,见茶楼生意兴隆,前来寻个歇脚处的游客或品茗或用着小点,坐无虚席,而大堂正前方的说书案后,一名身着长衫、蓄着短胡的中年文人,折扇一展,摇头晃脑并振振有词了起来。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常圆,话说这杜牡丹在梦中与柳生相会后,便坠入了情网,然则一梦醒来后却因遍寻不着柳生而相思成疾,无药可医,于是香消玉殒于病榻上,而柳生亦对杜牡丹一往情深,在得知杜牡丹病逝消息后,他悲痛无比,不顾一切得掘坟开棺。唉……这一对佳偶天人永隔,见其尸首也只是徒惹伤悲罢了。”说书人长叹,俯首作痛心疾首状。将案上醒木猛地一拍,又高声接着道:“但神奇的事发生了!当柳生打开了棺盖后,见到的竟活生生暖呼呼的杜、牡、丹!”
“喔!”堂上听说书的众人很配合得齐声惊呼。
“原来是,杜牡丹痴心一片,连地府阴官也为之动容,于是便决定让杜牡丹死而复生。正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是以,杜牡丹终是与她的梦中情人柳生相会了。而开棺寻人的柳生见到了复生的杜牡丹欣喜万分,他含情脉脉又深情款款得望着杜牡丹,缓缓得牵起了她那又白又嫩的纤纤小手。”说书人拿起案上折扇,作羞赧姿态,轻抚着扇柄,“望着人比花娇的心上人,他情难自禁得靠了近,又靠了近,再靠了近,然后……”
“然后?”众人红着脸引颈而盼。
啪!乍然一声响,说书人的折扇往案上重重一拍!
“然后杜牡丹赏了他一耳光,大骂一句‘何方来的登徒子!’”
“啊?”众人一同缩了脖子、摀了腮,一阵错愕。
“嘿嘿……”说书人奸笑了两声,“只因杜牡丹已识不得柳生,将他忘得一干二净了。”
“说书的,你说的内容怎生与话本里写的情节对不上啊?”一名听众起身上前,便拎起说书案上一册书写了《牡丹还魂记》字样的蓝皮簿子翻阅。
外围桌席上,一名身着青衫作儒生打扮的年轻男子埋首书卷中,看似对说书不感兴趣,然而却从手上的《水经注》中抬起目光,关切问道:“是啊!先生您是否记错章回或是错用其他话本情节了呢?”
“哪来的三流说书人呢!”众人起哄,大堂中响起乱嘈嘈的骂声。
“诸位客官莫急莫慌。”说书人连忙安抚,“这话本的原著确实意境深远,感人肺腑,但是呢……作者在写书时犯了个错误,且是个非常之大的谬误。”
“说书的,这可传唱已久、脍炙人口的名著呢!你不过一个市井说书人,何来的胆子和资格批评这本经典的爱情话本呢!”有人听不下去了,起身,指着说书人的鼻子怒斥。
“客官息怒,且听我道个分明。”说书人咳了咳,再朗声道:“众人皆知这话本里的原始情节为,杜牡丹从冥间还魂后与柳生再续前缘,实乃有情人终成眷属之典范,然则,事实上这段情节并不合理,因为这作者所犯之疏漏有三,一则少了个人物,二则少了个景物,三则少了样食物。”
“啥!!!”
“话本里《冥判》这一折中,地府阴官有阎王、有判官、有鬼卒、有夜叉,但偏生独漏了个关键角色──”
“谁啊?”
折扇冲案面再一拍,说书人喝道: “孟婆。”
接着又道: “纵观各家话本,大抵如此描述孟婆,说她冷血无情,尽做拆散姻缘、棒打鸳鸯之事,凡是要过奈河桥上,必得饮下她煮的汤,叫这些难分难舍的苦命鸳鸯、牛郎织女,来世即使再见面也不相识,只能擦肩而过。别说是月老的红线了,连西天如来的金刚丝,也被此汤断得一干二净。各位,你们说,遇到了这么位冷血老太婆,杜牡丹又怎能带着记忆回到人世间寻柳生呢?”
坐于窗边景色最佳的独立上席,一位样貌清秀的少年忽地呛了一口茶水,咳个不停,与少年并肩而坐的俊雅公子皱了眉,飘渺的目光从窗外移回,便轻拍着少年的背。
“你糊说八道也要先打草稿,那话本里写的杜牡丹是还魂,又不是重新投胎,过什么奈何桥!又关乎孟婆什么事呢!”堂中一阵乱哄哄的质疑声中,那位清秀少年提高了他细细的嗓音,对说书人愤愤不平得道。
“我说有关便是有关,难道你去过地府,见过孟婆?你怎知道还魂不用喝汤?”说书人下巴一抬,咄咄逼人反诘。
“我……”少年似有口难言,涨红了脸。
“无话可说了吧!小兄弟,你嘴上无毛,见识浅薄,又不懂敬老尊贤,幸而我雍容大肚且宅心仁厚,便不与妳一小伙子计较了。”说书人抚着胡子,几分得意。
“你!”少年一怒,拍桌而起。
同桌一直悠闲饮茶,不发一语的俊雅公子,牵过少年按于桌案上的手掌,轻揉他通红的掌心,两人对望了一眼后,少年虽仍是气鼓了腮帮子,却收了火气坐回席上。
说书人蹬鼻子上脸,鼻子一哼,便又准备滔滔不绝:“好,咱们接着说这老太……唉哟!娘啊!”这当口,一阵强风卷进了大堂,框啷!说书案正上方的老旧匾额应声砸落。
“哈!现世报!这糊说八道的,老天爷也听不下去了呀!”众人哄堂大笑。
说书人拍开头上与肩上的朽木片,并吃痛得揉着头顶心,“疼死我了,疼死我了。这、这……我是说到哪了……”
“你说到孟婆冷血无情断人前世情缘。”大堂一侧,一名纱帛飘逸的貌美姑娘一边把玩着掌心中胭脂盒,一边悠悠凉凉得论道:
“但世人无知,不晓得孟婆煮汤可是功德一件。别说凡尘俗子了,即便是下凡历劫的神仙也苦于轮回之道。倘若是每生每世缘起不灭,便如同抽不到线头的线轴,一结生一结,怎能有化解的一日。而这孟婆汤一饮,即使你轮回千百转,已将黄泉路踏遍,将三生石写穿,每一世重返人间时也如同第一世那般无惧无畏,便也能情关难过,关关过,天劫难渡,劫劫渡。前世冤家今生恩人,说不准连佛和魔都能化干戈为玉帛了,难道不是天大的功德吗?”
仍摀着头的说书人,拿起案上折扇一指,便要反驳:“莫怪乎古圣先贤有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姑娘你这是歪理……”
“这位姑娘所言确实有一番道理。”青衫儒生起身与那姑娘刻刻板板得供手为礼,虽见那姑娘不笑不回礼,将他视若无睹,他仍笑了笑。
而另一方,说书人一句话都还未说完,便又被打断,让他的额角不悦抽了抽,本要将茅头转向青衫儒生,但青衫儒生一侧首,又向说书人恭敬一揖,称道:“然而,古圣先贤有云,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先生您也是不忍见世间有情人受苦因而有此感叹,先生不但学识渊博,上通天庭下知地府,还如此仁心着实令晚生景仰。”
说书人抚着胡子,点头。
而这两面讨好的马屁话,让堂上众人皆嫌恶得撇下嘴,反倒是那貌美姑娘浅浅的勾了嘴角。
谁知儒生还没说完,又听他再道:“故而,晚生无知,恳请先生赐教,敢问孟婆名氏为何?生前为何方人氏?生卒年代为何时?缘何她要待在奈何桥边?又是缘何她要让人喝遗忘前世记忆的汤呢?……”青衫儒生抛出一堆问题,滔滔不绝得问。
“这……”说书人脸皮抽了抽,急忙打断喊道: “此回说到这,欲知后事,且待下回分晓。”
众人的嘘声炸了开,但没戏唱了,茶也喝完了,便慢慢得散了。
堂侧,说书人喝了口茶喘气,拉着店小二唠叨抱怨:“哪来的呆板书生听段说书也要如此考究?不过是桩乡野传说罢了,又没人死过再还阳,谁知地府是否真有孟婆这号人物。真倒楣,今日怎地来听说书的净是些怪人。你方才瞧见了吗?那嘴上无毛的小伙子与那俊美公子相偕离去时,可是两相执手呢!他俩莫不是……嘻嘻……”说书人的笑容益发有些猥琐。
“这年头,民风开放,早见怪不怪啦!”店小二将擦桌长巾往肩上一甩,凉飕飕得回道,一转身便招乎客人去了。
莲花田畔游人依旧如识,茶楼门槛上的步伐仍是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窗外,万顷湖色映天光,波平如镜,然而……
呯!醒木一声拍得响亮,不只打断了茶楼里的袅袅茶香,也惊醒了睡在莲盖下躲暑气的小青蛙。
蛙儿噗通入水,激起了涟漪漫向湖心,一圈又一圈,晕散了滚滚红尘中的镜花水月,恍若随着说书人喋喋不休的唱词,模糊了时与空,通向了另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