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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仙无碍,有话好说莫要动刑!”
既然碧莲仙子已扬声劝阻,鬼差虽迟疑,却也遵令退开。
“仙子恕罪,敝人有一事相求。”男子歉然供手道。
碧莲仙子打量了男子少顷,清雅的眉眼不带一丝风波,螓首轻颔,便大方应允:“但说无妨。”
“敝人家乡有一亩莲花田,莲花年年盛开,但某年夏日花苞未开即凋零,自此,敝人走遍大江南北,却只见莲枝不见花。仙女可否了却敝人心愿,让敝人得见莲花开。”言语不亢不卑,男子带着书卷气的眉宇不蹙也不展,但话音中似有些什么沉重得有如忘川的寒渗之气,凝得深幽。
碧莲仙子垂眸思索,仅片刻后,莲步轻移,款款走到男子面前。
她淡雅一笑,将掌心一摊,万千星芒凝聚之中一支蜷缩绿芽旋络开,柔嫩的芽尖宛如方从沉睡中苏醒般舒展,并吐出花蒂结成花苞,随之,淡雅清香渐聚渐浓,当馥郁满溢之际,金光漾了漾,一盏粉色玉莲如春蝶展翅,破蛹而出。
在这终年黑天暗地鬼火憧憧的忘川畔,一道天光如天降大赦般点破重重黑云,聚光于碧莲仙子掌心的玉莲,一时间,阴冷的忘川畔竟弥漫着绯红祥云和紫金瑞气,最后,霏微化雨,点点清露洒落,川畔入地三丈的焦土久旱逢甘霖,甜美得连忘川浪涛也止息。
像是终于得偿所愿般,男子红着眼笑了,并郑重其事地整饬好衣袍,恭恭敬敬得向仙子跪拜,叩首及地,久久不起……
仙女一颔首后,便随鬼差杳然离去。
我望着仙女缥缈的背影嗟叹。
这就是神仙哪!如此的从容自得,一阵轻雨旖旎来,润物无声,一阵清风点水过,风止云散不留痕,彷佛万物尽化烟灰也不玷染她半点尘埃。
久不见日光,我痴痴望着那道从天而降的熠熠光缦,金碧珠辉轻荡间,我着魔似的伸手去触摸那道光缦,而轻忽的代价是惨烈的炮烙之痛,令我哀嚎出声。
我吃痛得甩着烫红了的手,两泡泪含在眼中,光明对我这小女鬼而言,有如蚀骨之毒,永不可及。
转头,见着仍跪伏于地的过路魂。
“你已忆起所有原委?”带着忐忑,我开口询问。
男子才徐徐起身,无语,却见眼眶中似是水光盈盈。
我舀了碗汤递与他,却捺不下好奇抓心挠肺,怯怯问道:“那你……二人之中,你最后是否知道你究竟心属何人?”
他依旧默然,半晌后方淡淡说道:“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江姑娘,你每日在此处见众生来来去去,可有见过谁真能逆了天道,跨越了仙凡之别?”
我一时语塞,但心中不断喧嚣,便又问:“你心里一点遗憾也没有?”
男子眸光平静,却见他捧着青瓷汤碗的手使力得指节亦泛白,像是那不过一勺的清水有千斤万担的沉。
他问道:“江姑娘,若有一日,你遇到一个人,愿意将你的爱恨因果代你咽下,让你的魂魄如同一张白纸,恍如初生于世般干净无暇,那么你会如何做呢?”苍白的指尖圈着碗沿缓缓地轻画,小心翼翼得似有千丝万缕的恩怨情仇皆在其中,“我的债她替我抵了,这忘川水她亦喝下了,是以,我也合当还她……无因,无果,无尘,无埃。”语毕,一饮而尽。
我此刻的心情,如同看话本迫不急待得翻到下一页,却发现只余一纸书尾,无论是解脱的快意,抑或是烂尾的怨怼,终究只得阖上话本,两手一摊──
莫可奈何!
静静看着男子走过奈何桥,那深青色书生长袍一如往昔清逸,唯不复见旧时的羸弱姿态,仅一句低声呢喃空荡荡得在川水中回荡着……
只见莲枝不见花……
只见莲枝……不见花……
不见花……
过往终是,如无根飞絮飘零入风,渗入惨澹的阴寒之气中,再寻不着。
难得遇到旧识,饶是如此,最终忘川畔依旧独留我一人,陪伴着我的唯有呜咽不止的浪涛声。我摸了摸莲叶耳坠,指尖一阵透心冰凉,不顾净化仪式才刚收场,我仿着那些过路魂,长吁一叹,为这忘川多添一份残念。
转过身来,拾了方搌布,我擦拭着三生石。
石上影影绰绰,一湖莲花田浮现其中,一对男女隔着莲花田遥遥相望,另一名女子在湖心看着、笑着。
后来,又来了一男一女。
后来,田中只余枯茎萎叶。
后来,徒留一男子立于干涸了的田畔。
后来……
没有后来了。
我轻轻触摸着三生石上那白衣身影。
如此甚好,白纸一张,很好。
……
阎王书房中,我一脚爽利地踢开地上的白骨,并扫落案上叠累杂乱的卷宗,终是找到一坨黏糊糊的东西,拿着笔沾了沾。
“判官大人,这舌头的血干了,能否换条新鲜的来?要不,来颗鬼心、鬼肝的什么都好。”一边喊道,我一边执笔对手上的册子画了画、圈了圈。
“唔!不错嘛,小孟,仍记得你初至地府之时,只见刑具未见血就快厥了,而今这种舌头、脑子、断掌,血肉模糊的物件皆视若等闲了!”陆判官走向书房中满是杂物的一隅,随意扫开散乱的东西,从里头挑挑捡捡后,抛了一陶罐给我。
我打开,取出一块半点半红的血肉后,转头微笑。做鬼最高境界,阿谀拍马信手拈来,我道:“感谢大人您教诲有方,令不才小女鬼我日日在十八层地狱各处见识,这不就既来之则安之了嘛。”
脚边突兀地传来吱吱喳喳声响,似有东西拉扯着我的裙角,我低头一瞧,一只比我的脚掌还巨大的毛蜘蛛正在我小腿上爬。
我再打开陶罐,取肉掷于地,贪吃的大蜘蛛急切得扑了过去,咔滋咔滋地大口吞食。
这蜘蛛是阎王饲养于书房的魔宠,我一向唤它小八,长久以来每当我打扫书房时皆会顺手喂食它,而小八还算好相与,如今我与它也还算是亲近,虽说有次因阎王饿了小八长达一个月之久,它一时饿昏头咬掉我手臂一大块肉,但此后,除去偶而在我小腿上留下爱得血淋淋的牙印外,就没再咬掉我的肉了。
“小孟,今日你与碧莲仙子的净化仪式可还顺利?”跷着二郎腿坐在太师椅上,判官凉凉地问。
“顺利。”但思及此,我便有满腹怨气,气愤得翻了个白眼。
仙子完成仪式当下即回天界了,但酒席既已定下,阎王大人仍旧领了众鬼差去吃吃喝喝,而我……居然、居然,见鬼的在这帮他改错别字,还要受人监督。
悲剧啊!!!
叹气后,我继续埋首书卷中。
***
“千回百转,生生世世,轮回道里八苦尝,凡胎身中众生修,
爱离别,怨憎会,不得求,
愁城活坐困,执念死难休。
三生石上论因果,阎王殿前说分由,
谁欠谁的桃花债,谁陷谁的红鸾劫,谁起的头,谁从的流。
怎料,
阴官难断阳间事,是恩?是怨?是情?是仇?
莫论大罗金仙魑魅魍魉,唯求一汤下肚,忘情忘爱忘烦忧,
孑然一身桥上过,六道井里再话从头。”
***
我阖上话本,封皮上风流小楷书着《仙凡恋》。
可恶的阎三公子,写这个什么鬼东西,我呸!
再呸!
“陆判官,忘川水喝了之后真是一点前世记忆都没有了吗?”我将手上话本一丢,抽了另一本,且看且与判官闲嗑牙。
“那当然,否则生人若是记得咱们地府的事,那可是会让人间大乱的。”
我点点头,有道理,但……“一丁点也不留?”
“不留,不过……”
我从话本中抬起头,见判官欲言又止。
陆判官在地府并非最老资历的阴官,但他在地府少说也待了几千年,见过的鬼比我闻过的香还多。此时他垂首深吟,执着那只紫玉判官笔敲着脑袋,似是在回想毕生所见所闻,末了他捻着八字胡,语重心长得道:“不过,也许有些刻进魂魄的东西,已非属记忆,而是本能和天性了,好似春蚕吐丝、蜘蛛结网、草木生绿芽一般。”
我虽然不解判官所指的本能为何,但想到今天忘川畔的过路魂,就忍不住多嘴询问:“大人,今天忘川的那只过路魂,他记得前几世的事呢!”
判官跷着腿一抖一抖得悠哉喝茶:“忘川水会让转世的众生忘却前世,但当阳寿尽后,走过鬼门关,踏上黄泉路时,彼岸花的花香会让他们一步步想起前世的过往,不只前世,更之前几世的事也会,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更何况,入了地府还要在阎王殿前受审,结算因果债务,看是恩怨两讫或是债台高筑,作恶多端的恶鬼受地狱刑罚,而那些情节较轻的鬼,或打入鬼牢或转世,且转世后的命格,也需依据血债簿上的记录来作定夺。”
想起许多不同的过路魂,在捧着我的汤时那百味杂陈的表情,且哭且笑、或冷然以对、或抵死抗拒,这不比掌心大的一碗汤盛载了多少因果劫缘?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那……神仙也会想起过往吗?”我顿下手中的笔,偷瞄判官一眼,装作若无其事,随口一提。
“受罚历劫的神仙转世为人,如此推衍,应与凡人同论。”
“但若神仙历完劫喝了最后一碗忘川水并回归天庭后,便永远失去身处凡间的记忆了吗?”我再问。
“神仙命终即永灭,不走黄泉路,故而理当如此。但,要回复记忆尚有另一方法……”判官故作玄虚,话到一半闭了口,指了指案上空茶壶。
我识相得拿起空茶壶去兑新水,再端了红泥小炉及蒲扇升业火,重新煮水。
一番殷勤后,我再好奇得开口询问:“是何方法?”
“找到记川。”
判官很满意得点点头,而我手中蒲扇一颤,坠地。
“传闻饮下记川水,可恢复失去的回忆,然而我从未听闻有人寻到过。”判官忽地皱了眉头,带着疑惑,斜眼瞪了我一眼,“你问这些做甚?”
“没做甚、没做甚。”我心虚得避开他试探的目光。
轻快欢愉的氛围骤然散尽,判官带着精光的双目一眯,严声喝道:“按照天庭律法,历劫的罪仙洗清罪衍后,若喝下最后一碗的忘川水并投身六道轮回井,可回归仙班。这是那位仙子的选择,你我皆不得插手,若泄露天机忤逆天道,可是会遭天谴,后果不堪设想。”
我心头猛颤了一下,“天谴?这听起来怪吓人的,呵呵。”
“你一女鬼就莫提了,即使是上古神族亦逃不开天道制约。”判官冷哼。
“上古神族……”我低头,无意识地喃喃。
判官捧起茶盏,啜了一口凉茶,迳自讲古论道:“上古四方神族的神力足以毁天灭地,却逃不过近乎灭族的天命,这其中原因无人知晓,但传说上古典藉中有这么一则论述,说神族受天道制约而亡。故且不论真假,当世的神族血脉委实寥寥可数,故而有如凤毛麟角,于三界中举足轻重,比方说当今天庭天家承继的即是青龙神族一脉,而那白虎神族后嗣……”忽地,判官面色一变抿了唇,不再多言。
但我想了想,又小心翼翼细细声问:“若是历劫神仙不喝最后一碗忘川水呢?”
喀!乍地一声,判官的茶盏猛然往案上嗑,吓得我心头一颤。
“依天律,除去仙籍,永生放逐天界之外。况且,受罚历劫不是件好过的事,这罪仙转世的命格和劫数由上界的司命星君决断,你要知道,”他指了指散乱一地的阎三话本,悲天悯人得摇头,“司命那厮下笔可不比阎王心软,得以忘记,亦是件好事。”
我腿抖了抖,竟能比这凄风苦雨的阎三话本更惨!!!
“小孟,你那本阅毕换这本,快点,尚有一叠待阅。”判官将话本递与我,又指了指案上一叠厚厚的书卷。
我翻开话本一看。
“悲剧?又是悲剧,我不喜看悲剧。”我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