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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海城地下密道越过内城郭直通外城郭,我们趁天军陷入混乱,顺利得离开了临海城。
而事后,在我好奇询问之下,行风说,乾坤三垣阵之要诀乃三军齐心协力,形成三层球形封锁结界。
他拿了三片小竹片立在案上作演示,並解释,若以竹片当墙来作比喻,恰似三面墙合围,当三墙协力互倚互持,相辅加乘之下,每打破一层结界皆需对抗三军灵力,故而一阵法相当于九重结界,固若金汤。
且,倘若一墙倾颓,尚存的二墙仍可互相支持,此时要打破余下的两层共四重结界仍需花费些许时日,然而,有利必有弊,此阵最致命的一点在于,若其中二墙同时松动,则余下的一墙独立无依,失去支点,犹如不攻自倒。
故而,那时趁着金貔军赶往城北,北面与西南两隅皆空虚的片刻间,凌霏伺机而动,不需一盏茶的工夫便将三层结界皆击溃。
行风带着我出城后,缓缓向北走了数日,突然又转向西方疾行,他说若要避开天军势力便需往西天佛祖的地盘走。
我不了解天庭和西天的分野,只道走一回西天取经的路子,屁颠屁颠得随行便是。
西向路上往来的商旅众多,越往西走,绿荫和水文益发鲜见。
此时,黄土胚砌成的边塞客栈中,行风端了一盘甜油糕和一壶热茶进我房里,置于炕几上后,便着手帮我拾掇衣物及细软准备再次上路。
见我迫不急待得在土炕上吃起甜油糕,行风蹙了眉。
“吃慢点,别噎着,你此时只能吃一块甜油糕,剩下的待午膳后再用,休要贪馋,吃多了待会儿午膳你又不用了。这油糕太燥太腻,你配着那壶罗布麻茶吃,消食化滞健脾养胃,也解解腻,莫要再贪甜不知节制,否则像上回你吃太多桂圆糯米糕难消食,犯起胃疼又要难受一整日。再往西走,盛产甜瓜香梨,那些你倒可以多吃……”
白宽袍飘逸得在房中来回,拾取着我四散的衣物,手上忙着,嘴上也没闲着,仍不停得叨念:“现已入秋,之后天候会更寒,棉袄便不够暖,再帮你添些毛裘、毛帽、新袜、新鞋如何?且我们再往西走气候会更干燥,需再命凌霏取些材料制油膏,免得你那身脆弱的皮干裂发痒。你还欠缺什么吗?熏香?素帕?暖炉?毛领巾?头面?还是再添些衣裳,如何?”
怎如同个大娘似的,这般唠叨!
“皆好,我随意。”埋首于甜油糕中的我漫不经心得答,横竖食衣住行一向皆由行风打点,不用我犯愁,只要有好吃的、好玩得我便满足了。
甜油糕外表膨松如云絮,内里绵密糯软,大口咬下,好吃!
看着吃得满嘴油,并开心得在炕上打滚的人儿,行风眼中泛起柔光,噙着笑的嘴又碎念:“近日睡的是土炕,暖虽暖,但你老蹬被子……”
炕上贪嘴的人儿一滚,滚向炕几,一只手爬呀爬,偷溜上几再摸走一块甜油糕。
我咬向甜油糕的嘴停了一下,抬头,“呃?你如何知晓我蹬被子?”
瞳心飘了一瞬后,行风板起脸色:“我说了,你只能先吃一块。”
素袖一拂,夺走我手上的甜油糕,换给我一杯热茶。
“别走,再一块。”见行风将整盘甜油糕收走,我放下茶,从炕上朝他一扑,死命得圈着他的腰,拖住他的脚步。
“再一块便好。”我仰头乞求,再挤挤眼角,挤出点泪光。
行风低头赏我一记冷眼。
不过……
嘻嘻!一转眼,我坐在炕上,晃着头,咬着酥松香甜的油糕。
见行风收拾着房间,转身便向枕头下探手,抽出一小块粉嫩的绣花布料。
噗!
一惊,我一把将油糕全塞进口里,扑上前去夺回那块轻薄的布料。
“这唔自狗搜。”这我自个儿收。叼着一大块油糕,我口齿不清。
行风虽毫不在意,但我双颊微微得烧,遂背过身将自个儿的贴身衣物收拾好。
待我咽下口中的油糕后,行风落坐炕缘,拿了素帕抹掉我嘴上油沫糕渣,又拎着我的手擦拭。
忽然,他偏头望向另一侧,房内的妆奁和镜匣便自己翻了开,内置的数个红漆雕牡丹、翡翠雕蝠、金丝玉镂秋菊……数个精巧圆盒和琉璃彩罐逐一飘出,并于他眼前开了盖,露出里头满满未使用的内容物。
一见,我忽地觉得浑身发痒,缩了脖子,静悄悄又小心翼翼得向土炕内侧挪去,并偷偷在背上挠了挠。
“江孟欣,过来。”
那如军令般威严的叫唤让我打了个寒颤。即使是十分不愿,但此时心虚的我无胆抗命,只好磨磨蹭蹭一寸一寸地慢慢挪回炕缘。
“伸手。”
我偷偷在宽袖中抹了抹指尖,但被锐利的目光一扫,忙不迭衣袖一揪便将双手平举。
“撩袖。”
我讪笑:“哈哈,我昨日沐洗后一个不注意便忘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呀!呀!”
话未说完,两只绿袖子即被强制撩至肩上,露出的胳膊上一条条泛红的抓痕,及肘弯上数处已皲裂的鱼鳞纹,而出卖我的是指甲缝上的血渍。
谁知我虚寒的毛病才因炙焰珊瑚好转,来到天候干燥的内陆却出现皮肤干裂发痒的毛病,便被三令五申需在沐浴后全身涂抹油膏,但这着实是件即奢侈又耗时的事。
那些香膏、面脂、浴乳是以凌霏取来的北海角鲸脂,和以南洋果油、员木油、零陵香、瑶草露、鲛珠粉……天顶、海中、地下林林总总数十样我不知名的材料所制成,非属易得。
且困扰的是,我常沐洗完便昏昏欲睡了,这种东抹抹西涂涂的细腻工夫不大适合我,一衅都耐不住性子抹完了,真叫我佩服古人的三衅三浴。
我瞄了瞄行风那张不用抹油仍是毫无暇疵的脸皮,真叫人忌妒,这就是凡胎浊骨与仙风道骨的差别了!
行风从浮空的若干脂盒中挑了一个,不客气得取了满满一掌的香脂油膏,在掌心挲热后,便顺着我臂上的裂纹,一层一层反覆抹匀。
油膏微凉,润肤止痒,逸出的清雅木香有些仿似行风身上的味道,令人心宁神和,却见他抹着抹着,神色沉重得像那鱼鳞纹是长在自个儿身上似的。
但我一个姑娘家都不在意留疤了,他竟像看待什么心腹之患般谨慎,我遂宽慰道:“虽然这干裂看来好似皮肉快分崩离析,有些触目惊心得难看,但我只是这一、两日一些小地方未涂匀有些发痒罢了,并非什么大疾大病。”
行风抓过我另一臂抹油膏,未抬眼,只传出温凉无起伏的声调:“我已说过每、日、周、身,你若再偷懒,无论少了任何一处,我便扒光了你的衣裙,亲手帮你全身重抹,一处不漏。”
我两眼发直,尚未对他过于直言不讳、直截了当、浅显易懂的话反应过来,只见他抬首,凌厉眸光一瞥来:
“你莫要不当真,我此时即指天誓日,此话绝非戏言,且言出必行。”
我探往背后挠痒的爪子一颤,迅速收了回来,连连应诺,只待另一臂也抹完后,赶紧缩向一旁埋首收拾行囊。
然而,坐在炕上拾掇细软,收着收着发了愣……
直到行风的嗓音忽又幽幽凉凉得响起。
“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我答。
“江孟欣,你撒谎的本事真得很差。”话音一沉,行风倾身过来扯走我藏在背后的宫绦。
那条去了毛皮只剩金饰的宫绦。
“真得没什么嘛,我只是在想那个……皞月他……”我辩解。
“怎么?嗯?还挂念着那只狼妖?”语调刻意平直,却带着寒意。
我再辩解:“是……呃,不是,而是……他和湘君出临海城时被一大群金貔军追着跑,不知后来如……”
“你被他迷了心窍还没清醒啊?那妖孽与魔族有所牵扯,居心叵测,下回见到他离他远点……不……”白莲般温雅得笑了笑,再启唇时,他咬着字,慢腾腾得道:“你没有再见到他的机会了,下回……我会如我所言扒了他的皮。”
行风双目一眯,掌中那亮澄澄的金饰粉碎成沙。
我瞪圆眼,目光随着金沙往窗外飘渺远去。
唉!好歹也有几两重吧……
下一刻,脸被扳正,一张浮着薄薄火气的漂亮面容满满得撞入我眼帘中。
“如何,觉得舍不得吗?”
我眨了眨眼,呐呐挤出话:“你、你这是……又在吃醋吗?”
桃花深目睁大,粉润的唇瓣掀了又抿,最后撇开头又傲又骄得一哼──
“是又如何?”
不如何。
但瞧他轻垂着脸庞,眉宇沉静如水,似惬意得坐在炕缘并专注得打理着衣衫,然而,他手中那件绿绣半臂衫,折好又摊开,又折又摊,再折再摊,像是怎么皆无法满意似的。
呵呵!
这神仙心计不少,一石多鸟、赶湘君出城、离间二将、调二军离山、嫁祸皞月、无中生有以“欲纵故擒”凤羽军、最后走为上计,在临海城,所有人被他耍得团团转,但当他心里真实的东西被无预警得揭了开,仍会乱了方寸,闹起别扭。
像有什么东西往我心口搔了搔,我忍着笑,问道:“你真得有上万岁了?”
“嗯。”浓睫轻抬又掩,行风低应一声,继续折腾那一小件绿绣半臂。
“万年老古董还如此幼稚。”我咕哝。
折衣的十指一僵,似有丝帛撕裂声传出,叫我心口一凉,赶忙抢救下那件绿绣半臂扔到一旁,使之免遭毒手。
“说笑的、说笑的,莫往心里去。我会提到皞月是因为……我有东西要给你,虽然这东西本源自于你,但好歹也是我的一份心意。”接二连三得捋虎须后,我赔个笑脸,探身往一旁小矮柜,取出一细长木匣递与他。
行风尚未开匣瞧一眼,便道:“必须早点赶去沙陆城取件回礼,午膳后即启程。”
“回礼?”我疑惑。
“定情信物的回礼。”行风边打开木匣边道。
“定情信物?”不是赔礼吗?何来定情信物?我怔了怔。
但见带着碎冰渣的目光一瞥来,我连忙改口:“是、是,是定情信物没错。”
“所以这该作何解释?”行风挑出木匣中的白玉簪,轩眉望来。
虽然眉宇仍沉着,但那微微勾起的唇角……算是笑了,似是解气了些。
呼!我松口气,答道:“我瞧这素簪子线条流畅利索,无任何纹饰也是挺好看的,便不想再画蛇添足了,若你有喜好的纹饰,我们再找个手艺好的师傅刻上吧,这样才不会糟塌了这上好的玉质。”
数日前我在这小城中托了个玉石匠,将白虎凝玉磨制成簪子,但我想不出比莲花更好的纹饰,却又不愿再拿支白莲玉簪让自个儿看了心头拈酸,故而为了掩饰我无送礼智慧,也无书香才情的脑,我遂厚着脸皮这般说了。
岂知心思细如针、密如麻的白大公子又犯起了文人毛病,竟又开始“传道、授业、解惑也”,十分难讨好得盯着玉簪叨念:
“你可知送信物表达心意需论相契相合,尤其是此等随身之物需与佩戴者相得益彰,对受赠者而言,从一份礼能琢磨出自身在赠礼之人心中的形象,或赠礼之人对受赠者的期许及祝福。”眼一抬,冷然质问:
“由此无雕无饰的簪子瞧来,我在你心中是一片空白?”
哈哈,这不正是公子您所教导的“无一物中无尽藏”嘛!我腹诽。
但被他幽凉的眸光一扫,我再驽钝,也知此时该说些好听话,便扯开笑脸:“千言万语也难以形容的白,最深奥的白,最美的白,是我最喜欢的那道留白。”
不见他表露出喜或不喜,只低哼了声。
修长的指尖滑过晶润的玉簪,行风又问道:“四方神族凋零,后人为数不多,因此天庭皇族及众多仙圣对我这类的遗族多有寄望,盼我成为他们心中期望的样子,做他们认为该做的事,那你呢?由这个簪子看来你却是对我不期不盼,嗯?”
这是之所以他有那副白莲皮相的原由?
性子促狭稚气又执拗,骨子傲慢,脑子刁钻,却被众人的期待局限在忧天下之忧的圣贤框架中,故而逼自己端出一张温良恭俭让的表相?
旁人当他恃才傲物,过得随心所欲,但谁人知晓他肩上扛的责任有多重,又有何人在乎他做的牺牲有多痛,说到底这神仙活得还真辛苦、真累、真矫情……
算一算,缺点还真不少,实乃一难相与的麻烦人物,但至少本质还是良善的。
我耸肩笑道:“做你自己吧,本来是何模样便是何模样吧,无论是否美好总之……瑕不掩瑜。”
若是风,就该自由自在得吹。
刻意压仰原有的性情,适得其反,久了也会憋出毛病。
我不即是个无辜的受害者嘛!老是戏弄我,拿我寻开心。
“你是真心的还是懒意动脑?”音调略扬,行风狐疑得打量着我。
我浑身一凛,怎有种偷鸡被抓到的心虚,让我陡然直起身。
“绝对真心,十分痴心。”才吃完甜油糕,满口甜腻,此时我也不知羞得将话说得又油又腻,并拿出我最诚心诚意的笑容,点头如捣蒜。
“依我对你的了解……”他眯着眼略带鄙弃得摇头,末了轻哼一声,道:“罢了,不与你计较,即使是无意之言我听着也是受用,合我胃口。 ”
话说得毫不在意,可有可无,但……
他的指尖随着视线的流连,来回得轻挲着玉簪,双唇抿着笑沉默,如羽扇的浓睫半敛,而眉目间的光辉朦胧而柔软得逸开,似是单纯的愉悦着,却又藏着、压着。
唉……我都想通了,怎么这聪明神仙还想不通,心思不能简单点吗?开心便直言“我开心”,喜欢便道“我喜欢”,又何需装模作样。
是在害臊吗?但却又可以面不改色得信口嘲风月,随心鼓瑟琴,且自从临海城最后那日他不请自入后,我的房门无论落不落闩,无分白日黑夜他高兴进便进,说出口话更是得寸进尺,无半点顾忌男女之别的扭捏,莫不是……
他满嘴道理和冗文饰词,话说得漂亮又坑人,还时不时浅笑戏弄,实则,是因为他无法简单得表达一些自个儿心中最真实、最单纯的东西?
我不解怎会有这般本末倒置之事,但我可以确定的是──
他果然是个麻烦的主。
心中虽嘀咕,但看行风如此,我仿佛见到边塞客栈中迎来了温煦春风,简朴的黄土地上绿芽如春笋般纷纷探出了头,愉悦得随风轻摆。
草如茵,碧波漾,细细碎碎开了星点小花,满屋素浅翠浓,香草的甘味依依稀稀得沁润开来,不比春华盛艳,未曾芳远万里,却满满得、涨涨得漫上心头,也漫上了我嘴角。
陃室安足,微甜微暖。
虽然我仍想不透在他心里我是何种身分?但此时此刻,“谁是谁的谁”似乎……
才是那最无关紧要的事了。
眼底闪过什么,行风忽地敛了笑,侧头望着双手托腮,正摇头晃脑的我,遂探手抚着我的耳畔问道:“那你……可合意先前给你的这副莲叶耳坠?可有想要其他式样?”
“挺好的!别麻烦了。”反正习惯了,什么丫鬟、什么绿叶、野草都好,权当陪衬眼前的这朵矜贵的鲜花吧!
忽见他轻快的神色又转深沉复杂,我心口一紧,忙不迭再说道:“所以你满意这玉簪吗?不管如何,我自个儿可是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这簪子。”
行风挑眉望来。
我挪近一些,挨着他,盘腿坐下,指着他手中的玉簪,道:“你瞧这玉簪,仍是万年古玉上好的玉质,但中心有一道若有似无的血色。”这块白虎凝玉的玉胚白如凝脂,但琢磨开了才发现并非完全雪白,这不纯的色调可以说是它的瑕疵,也可以说是它独一无二的特色。
“就像是……”我伸出食指在空中画了画圈,故作若有所思状得摇头晃头,噗哧一笑便道:“玉面赧颜。”
行风的眉稍抽了抽。
“就叫这簪子──赧玉簪。”
我戳了戳眼前这张僵化的似玉面容,不怀好意得呵呵笑。
回想这万年老古董那时脸红的困窘模样,一点也无素日的从容优雅,真是稀奇有趣,不知道千百年间能有几回那般模样。
行风攥住了我不安份的手指,眯了双眼:“江孟欣,你愈学愈坏了。”
“近墨者黑,有个又黑又坏心的师父,我怎能不学到一星半点逗弄人的诨话。”我嗤嗤得笑,笑得发抖,笑得得意,却忘了上次骄兵必败的教训。
那只紧攥着我手指的掌心如炽,行风与我对望,墨瞳瞳心的紫彩益发灼热,唇上的笑也益发醉人,我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想逃但为时已晚,暖香压来,我已被圈禁于熟悉的怀抱中。
“既然贫嘴的功夫如此了得,你说,为师的是否也该考核考核你其余的嘴上功夫,嗯?”行风捏住我的下颚。
我见他目光凛烈,如盯住的猎物的兽,又示威般得咬了咬唇,让那张漂亮的唇更显光滟红润,胆小鬼如我急忙捂了嘴,瑟瑟赔不是:
“知错了、知错了。”
“知错就好。”一声鄙夷冷哼后,森森然之气骤散,行风松手转身,将赧玉簪安回长匣中,收妥。
我缓了口气,扇了扇颊上热气,忽又听见一句模糊的呢喃。
“不该是如此的,往后又该当如何呢?江孟欣,我似乎……不愿放开你了。”
什么意思?
我一抬头,“啪!”一声!
一记回马枪偷袭,一掌忽地拍向我的额头。
“唉哟!唔……嗯……”我惊呼,捂着头。
但我捂着头,就忘了捂着嘴……
中了声东击西之计,终是被严格得考核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