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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风醒来后,我才宽了心,正常用膳,夜晚也不再失眠,然则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连续几夜梦中戴面具的天神忧心得推揉着我手脚上的瘀斑。
而行风虽气色好了些,但伤势有些反覆不定,常常傍晚精神尚佳,但隔日一早我去瞧他,又是脸色灰白得睡着,于是我唤吴鑫去为行风瞧瞧,但吴鑫只扫了行风一眼,即对我摇头叹道:“他自作自受,我帮不了他。”
接着,吴鑫似是顺手又想帮我结佛印,遂叫我伸手,但当我伸出手后,他温凉一句:“你身上的伤好了,不用佛印了。”又冷淡得离开。
所幸,如此折腾了数日后,行风的状况总算稳定下来,我身上的瘀斑也快速消退,此后我们又在无心院养伤了一阵子。
奇怪的是,当行风大好了,吴鑫却不见人影了,待在无心院的最后三日,皆不见吴鑫与我们同桌用膳,直到临行,我也找不到他辞别。
而此刻,我在赌坊中等待行风,因为行风正在赌坊中大杀四方。
我有些疑惑,先前也未见行风在意那些钱财,怎么又突然锱铢必较,当我问行风是否缺盘缠时,他只答道:“我收了吴鑫一份大礼,礼尚往来,让他也心疼肉疼一会儿。”
原来吴鑫比我还不懂送礼之道,不送也罢,一送便让人收得痛心疾首了!但对于送礼我一向不如行风心思多,遂不花工夫琢磨此事。
于是,闲来无事,我便也在赌坊中四处晃晃,顺便搜寻一个身影。
一位骰桌上的庄家吸引了我的目光。
我见他身边的赌客不多,便走上前掏出向行风借来的金锭子,谄谀说道:“这位兄台,许久未见,近日可好。您可否跟我私下赌一局?”
那穿金边锦衣,生得贼眉鼠眼的矮汉双目盯着金锭亮了亮,却又说道:“又是你啊!小姑娘,私设赌局这可不合咱们赌坊的规矩。”
我笑着将桌上的金锭加倍、再加倍,不出意料得,他涎着脸问:“赌什么?”
我指着他手腕上的一只金手环,端出气派和架势喝道:
“一局定,赌你手环上的那颗墨玉珠子。”
眨了眨鼠眼,他向我供手:“来者是客,小姑娘先请。”
我也不与他客气,骰子往盅内一掷,三四五,十二点大!
换庄家掷骰时,我已瞧见行风已朝我这缓缓走来。
“且慢。”一声喝道,破开赌坊纷杂的人群由内堂传出。
倏地,本是嘈杂的赌坊中人声俱默,万物俱静,跳动的骰子也静止不转,我堪堪瞧见庄家碗里骰子的点数,四四一,共九点小。
吴鑫辗转穿过如木雕般的众赌客,从我面经过后,他劈头便向行风喊道:“你不是说要与我赌一把吗?眼下可还想赌?”
行风对他消失数日后又突然出现,像是丁点也不吃惊,将麻布袋扔于地便双手盘胸,好整以睱得应他:
“你愿赌我奉陪。”
吴鑫瞄了一眼行风脚边两袋胖鼓鼓沉甸甸的麻布袋,“唉唷!”嚎了一声,捂着心口抽凉气后,他侧过头似是不愿再看,手一挥便如同个庄家般喊道:“下注。”
“我这双眼。”行风淡然言道。
吴鑫愕然回望,估量片刻后抚掌而笑,“这等贵重的赌注,真有趣。”
“不敢收?”行风微扬下颚,几分冷傲。
吴鑫敛下笑意,正色道:“我赌坊的规矩是以客为尊,你下注我便收,况且赌局不是早已开始了嘛。”
“你呢?你可明白你筹码?”行风反问。
吴鑫从鼻间重重冷哼,“你找我赌,无非是为了那朵花,有血有肉的花。”话锋一转,蓦然沉了神色:“我知道你此时很挣扎,意念反覆不定,但容我提个醒,别以为你真是金刚不坏之身,即使你耗尽神血以命作赔也无法留下她。不该留下的就无法留下,天道本该如此,你和她只有一条路可走,不如快刀斩乱麻。”
吴鑫又撇嘴摇头,“才不过几天,那斑就出现了,你该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更何况那血咒……”
行风冷眼一抬,“我明白,其他的不用你多事。”
“唉,我知道你舍不得,但切记,有舍才有得。嘶……”吴鑫脸皮一抽,吃痛得抚着带瘀青的嘴角:“不过,若你赌输,可别又小心眼得记恨我。”
行风嘴角浅扬,“也容我提个醒,到最后你我皆是赌客而非庄家,若我输了,对你并非好事。”
吴鑫偏头,若有所思得望着窗外的万里晴空低喃:“是啊!这作庄的,可从未心慈手软。”
“另外,避开东明宫,替我向临云传个口信。”行风自袖中拿出一片银叶子交与吴鑫。
吴鑫瞥了我一眼后,应下,即旋身离开,但当他又从我面前经过时,眼底忽地刷了光,便顺手往骰盅拨了拨,才又走回内堂。
我愣怔了一下,眨眨眼。
刹那间,赌坊人声嘈杂,此起彼落。
一声“四四四,豹子,庄家通杀!”在我面前喊出。
不是吧!
我望着面前的骰盅,懵了……
“小姑娘,多谢啦!”矮汉将桌上的金锭堆拨入袖袋,笑得乐不可支。
一抬头我愤恨得瞪着吴鑫,而站在内堂入口回望我的吴鑫惊讶得挑眉,再疑惑得皱眉,又抚着下颚沉思,随后似是想通了什么,他高高得扬起那带着瘀青的嘴角,轻快得揭帘步入内堂。
我含泪握拳,暗暗磨牙。
这是什么个邪魔歪道的世道,神仙都不神仙了,菩萨也不菩萨了!
诈赌!你袓上的!
不过,他那嘴角的伤……哪来的?
……
待在无心院时,院中花草总是花花绿绿,让我察觉不出节气的更迭,直至出了无心院,才发现塞外的秋日短暂,现今已是寒风萧索。
在关内的客栈中,我有些烦燥得推开雕窗,透透气,听见一声敲门,便扬声问穿门而入方踏进我房里的行风:“我们接下来要去哪?”
天大地大,一个朝不保夕的逃犯和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有何处可去呢?
我偏了头看着那扇落了闩却形同虚设的房门,再想想,便不禁哑然失笑,天高地阔,一个神通广大的逃犯和一个了无牵挂的孤儿,又有何处不能去。
“外头凉。”行风于案上放下一碟点心和一陶壶,走来阖上了窗,并问道:“你合意像无心院那种院子吗?”
我思索片刻,索然答道:“那院子建得宽阔舒适,园囿亭榭小桥流水无一或缺,庭园中也种植许多花草树木,只可惜仍显得空虚冷清,院中气氛宁静安和,却又有点我说不上来的孤寂。住久了,莫名得感到有点心凉。”
住在无心院时,有日清早我在花园中闲逛,无意间瞧见一朵五彩茶花凋落了,因这朵花上共有五种颜色,如此多彩人间少有,不禁觉得惋惜。没想到隔日一早我又见着一模一样的五彩茶花再次凋落,连续观察数日后,才发现竟是同一朵茶花,不断得花开花凋。
而后,又发现不只是茶花,院中其他植栽亦是如此,日复一日,不断重覆同样的情状,仿佛脑海中残缺的回忆片段不断萦绕、重演。
浅显言之,那无心院中没有生机,好比亘古不变的虚空之地,虽然看得到、听得到、闻得到、吃得到、摸得到,但五感皆是幻觉,真是院如其名的无心。
甚而,吴鑫还真是个怪人,有次我撞见他与那朵无叶白花说话,这么诡异的事我也不好意撞破,遂不敢太靠近,他说些什么我也没听全,似乎是什么“她身上有你的花香……”“真好,能再次感受到心跳真好。只可惜,她终究不是你。”
好个头啊……把一朵花当个情人般,真像是入了魔怔似得。
行风将我拎去案边落坐,接着又问:“若你有个家,会想要个怎样的宅子?”
家?
我离开养济院已久,也有些想家了。
我捻块小碟中的糕点一嗅,竟是蓬饵,才恍然已是九九重阳了。以往每年的这个时节,院中九位姐妹都会一同采茱萸,饮菊花酒,讨个僻邪延寿的吉利,而今,却只余我一人独活。
然而,宅子?
我边吃蓬饵,边思考着这个从未思考过的问题,琢磨后道:“简单点,太大的宅子洒扫费工夫。不需要小桥流水和参天古木,但最好是有株樱花树,春令樱花盛开时可在树下赏花谈天,饮樱花酒、食樱花饵、樱花饼。也不需种植娇贵的名花,但最好是有瓜果园,总之,可食用比较实际。”
想到前些日子在关外吃到的瓜果,便令我垂涎,那晶莹剔透的葡萄,还有鲜甜爽口的杏果及香梨,若以后也能常吃到那该有多好。
想着便有些口干舌燥,遂揭开陶壶瞧。
菊花!但,为何是茶不是酒?
有些失望得对着陶壶,问:“行风,但你还没说我们接着要去哪呢。”
“雁回谷,紫竹林,我在那有座宅子。虽不大,但稍微改一改,应能符合你对家的要求。”
“咦!神仙在人间也有置产的习惯?”我阖上陶壶盖,将茶推到一旁。
“我早年因职责在身,天上地下九州四海各处转,没个定所,所以三界内外皆有几处暂时落脚的宅子。”
这么阔气!
“何时出发?”我支着头问。
“明日便动身。”行风拎过陶壶,取了茶杯,斟了菊花茶,硬塞入我手中,“你近日脸易发红,且燥热多汗,属肝火过旺,这茶清热,至少喝完这杯,不许不喝。”
又听见他喃喃自语:“本是虚寒的体质,且近日三餐作息皆如以往,照理说不该如此上火的。秋日凉,但昨日午睡竟发了一身汗。”一望来,问:“你是梦到什么了?”
我慌了慌,顾左右而言他,“路程会很远吗?能否……不搭马车了,不如骑马快些,如何?”
行风高深莫测得笑了笑,“有些远,但不搭马车,也不骑马,那都太慢了,我们用其他方式去。”锐光一扫来,又补了一句,“你是不是先前在石窟中遇到了什么事不愿告诉我,嗯?”
我一惊,偏头将消火的菊花茶一口气灌完,再斟一杯,灌完,灌完……
……
隔日,行风拎了我往山郊走去,一路走着人烟益发稀疏。
“行风,我们都走进荒山了,应该不是走水路,还是真得要腾云驾雾?能飞天遁地,又为何我们之前要舟车劳顿?”我满心期待得问,虽然我怕高,但曾听说书的描绘,修仙者御剑而飞,那行于苍穹之上俾倪万物的滋味一定很快意。
我无仙风道骨,自己修仙飞天是想都甭想,但幸好认识个上神,沾了点光。
“是有点像腾云驾雾,但又不一样。”行风停下脚步,帮我将身上的狐裘仔细理好后,又道:“先前我看你四处走走逛逛乐得很,便想慢慢走让你尽兴,况且偶尔过过凡人生活也不错,如此才能有多点时日陪你啊。”
唉,真是个奢侈的神仙理由!
我低头腹诽。
“难为你坐马车憋得慌,我便化为白虎带你走一回,待会儿可别慌、别害怕。”
闻言,我一惊喜,连忙抬头,却已不见行风身影,只有一只巨大的白虎站在我眼前。
当时在大漠远远得瞧,已知是只异于常物的巨兽,此时近在跟前便更令我惊叹,它四脚着地已比我高出许多,若是扑腾起来那可就吓人了。
不过,吓不了我,只消一眼,我即认得它,这只刀山火海中奋不顾身向我寻来的大白虎。
我捧着大白虎毛绒绒圆呼呼的大脸仔细端详,它眨了眨眼,那对墨瞳的金边大大得一圈,几乎占满了眼眶,让它双眼炯炯发亮。
我揉揉大白虎的腮边,它晃了晃脑,我捻捻它的白须,它歪了歪脸,我扯扯它的嘴,它舔了舔我的脸,我扑上他的颈子蹭了蹭,它也一下一下得回蹭我,发出低沉的呼噜声,一对灵动耳朵还抖了抖。
我顺着大白虎光滑丰润的毛皮轻抚它的背,一边绕到它身后,拍了拍它后腿,向它发令道:“先坐下。”
它顺从得坐了下来。
我扯了扯它轻晃着的尾巴,大白虎转头,茫然不解得望来,歪着头眨了眨大圆眼。
唷呼!我忍不住雀跃欢呼。
大猫!就是一只大猫嘛!一只稚气的虎斑大白猫!
一时过于开怀,我拍拍它的颈:“叫几声喵呜来听听。”
它猛然转身,金边大眼闪着凶光直瞪着我。
我也睁大眼与它对望,问道:“不是喵呜、喵呜的叫吗?”
它笑了笑,冲我露出了又利又尖的白牙。
我背脊一凉,“啊!这个……哈哈……我忘了老虎是如何叫的。”耸耸肩,搓着手讪讪得赔笑。
大白虎发出嘶嘶声,龇牙咧嘴得向我喷气,我无奈叹气,真是只坏脾气大猫。
我忍不住往它淡粉色的鼻头亲了一口,乐呵呵得道:“我喜欢你……”可爱的大猫。
大白虎倨傲得哼了哼,偏头不瞧我。
真是爱闹别扭!不管了,我扑向它的颈子使劲得蹭,它的身上毛发细致柔软,比我身上的狐裘舒服多了:“我真得好喜欢、好喜欢你喔……”可爱的虎斑大白猫。
大白虎喉间闷响了一声,似是无奈叹了气,才又回蹭我几下。
倏地,它眯着虎眼,嘴一勾,像笑了笑,随即将我像叼块猪肉似的叼了起来,起身走了几步。
我惊!它不是打算一路叼着我吧!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我连忙拍着它的脸挣扎,一落地,我也不嬉皮笑脸了,指了指它的背,席地而坐,摆明着告诉大猫──
我与你耗上了,休想叼着我走。
它有点担忧得看着我,但还是转身,伏地,用尾巴扫了扫我。
我赶紧手脚并用得爬上大猫的背,环着它的颈。
大猫左右动了动,确认我抱稳了后,便缓缓得跃上了天。
然而,我嘴巴动得比脑快,而身子又比嘴巴诚实,最后仍是无法克服畏高的障碍,开心不到一时半刻便死死得闭着眼。
寒风在耳边呼啸,但我身下的黑白分明毛皮让我一点都不觉得冷,这毛皮可真好用,温暖得让我想睡了,若是制成毯子那该有多好啊!
想着想着,我打了个呵欠,耳边的风声缓了下来。
我神智渐散,如置身云雾中般飘飘然,此时才发觉,不知从何时开始,以往熟悉的木质香已越发浮荡,倒有几分像撩人心弦的麝香,不再让我心神安稳,反倒让我心思浮动,烦燥多梦。
睡梦中,我贴着虎斑大白猫的颈子咬了咬,蹭了蹭,再磨了磨,又滚了滚,梦中有一抹浮艳绮靡之景掠过,似是间雕金镶玉的华丽宫室,但我瞧不清,便烦燥得喊了一声,只听见一丝虚软绵柔的嗓音不知由何处逸出。
一睁眼,一截雪白颈子映入眼帘。
抬头再瞧,身下之人神情迷散,红唇微启,颊上有着令人不解的酣润,更令我窘迫的是,他敞开的襟口已不蔽胸膛,而我的手脚不知如何得竟肆无忌惮得黏在他身上。
我很想如上回在马车上,说一句“对不住!我不是有意。”
但,这回、这状况,连我自个儿也不信所谓“不是有意”的矫情托词,只因我抓在手中的白色衣带正是铁一般的证据。
幸好我急中生智,放手,闭眼,打呵欠,扯住狐裘,翻身,滚圈,缩进狐裘里,装睡装睡。
不知过了多久,龟缩在狐裘里的我忍不住探出头来换气。
霎时,一股清甜之气沁入心肺,一片片凝香落在我的脸上,白色、绛色、绯色、檀色,深深浅浅。
我连忙扯开狐裘,坐起身,攥住回旋于流风中的艳色。
一声呼唤,从我身后传来。
我一回头,即后悔了。
一直到数百年后,我都后悔,这一眼刻进了魂魄,让我想忘也忘不了。
春毯上,香雨纷飞,他支着樱树斜倚半卧,纵容点点红绯斑驳了无瑕白衣,放任微风扬起他的衣袂、他的发,他笑着缓缓向我伸手,此时,白华绽放似水柔情三千丈,灧灧浓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