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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贞慧话虽如此,却亦不能全然不将这队兵士放在心上。一时间诸人不再说话,伫立原处,等着那位兵士迎上前来。
“陛下谕令,着陈贞慧换衣着公服,即刻至文华殿陛见。”
那带队的果尉已经往返多次,一向由他逼问陈贞慧等人是否改弦更张。此时见陈贞慧接旨后愕然失惊,便向他笑道:“御史大人,你已官复原职,这便请随我入宫吧。”
“这是何意?若陛下以为复我官职便可以使我改志,那臣期期不敢奉诏!”
“大人,陛下非是此意,请大人随末将回宫,自然知晓。”
陈贞慧有心再加拒绝,却见那果尉身后有几人捧着他身为巡城御史时所着的绿袍官服,其余腰带、佩剑、鱼符、钞帽等随之带来。他心中叹一口气,知道纵是自已再没有拒绝的勇气。因向吴应箕等人拱手道:“诸位年兄,弟皇命在身,不能再陪,请诸兄稍加逗留,弟去去便来。”
吴应箕等人忙拱手道:“不必,贤弟陛见天子乃是大事,吾等这便回去。等再有了空闲,再来拜会就是。”
陈贞慧一边换衣,一面匆忙与诸位友人道别。又特地与朱之瑜握手话别,劝他不必着急,最好不要轻身远赴海外。
待一切收拾妥当,他坐上宫内特地派来的马车,闭目思索。他久困于大报恩寺内,满眼的黄瓦白墙,此时随着马车微微颠簸,车行至大路之中,车窗外风景变幻,片片绿叶和着湿润的清新空气飘杨进来,使的原本满脑子官司的他居然昏昏欲睡。一路行至金水桥畔,他跳下车来,看着不远处的紫金山上绿意盎然,不由得信口道:“山上*怡人,宫室却又有股肃杀之气,思之念人黯然神伤。”
正惆怅间,却听耳旁有人笑道:“范文正公曾道:不以物喜,不以已悲……大人此时的感慨,不似男子汉大丈夫啊。”
陈贞慧猛然回头,却见是一汉军将军站在自已身侧,正笑吟吟看向自已。旧明文人很是瞧不起行伍中人,纵然是对方身居高位,亦是视做下作之人。概因武人中目不识丁之人甚多,又有数百年积习下来,武人地位远在文人之下之故。新朝以武功立国,鄣显武人功劳,时人对武人的看法已多有改变。再加上对方位份远在自已之上,陈贞慧只得拱手向那汉军将军笑道:“将军太过苛责,陈某不过文人酸丁,对景伤怀,文人本色耳。”
说到此处,忍不住又自嘲道:“汉皇思开国,我辈文人尽无用处。此朝阳升起之蓬勃盛世,正是将军立万世不易之功时,两相比较,我自然差的远啦。”
那汉军将军又微微一笑,向陈贞慧道:“一会子大人就知端底,只怕到时候自然就会豪情万丈呢。李侔要与将军同行,是以用言语激励,想让大人提起兴头罢了。若是有言语得罪之处,尚迄不要见怪。”
“啊,我道将军年轻英俊,风姿不凡,却原来是有名的马球将军!”
陈贞慧虽然拘泥,却也甚喜马球之戏,对一些有名的马球明星知之甚详。他刚刚端详这个年青的汉军将军,只觉眼熟的紧,一时却是想不起来。待这人自报名号,他方才猛然想起。忍不住喜笑颜开,便欲上前与他讨论球术。
李侔却是一脸苦笑,连连摆手道:“大人不必如此,将来在一同事的日子很久,海上无聊之时,咱们尽可研习,现下快些进宫陛见才是正理。李侔虽以马球出名,却委实不喜人以马球将军相称,请大人下次不要如此。”
陈贞慧斜他一眼,心知此人虽是年少,却满怀大志,想着要做一番正经事业出来。所以对马球小术博来的名声很不喜欢。因笑答道:“也是,让陛下久候,很是不恭。”
两人一路同行,自端门而入,直过金水桥、午门,自奉天门右转,穿永巷直入文华殿而去。一路上陈贞慧很是好奇李侔适才所言,百般打听迅问,那李侔却只是微笑不答。陈贞慧无奈之下,也只得罢了。
正纳闷间,已至文华殿外。二人在外暂候,由殿前传奉官先入内禀报,待内里传下谕令来,方才由殿前班直带领入内。陈贞慧只觉口腔发干,双手微抖,不知道皇帝将会如何处置自已。他虽然敢于抗命不遵,却委实害怕于张伟面对面的说话,就怕皇帝发怒,那自已未必有当面抗命的胆量。张伟身为开国帝王,自身的威望和震慑力以及帝王的身份,自然要令这些普通的臣子害怕。
李侔却不理会他这点小小心思,只是大踏步而入。靴声囊囊,踩在以金砖铺就的宫室地面上,不消一会功夫,便已步进内殿。两人一起躬身在御座前跪倒,报名行礼,便退回几步,在御座之下分左右侍立。陈贞慧并不敢抬头看向张伟,只是低头站立,等着皇帝先说话吩咐。却不料一直站立了小半个时辰,他低眉顺眼的站了半天,已是疲累不堪,正欲抬头张望,却又觉得身边悉悉索索,又有数人自殿外而来,站在他的身边。
“各人都来了么?”
陈贞慧正纳闷间,却听到李侔大声唱名,又一次跪下行礼。他慌忙随之而跪,亦随之行礼如仪。又听得外间传来脚步声音,有人在殿内大步而行,直上了御座之下坐定。
他心中明白,想必适才张伟并不在殿内,现下召对的人悉数来齐,才有人自后殿中将他请出。随着张伟说话坐定,原本就略嫌压抑的宫室之内越发的沉静肃穆,各人行礼起身之后,便各自噤口不言。
张伟心中明白,眼前的这些人,就算是年富力强,性格坚毅,具有西方早期殖民者的种族自信的汤若望也罢;或是年青气盛,披坚执锐浴血沙场的李侔也罢;还是学养超卓,郁郁乎文哉的陈贞慧,在自已开国帝王的威压之下,全数无法以常人正面的心态来对待自已。再加上明太祖朱元璋为了鄣显帝王威严而修筑的宫室,一层层一道道的宫殿红墙。就是这些建筑,以远远高出南京城内绝大部份建筑的高大巍峨,以一队队的金甲卫士,还有千多年的传承,构筑成了自已常人无可比以的尊贵。
中国封建之时,虽然历朝君主一向以儒术仁孝治国,然而法家思想的三大要素:法、权、术,除了法度被破坏抛弃之外,以权术驾驭臣下,以威势压迫臣下的方法,却被后世君主奉为圭臬,甚至发扬光大。中国亦由国天下渐渐演化成家天下,正是法家中的这些阴谋权术起到的负面做用。自然,再有儒家的君权神授的演化打扮,比之秦朝时赤裸裸的暴力,却又进步许多。张伟此时力图恢复法度,将儒家中的仁家兼恕等核心的文化基本留存,去除杂芜,留其菁华是也。在国家政权没有发展到平衡和稳定的君主立宪制度之前,这些用来驾驭和威慑臣下的东西,却也不能亦不可能废除。
“陈贞慧,尔一意孤行,抗拒朕的旨意,难道不怕抄家杀头么?至不济,朕亦可以在海外孤岛为尔选一善地,于土人毒虫遍布之所,为尔全家建一茅舍,让尔入住,至死不得还乡,你道朕做不出来么?”
陈贞慧听的冷汗直冒,却又不得不答话,心中掂缀半天,勉强答道:“陛下仁德的声名远播海外,全天下的士民在前明覆亡的时候无不奔走相告,欢呼鼓舞,以为又重归太平治世,天下又有仁义圣明的主上。如若以陛下之言处置不同意见的儒生,那么天下人会又以为秦皇的暴政将重现今日,胆寒战粟,害怕到藏身草泽大山之中。就是后世之人,亦会非议陛下。臣一身死无足惜,惟以陛下计,如此处置臣下,并不能收服人心,尚请陛下收回成命,重新以圣人之教治国。”
说罢,伏地跪倒,沧然泣下,哀告道:“陛下,元世祖忽必烈射了孔圣一箭,全天下的读书人都和他过不去,元朝因此不到百年而覆亡。前车殷鉴不远,请陛下三思。”
张伟初时还静听不语,待到了此时,不免悖然大怒,斥道:“纯是胡话!元初,卖身投靠的文人士大夫车载斗量,不可胜数。以致南宋谢太后有言:吾家厚待士大夫,数百间不曾更易,今致如此乎?元世祖射孔子箭到算不了什么,到是元朝立天下人为十等,儒为九等,位在娼优之下,仅在乞丐之上。又有南人汉人之分,残政害民,这才失了天下。若是这些蒙古鞑子尊礼士人,给读书人免赋,让读书人做官,陈贞慧,你敢说不出来做官的读书人有几人?亏尔等成日将孔子挂在嘴上,不学无德至此,无耻之尤!”
陈贞慧被他如此痛斥,已是害怕之极,禁不住微微发抖,不敢在说话辩白,只是一直叩头,不敢说话,亦不敢稍动,唯恐张伟盛怒之下,将其立斩。
张伟见他如此,心中冷笑,却也不为已甚。他心中已有定论,五年之内,要将法家的:“信赏必罚,综核名实”的最重要的核心部份确定下来,虽不必以商鞅的五十金扛木的形式,却要以修改后,熔合了后世刑法民法先进部份的汉律,以及严格的官员督查制度,再建立由中央政府投资确定的信贷制定建立起来,再以发达的邮政系统推广宣传,以这些手段来确定中央政府的权威和公信力,再来推行摊丁入亩,士绅纳税交粮等均平国策,到那时,全天下得了改革的好处,持传统看法的读书人就是不满,亦是无法可想。
他叹一口气,向陈贞慧道:“卿且起来。”
见陈贞慧战战兢兢起身,张伟又向他温言道:“卿为内城御史时,很有才干见地。只是不幸身陷党争,有了避祸免身的想头,遇事推诿,不肯实心任事,这才被首相免官。又因分封和复法一事,与朕顶牛,意欲博一个强项令的名声。实则,朕欲不使天下人知,史书不载,卿即使身死沟渠,又有何益?当年秦国以法制国,六国出使秦国的官吏皆感叹道:秦国官吏的勤谨,实在令人敬佩。当天的文书绝不肯拖到第二天才去办,每天忙忙碌碌直到凌晨时分,每遇着国家公事,总是抢着去办,绝不肯置身事外。卿自诩为圣人门徒,又曾饱读经史,朕说的,可是实情?卿为国家官吏,领取俸禄,却不肯实心办事,宁无愧乎?”
“臣死罪!不敢再参与政治,惟愿陛下放臣归乡,从此沐浴圣化,安度余生。”
张伟不答他话,转头问李侔道:“李将军,你可愿意还乡归农读书,从此苟且余生,不问外事?”
李侔郎声答道:“臣正是盛年,意欲为炎汉效力,开疆辟土!怎肯伏身于乡间田头,皓首穷经,行此无聊之事。壮士自当为猛虎苍鹰,为国家万里博击。比如汤教士那般,原是西洋贵族,为传教漂洋数万里而来,臣虽不信教,却也很敬佩其人。”
说到此处,他摇头叹息,年青的脸庞上充满失望,向张伟恭声道:“只可惜,中国之人愿开拓者少,安守乐道者多。纵是贫病交加,亦不肯稍加更改,委实教人失望。”
张伟拍手赞道:“善哉斯言!只盼大汉子民,均能如小李将军一般才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