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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之时,寿王宅邸。
窗外传来悠长的铜锣声响,“咣、咣、咣——”三声捎带着梆子点儿,提醒众人今夜已过三更。棋官被锣声所惊,猛然睁开了正在打架的眼皮儿,眼前一盏提足灯铜雀油灯,一盘正下了一半的棋,寿王李瑁手捻一枚黑子,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棋官顿时吓丢了一半魂魄,跪倒在地,连声求饶道:“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寿王微微歪头端详着他的狼狈神色,只是微微一哂:“只是不小心打了个盹,就哭喊着要死要活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本王是来俊臣呢【注1】!”
棋官刚松了口气,却又听寿王道:“听说前几日棋官与父皇对弈,父皇询问起众皇子棋艺,棋官盛赞了一番光王,称光王‘能顾全大局,弃子果决,放生而厚走,置之死地而后生’……可是如此?”
“……确,确实如此……”棋官胆战心惊地回答道,只觉自己仅剩的一半魂魄,也欲挣扎逃离这可怕的地方——三日前他应召与帝王对弈,加上侍女与贴身护卫,总共也只有六七个人在场,本以为对话私密无法传出去,没想到竟会一字不漏地传到光王的耳朵里……光王为何能够知道?还未细思,一滴冷汗便沿着他的下巴滴落在地。
寿王瞥了他一眼,轻轻转着手中棋子:“你又没做错事,怕个什么?我只是好心提醒棋官一句,光王素来仗着与太子亲近,举止嚣张跋扈,父王一直有意打压他的性子,您却在父王面前夸赞他,未免太不揣测君心了……”寿王顿了顿,又道:“倒是汴王,年纪幼小,性情又内向腼腆,正是需要多加夸奖的年纪,您说呢!”
棋官一顿磕头如捣蒜:“寿王说的极是,小的今后一定揣摩圣意,谨言慎行!”
寿王这才轻轻一笑,不再言语。房内安静到了极处,只听油灯盏中“刺啦”一声,是烛花爆开的声音。
“已经不早了。”过了良久,寿王方才起身,随手将黑子丢进了棋盒,“谦羽,送棋官回去罢。”
棋官如同大赦,起身跟着侍从退出了房间,在拐过一处无灯的墙角时,谦羽忽然撞了一下他,他只觉自己怀里被猛然塞了个硬硬的物件,谦羽低声道:“寿王一点心意,还请收下。”
沉甸甸的一块,分明是黄金。
棋官不敢退却,好不容易出了寿王宅,回头见书房的灯火依旧亮着,漆黑黑的夜中遥遥一点光亮,终于松了一口气,原本的一点困意已经消失不见,今晚注定是夜不能寐。
回想起寿王方才的笑容,嘴角的确是微微扬起了,然而那份笑意终不真切,仿佛是面具,戴的久了,情绪始终是假的。
如此阴晴不定,倒是和今上有几分相像。
可惜最像父王的人,离帝位最是遥不可及。
寿王的母亲是武氏,当今唯一受宠的妃子,今上为了她甚至废了王皇后,欲改立武氏为后——只可惜武氏是武则天的侄女,那娇媚乖巧,善于逢迎的模样,无一不令大臣们联想到当年的武媚娘。也正是朝廷上下一致的反武高潮,武氏到开元十二年方有赐号——惠妃。武惠妃虽只能屈居妃位,但宫中对她的礼节却等同皇后,帝王之宠,始终不衰。
当今太子郢王李瑛,其母赵氏是潞州的倡伎,虽后被册封为三妃之一赵丽妃,出身却依旧被宫人们背地议论嘲弄,处境尴尬,逐渐变得沉默少言,后更因为武惠妃得宠而郁郁寡欢,竟一病不起猝然早逝。太子李瑛、光王李琚、鄂王李瑶三人感怀母亲境遇,常发愤闷之语,这些话被添油加醋传到了武惠妃耳边,武惠妃便向今上哭诉太子结党营私,欲谋害她们母子。
“结党营私”四字,从古至今都是帝王逆鳞,今上大怒欲废太子,不料以中书张九龄、御史潘好礼为首的大臣以死上谏,以骊姬、江充、贾南风与独孤皇后等人故事,劝今上不能改立太子,争执四天三夜,今上无奈,只得作罢。
如此都未能动摇太子根基,怕是这位武惠妃之子,此生都只能被“武”字死死钉死在“寿王”的位置上了。
“小小的一名棋官而已,用得上寿王亲自费心打点么?”
有女子伸手轻轻推开了窗扉,一袭月光顿时倾泻入内。安静的子夜里有黄叶点滴飘落,桂子初开,浓郁香甜的香气悄悄地从窗外弥漫了进来。
她不知什么时候等候在那里的,但一直等到谦羽陪棋官离去后才出现,出现的瞬间拧灭了灯芯,于是她整个人都掩藏于黑暗之中,只有淡淡的月光,勾勒出她腰间曼妙的曲线。
寿王却似乎早已习惯这样的相见方式,伸手接过了她递过来的手帕,白色的丝巾上用金钗蘸胭脂写着清秀小字,上面记载了皇上今日的举止喜好,寿王借着月光仔细看完后,丢进了身旁的铜盘里,胭脂字在水中化开,渐渐消散不见。
“周达之子,周汝玉今夜已被刺死在晚香庭中。”女子的声音温柔婉转,如秋水般沁人心扉,“周达自恃钱财万贯,欲在朝堂谋得一席之地,暗中资助太子千百黄金,今夜受此惨痛教训,若还不知收敛,怕是和他凉了的儿子一样傻了。”
“辛苦你了。”寿王伸手想要抚摸她的脸颊,她却后退一步,避开了:“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我必须得告诉你。清泓楼主三年长安之期将满,落月楼主何月轩已经来到帝都,准备在一个月后接替。落月楼主行事最为细心严谨,有他在的地方,我行事怕是要谨慎上十倍。”
“但请寿王放心。”见李瑁沉默不言,女子忽然半跪了下来,“若是我身份败露,我便当场自绝,绝不让寿王的宏图断送在我这里!”
“以后别说这样的话!”他闻言竟微怒,气得侧头不再看她,“我都未曾害怕,你却在说什么丧气话!”
“我只想让寿王知晓我心意……”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像是在掩饰脸上的神色,伸手拂过自己的鬓发,“自那一件事后,我的命便是寿王的了……”
他从未听过她如此径直地表露自己的心意。
李瑁讶然回头,她却已经不见了,只剩幽幽月光透过窗棂,散落在她方才刚刚立过的地方,有风拂过窗棂,他只觉如同做梦一般。
注1:来俊臣:武则天时代酷史,“请君入瓮”便出于此。
暗月乃是出没黑夜中的江湖组织,却能成为李唐王朝默许的存在,其缘由大概可追溯到隋末之时,那时候的唐朝开国之祖李渊,还只是个小小的太原留守。
大业十三年,李渊被隋炀帝所刁难,被迫率领几千士兵,征讨手握十万叛军的历山飞贼甄翟儿——这样悬殊的对决,本该是以卵击石的下场,却因结识了江湖剑客何清影,而改变了结局。
何清影自称是蜀中暗月人氏,不仅使得一手出神入化的好剑法,更具韩信张良谋略之才,根据太原地势,为李渊出一奇计,将甄翟儿的大军困在河西郡雀鼠谷,再从山上落下滚滚巨石,一举将十万叛军歼灭。
之后李渊起兵称王,入定关中,何清影亦随行身侧,寸步不离,以手中南溟古剑替李渊挡下了无数暗杀。待李渊终成帝王伟业,何清影自知该功成身退,唐高祖再三“挽留”不得,同意其回归蜀中,甚至容许他建立月爻城,但需遵守三条禁令:一,不得干涉政事;二,不得暗杀朝中大臣:三,帝王若有不能明面解决的事,便交给暗月暗中解决。
据说何清影便是暗月何氏一族的先祖,而如今驻守长安,负责保护太子李瑛的,便是暗月四位楼主中唯一的女性,清泓楼主红叶。
但想要见红叶一眼,可不比见今上更容易——她在皇城内呆了快三年之久,有权利见她的也不过寥寥数人,能有幸一览其真容的,更是屈指可数。即使是身为长安金吾卫的叶瑶,也需要层层通报,从早上等到下午,方才被允许进入红叶所居之处——枫袖尾。
叶瑶身为叶尚书之子,从小与皇子们混在一块,四处玩耍惹事,就连妃子的寝宫也闯过数十次,自认为皇城内外,无一处不是自己去过的。可今日跟着引路的小厮,渐渐离开了花园大道,走在了绿树掩映的林间小道上,曲曲折折好几次,竟来到了自己从来踏足过的陌生之地。
身旁两侧皆是茂密的青色枫树,可想象到了秋意更浓之时,是怎样一副枫叶如燃的绮丽模样。遥遥便听见叮咚水响,拐过一面爬满碧绿藤萝的石墙,眼前景象豁然开朗——只见空旷流水的庭院的中心,立着一棵巨大的老枫树,枫叶已经片片透红,宛如凤凰开屏,在金红色的夕阳下熠熠生辉。
有一名女子正靠着树干看折子,发丝随风微微飞舞,已被夕阳染得通红,听有人来,她轻轻合上了手中折子,一双凤眸淡淡地瞥了过来——如血残阳之下,流明只觉这双眼睛灿烂流光,散发着如天边晚霞一般不容忽视的璀璨辉煌。
这还是流明第一次见红叶真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