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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可儿遇到林杉是在一个留学生创办的叫做“第一只布谷”的bbs上。
那时节,林杉正在其中一个风生云起的砖版做版主。他言词犀利、洒脱不羁,却又能在论战中始终把握着不温不火的“度”这倒使他在一群铁嘴钢牙作斗鸡状的“战士”中凸显出一种令人羡慕的“定力”
可儿百无聊赖中点开那个版块的时候,那坛子正在一场剑拔弩张的江湖大掐架中风雨飘摇,仿佛是礼崩乐坏但尚未合纵连横的战国初期,群雄逐鹿而又尚不知鹿死谁手。
她不知轻重的在一个名叫“卷毛刺猬”的家伙的帖子后发了言,未成想,那文采飞扬、看上去很“翩翩”的帖子竟是个藏着暗器、翘着炮捻的“炮仗”被她无意中触动机关点了火。争鸣形势急转直下,由学术、观念之争直接过渡到人身攻击,可儿也被人当作是换了马甲的老妖精惨遭砖林蛋雨的荼毒。而那只一反平和儒雅常态、奋不顾身替可儿接砖的“翩翩”的刺猬几乎被群情激“粪”的坛友们掀翻在地扁作了烂泥。
那只“卷毛刺猬”就是林杉。
看看彼此被砖砸的鼻青脸肿的尊容,距离陡然拉近,仿佛共了些患难似的,两人迅速成为无话不谈、心无芥蒂的朋友。
可儿不喜欢那坛子里无休止的争吵,奇怪有些人为什么会象打了鸡血样的整天在版面上亢奋着。林杉坏坏的笑着说,那些争吵与喧闹,考验的不光是人的眼球与脑壳,还有肾上腺激素。“战士”们虽然在不幸被砖命中时会有痛楚,但在快速反击时如果打出了神来之笔,那是很有成就感的事情。即使双手如八爪鱼一般在键盘上翻飞到几乎抽筋也是幸福,同样会心跳加速、血压升高。那其实和做ài的感觉很接近,都能得到发泄后的快感。谁说泡坛子不是件力气活我跟谁急!
“可是,以你的应变能力和打字速度,为什么你的反击有时候会有停顿呢?为什么要把本来可以一气呵成的好文章分若干段陆续发出去呢?”可儿拿出了求学时养成的穷追不舍的劲头在q上继续发问。
林杉以一个鬼脸做表情引领着大段的回复:砸人这件事实在是既要有心理承受能力,能经得起砸;又要有良好的文化知识积累,可以临屏旁引博证一挥而就;更要有砸的技巧,适当的停顿和设下埋伏分期分批发射“集束炮弹”都是技巧,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提高砖的威力,就像排球的扣球,要力求把球扣死,让对方无法救起。而且,火候老到的停顿还可以有副产品——不断创造bbs跟帖、点击率的新高如此这般、如此这般。
“哇塞!看样子我遇到资深砖手了耶!”可儿有些夸张的仰慕着。
林杉却拿捏着卖油翁的腔调拽了起来“无他,惟手熟尔。”
隔着屏幕可儿也能想象得出此时林杉脸上的表情该是呈颇为自得的“莞尔”状。
想想毕竟是因为自己的无心闯入造成了林杉的引咎“下野”可儿决定再淑女一把:“都怪我没搞清状况就乱跟帖,害得你连版主都没得做了。”
“咳咳辞掉一个区区版主何足挂齿。如果你从未跌到深谷,又怎能真正领略到达巅峰后的无限风光呢”林杉q过来的话语字正腔圆。
“哇!你还真是颇具呕像潜质哈!”可儿终于忍无可忍的拎起一把锤子砸过去:“拜托!我不是米国人民,你也不是水门事件后的尼克松,这段辞职演说还是省省吧!”
二
三十岁的林杉两年前从伊利诺伊大学拿到博士学位的同时也接到了漂亮女友发出的遣散通知,因为人家要和一个家住曼哈顿的美籍华人结婚了。伤透了心的林杉被老父病危的越洋电话召回了国,却赶上了政府部门双高人才公开招聘,过硬的文凭和海归热的大环境使林杉顺理成章的做起了政府官员。然而,最初的舆论热潮过后,林杉慢慢发现自己的真实用途不过是各级领导总结、述职时的一篇华丽说辞而已。就像奶油蛋糕上点缀的那枚樱桃,没有它,蛋糕的卖相似乎不够完美,但是人们真正要吃的依然是蛋糕和奶油,没樱桃什么事。
在同级的同事之中,林杉发现自己像个异类。在政府部门能够熬到这个层次的,多半都是有些“圈子”在为着的,而林杉属于“空降兵”很难融入现有的圈子。换言之,他谁的人也不是。林杉所掌管的技术部门项目招投标权是外人眼里的肥差,里面有多少猫腻可供操作,他自己却兴趣皆无,一切全由正局长作主,没想到正是这种不作为倒使他在这个肥差位置上与一把手相得益彰了。
为了排遣这种孤寂的日子,闲暇时林杉大多流连于各个bbs里那些充满了火药味的版块。他喜欢这种可以随心所欲把自己的激烈言辞倾泻而出的感觉,不用考虑周围人的眼光和承受能力。无论哪个bbs,他的id永远都叫卷毛刺猬。他的意思是:刺猬当然是有刺的,但是卷了毛的刺猬也就不扎人了,真碰上了顶多算是挠痒痒。
遇到可儿之后,林杉开始沉溺于qq聊天。
当q上的留言记录越来越长的时候,林杉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对和可儿的闲聊有了依恋和依赖。如果对素未谋面之人的牵挂可称之为思念的话,那么林杉是无可置疑的在思念着了。他的灵魂常在下了q之后依然久久滞留在那些愉快的对话中,反复回味、咀嚼、激赏。在无数个摈弃一切纷扰的夜晚,隔着那么多未知的时空想着那个伶牙俐齿、娇俏可爱却又有些多愁善感的可儿,思念如水草在心潭中疯长。
在可儿没有上线的那些夜晚,林杉就用想象来将日子填满。他心中的可儿,形象日渐饱满清晰、触手可及的样子,不再是一个虚幻的影子。林杉在想象中让她陪着自己谈天说地,一起欢笑、一起感慨、一起忧郁、甚至,在某些心旌摇动的梦中他让可儿和自己一起燃烧。然而就在林杉每天都充满了激情和渴望的时候,那个精灵般的女子却如人间蒸发一般的不见了。
经过了失魂落魄、生不如死的二个月的漫长等待后,一天,手机里终于又传来了移动qq好友上线的通知,正在市政府开着会的林杉激动得几乎疯掉了。他疾步走出会场一路小跑进了距离最近的一家网吧,十指颤抖地上了q。他边象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一样痴痴地反复敲击 “可儿我很想你!可儿我想见你!”边在心里悲哀的骂着:“shit!我是个傻瓜!”
然而,回答他的却是长久的静默,可儿甚至不肯发给他一张退而求其次的照片,只留下了一个毫无风情可言的email地址。
正是秋日的夜晚,飒飒而过的秋风带来丝丝寒意。有音乐流水般地在空气中潺潺流淌,是披头士的老歌。一把木吉他,一组弦乐重奏,有点忧伤、有点温暖、有点单纯。可儿下意识地一遍遍刷新自己的邮箱,直至看到有一封未读邮件。意识到心中这种隐约地期待,她的视线开始模糊。她把脸埋在毛巾里一任泪水恣肆,那些委屈的泪、伤心的泪、那些不愿给人看到的承载了那么多隐衷的泪啊托着毛巾的手腕上隐约露出一道新愈合的刀痕。
林杉的信里没有了qq聊天时的天马行空,只是一味地在倾诉:
真的不知说什么才好,我无法控制自己想给你写信的欲望。我有时觉得自己疯了,因为我以前从未想过这样的事会发生在我身上:我居然会染上对不相识不知名女子的相思。
我想知道你更多的消息,我知道这可能是危险的开始。
但至少告诉我你在哪里好么?至少,让思念的风定向而吹
想你,真的想你。你会给我回信么?
可儿再次销声匿迹。
三
南太平洋初夏的骄阳烤炙着可儿雪嫩的肌肤,即使是身着泳装,她的腕上也戴着一副宽宽的牙雕手镯,举手投足的风情透出这是个生活考究的女子呢。她在甲板上的沙滩椅里慵倦的换了个躺姿,却瞥见陈昊正吃力地搬着一纸箱饮料从甲板尽头蹒跚而来。
陈昊是那种一望而知养尊处优的小白胖子。他家境良好,有着可儿所欣赏的着装品位,谈吐风雅有趣,行为举止得体,人也不讨厌,是个理想的玩伴。自从可儿进入这家公司,陈昊就发誓要请可儿来结束自己的单身生活。而可儿却像是一块拒绝溶化的冰,陈昊绞尽脑汁却始终未能如愿。
这次陈昊的市场部组织年终酬劳大客户的澳新十日游活动,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说动了老总同意抽调研发部的可儿来帮助他。名曰帮助,陈昊却什么都不用可儿管,一切亲力亲为,他只是要慢慢消受和可儿共处的幸福而已。然而在机场把可儿向大家作介绍时,陈昊开始怀疑自己此举是否明智了。把这个如精灵般的女子放到这些地位优越的大客户眼前,这不是自绝后路吗!后悔啊!尤其是那个叫方林杉的家伙,从看见可儿的第一眼起眼睛就没有错过珠儿,直把可儿看得垂下长长的睫毛,一片浓浓密密的阴影也遮不住羞红的娇靥。可儿本来是那种容易使对面谈话的异性因眼神不知该往哪里放而产生行为困惑的美貌女子,而这个老脸皮厚的方林杉居然可以目不转睛,看样子自己是遇到了劲敌。陈昊一边心中愤愤地想:nnd!再看再看!让你长针眼!一边装做急于要办登机手续,故意跳过方林杉不予介绍了。
陈昊的一切行止投影在那些殷勤小意儿和体贴里,折射出昭然若揭的暗恋尾巴,就是最笨的人用脚丫子也看明白了,只有可儿在一种莫知莫觉的状态里抱着笔记本电脑飘摇。音乐之声中那个充满妒意的伯爵夫人对玛丽亚说,得了,亲爱的,我们都是女人。男人注意我们,我们不会不知道。可儿何尝不知道陈昊的一片痴心?可是就象钱老先生说的那样,男女之间的感情,就像冬天的气温,你不可能把昨天的温度加在今天以期一个和暖的春天,缘分真的是可遇不可求。漫说是那个让她魂牵梦萦的林杉,就是这团里那个长着一双“电眼”的家伙都比陈昊更令可儿心动。
想到那个电眼的家伙,可儿的心不由得跳了两跳,昨天在机场时,他目不转睛的凝视把可儿灼伤了。那种感觉,可儿只有在情窦初开的青涩岁月里才体会过。当时她们一群小姐妹把这种眉目传情叫做“打电报”初中班的半空中飞来飞去的大多是这种无疾而终的电波。不知怎的,可儿总觉得那个家伙似曾相识,在机场见面的时候差点脱口而出叫他刺猬。可儿也被自己的这种错觉气笑了:既然自己不能给他幸福,既然自己的存在只会对他造成伤害,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不再见他,那么这样的牵肠挂肚又所为何来呢?
旅游团到达悉尼入住的时候,一群人已经累得东倒西歪,陈昊安排房间时却找不到方林杉了。可儿赶紧四处张望,却发现那个电眼家伙坐在大堂供旅客上网收发邮件的电脑后一动不动。他沮丧地说:“这里虽然可以下载qq,可是没有中文输入!给女朋友表忠心的东东,我可不想用鬼子的语言发啊。”神差鬼使地,可儿就说:“其实,你可以用我的笔记本发的。”
看着qq登陆处可儿的号码,方林杉愣住了,他傻傻的看着可儿做梦一般的呢喃着:你是可儿?你真的是可儿?他抬手将一页雪白的信笺几行飘逸的字迹递到可儿眼前:“这是打算要q给你的。”
如果 你的纤纤十指
在键盘上舞
如 春燕掠水 轻盈
似 冰上芭蕾 炫耀般的 回转 迂旋
那一定 会敲击出那个最美的 动词
我等 为了 你指下 轻泻出的
哪怕是暧昧 哪怕是无可期许的承诺
在时间之外
我等你的时间
在空间之外
我等你的地点
我已不能爱的华丽
为何不能爱的凄楚
四
向晚的时候,林杉避开陈昊约了可儿到港湾散步。
可儿啊,你知道我们住的地方叫什么名字么?
达令港呗。
是啊。darling harbour,情人港,这是属于我们两人的港啊。我是无神论者,但现在我相信冥冥中一定是有神在主宰着的,不然为什么让我们以这样意想不到的方式相遇呢?我祈祷神让我所有的愿望全都实现吧!林杉以手护心虔诚的祷告着。
可儿无声地掀动嘴角笑了。看着她娇俏的笑容,林杉心中难免有些心猿意马。可是林杉不知道,整整一天,可儿都在回味他的诗句:
我已不能爱的华丽
为何不能爱的凄楚
这字句如利刃一次次划伤可儿柔软的心。她怕冷似地抱紧双臂,反复咀嚼着这两句,心里想的却是假如没有神明的主宰,林杉又为何出此哀音?
清幽低徊的日本三弦在小小的和室里漫散开来。
初夏时节,讲究节令陈设的日式餐厅,伴随食物端上桌来的点缀花木已是唐菖蒲与竹叶,殷红的樱花瓣腌渍在小小的细白瓷碟中也呈上了桌,清酒是盛在冰冻竹筒里的。季候的嬗递浮现在这些纤巧的细节中。
看着这些美好的画面,可儿久久不忍动筷。忽然就有葬花词在脑中闪过:
一朝春尽红颜老
花落人亡两不知
不要啊,不要啊。她心中哀哀的号着,却抑制不住飞扬的心在慢慢一点点地下坠。
两个人都渐渐有了些醉意。
在宾馆电梯里,林杉抵住了可儿柔软的身体,女孩醺然的笑靥蔷薇般开放在林杉的手中,一朵朵火焰落在可儿的脸颊和脖颈上,熊熊燃烧。
林杉尽管口齿不清却依然紧紧抱住可儿爱恨交加地质问着:小东西,以前为什么总躲着我!
五
嗨!林杉傻小子!不要哭,我没事。我只是活得不耐烦了,需要休息。是的,林杉!当你看到我这封信的时候,那肯定是我已经离开这个世界飘然远航了。
从小我就是个忧郁的孩子。敏感、脆弱,多愁善感,凡事总爱往绝路上想。我是个天生的悲观主义者。悲观主义你理解吗?
第一次自戕后爸爸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他说有个家庭有两个孩子,一个是没心没肺的乐天派,另一个是个忧心忡忡的小家伙。孩子的父母为了给孩子一些有益的教育,在圣诞节礼物的选择上很花了一番心思:给乐天派的礼物是一包马粪,目的是给他一些挫折教育,让他明白生活中不都是繁华似锦;给悲观主义小家伙的礼物是他心心念念想要得到而以他家的财力又不太可能购买的一匹名种小白马,目的是想要告诉他天使关上了门,又在别处开了窗,凡事不一定都没有希望。然而结果如何呢?乐天派收到马粪乐不可支,追着父母问“我的马在哪里?”而小悲观主义者得到意外惊喜却号陶大哭,以为自己一定是得了绝症要死掉了,父母才会如此慷慨破财。
爸爸说这两种对待事物的态度都不客观,他想要我调整自己。我调整了、努力了,却收效甚微。在我第二次自戕之后医生说我患有严重的抑郁症,从此我每天要靠药片来调整自己。
遇到你,让我萌发了对生活的一点热望,我在渴望爱情与一贯的低沉抑郁之间挣扎得好苦啊。记得你说发现我很喜欢戴宽宽的手镯,其实那只是为了遮掩腕上的刀痕啊。一次次的杳无音信都是因为我的自戕,我知道自己在伤害你,但我无法控制自己突如其来的忧郁与绝望。我已经失败的杀过自己四次,不知道哪一天运气好,我也许就会真的成功了。所以我要提前给你写下一些字迹,一些关于你我的字迹。
林杉,我最亲爱的。求你!你的目光不要再从那灯火辉映的纱窗里望向我。我啊,不过是一个人世间凄凉、流浪的过客,疲乏地靠着银杏树,吟叹在茫茫的黑暗里。我必须深深躲藏,只能独自在暗夜里饮泣,正像你应该当众歌唱。
请你不要说“永远,我等”亲爱的,我不要你等。你知道的,我是如此贫乏,只怕你等不到你想要的。
你是个快乐健康的家伙,想起你,心中就会充满阳光。回想与你相识相知的点滴种种,如梦似幻。我不能容忍任何人给你的天空带来阴霾,即使是我自己也不行。我对自己此生最满意的事情就是我们相处的那些短暂的时日,你所见到的是个快乐的可儿。
有句话我想对着你的耳朵,只悄悄说给你一个人听:you are my sunshine。噢!请不要做鬼脸,也不许捂耳朵。尽管这样说话会显得很傻,但我说出来了就可以无憾无悔的放任自己去了。那么,就祝我安静吧。从此,我就真的停留在写这封信时所感到的温暖和愉快中,再也没有忧郁和悲伤。
现在,请你找到那首你我都喜欢的艾伦。西尔维斯特里的弦乐组曲,回忆着阿甘正传片头的那片飘飘荡荡的羽毛,想象着那就是可儿在以自己的姿态旋舞,尽管并不完美,但终是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圆满的弧形。请你听着这首曲子为我送行,然后,忘掉我。真能如此,则我心堪慰。
别了,我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