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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夜凉如水。
院子里有从东瀛移植过来的三株樱花树。在那枝繁叶茂之间隐约能看见悬吊着什么东西。
武则天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大明宫按照惯例一个半时辰换一次熏香，此刻，那飘散着清淡桂花的香味在宫里弥漫。
武则天起身，张昌宗体贴的过来她的身旁，轻声道：“皇上，怎么睡不着？”
武则天看着她床榻边面目清秀的青年，眼神飘忽。
这几天她一直难以入睡，除了国事，还有很多烦乱的情绪在她的心里。那些就像这宫墙边的草，不管它们时，他们疯狂的长着，直到杂乱不堪。
武则天没有说话，她伸出手，由张昌宗扶着。她慢慢的走到铜镜前。
一人等高的铜镜。
武则天转了个圈，缓慢的褪去她身上所有的衣物，赤裸的站着。
她抚摸着自己的身体，不再那么光洁，不再那么绚目，不再有年轻的男子隔着薄纱去幻想里面的春色了。
张昌宗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有些忐忑不安的说：“皇上，夜晚风凉，快穿上衣服吧。”
武则天转身面对他，昌宗一身白衣，青丝柔顺的贴在他的背上，白皙的脸庞却有着和天上明星一般的眼睛。
武则天忽然问：“你觉得我还美嘛？”说着，她转了一下，让自己的面容和身体都尽展在他面前。
张昌宗有一丝诧异的神色，但转瞬即逝，他丹唇含笑温柔的说：“美，皇上确实美”
武则天面色一沉：“美？！”她对着铜镜，里面映现的是一个老妪的躯体，脱去了华美的衣袍，没有了权力的装饰，那赤裸就是呈现了她本来的面目：苍白、松弛有些偏瘦的身体，它的光彩已经被岁月耗尽。
张昌宗凝视武则天：“一个男子会爱慕这世上美丽事物，少女的美貌、少妇的丰腴、耦荷的臂膀和幔纱下无边的春色，可一个聪明男子所选择的却不是这些”
“是什么？”武则天问他。
“锦鸟的羽毛会因为时间儿褪色脱落，歌喉会因为声带的松弛而枯燥在外的美色正如这锦鸟的一生。可是智慧和才情却相反，如同淳酒一般我爱慕皇上的正是这永恒的智慧。”
武则天点了点头。
张昌宗微笑着，似乎松了口气。
可武则天背对着他，声音响起：“你知道嘛，无论一个女人如何有地位、有才情、有智慧可她最希望的还是被心爱的人，夸赞自己美貌”
张昌宗蹙了一下眉，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回答错了。
武则天转身，说：“去，给我拿法兰克帝国进献的东西去。”
不多时，一个宫女端着漆木的盘子，上面有一身黑色的衣服，旁边还配有一根黑得发亮鞭子。
武则天穿上那身黑色欧洲宫衣，手里握着鞭子——九寸散尾鞭，每一股都是拧的精细虎纹。
她高高在上，她是女皇。
张昌宗开始紧张了，他的额头冒出细微的汗珠。
武则天的白发随风舞动着，张昌宗跪倒在地，眼睛紧盯着地面不敢抬头。武则天那威仪的声音传来：“爬过来。”
他得到命令就迅速的四肢齐动爬了过去。
武则天沉默了一会，又问：“昌宗，你觉得我美嘛？”
张昌宗愣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做答。
武则天没要他回答，又紧接着说：“你觉得我幸福嘛？”
“皇上”
“我问你了！”
张昌宗尽量让自己的声音那么妩媚和温柔，他希望武则天想起他们在一起缠绵时的情景，那样，无论他说错什么，答错什么，都不再是错。他说：“皇上自然是幸福的。”
武则天低头看他，拿漆黑鞭子的手柄抬起张昌宗的头，她的面上看不出喜怒反问：“哦？幸福我哪里幸福？”
张昌宗似乎在为她骄傲般的说：“您是这神州大地的主宰，您是千年来唯一的女皇，你那神明般的威仪不仅照耀着我们大周的土地，它也让千里万里之外的所有国家和人民去仰慕您”
武则天长叹。
权力，这就是权力，当历史和所有事情的进程就那么的行进时，她才感觉自己也如同傀儡。繁荣和这世界的巅峰之上，是她——是这个叫武则天的女人——是自己，可为什么她却越来越孤单了呢？夜晚除了燃烧体力和张昌宗张易之缠绵之外，会显得如此漫长，就象是往昔不肯放过她，一定要在每夜重演。
张昌宗看着她变换莫测的神色，声音越来越低。
武则天站了起来，她像座雕像般。忽然她扬起手，黑色鞭子呼啸而下，就象是宫廷里在艳阳天演奏琴瑟时的铮响“啪！”落到了张昌宗的身上。
“啊——”他叫起来，压低的声音让人分不出究竟是痛苦还是呻吟。
武则天说：“那么，我问你，你觉得我幸福嘛？”
“皇上”张昌宗白色衣服下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他哀求般的呼唤。
“我在问你！”
“您”张昌宗看着她在自己面前的脚，那是个老女人的脚，他不禁想起小时候给自己祖母洗脚的事情，她也在问自己是否幸福。祖母笑的那么开心，无疑，她是沉浸在巨大而持久的幸福中。
张昌宗忽然像发现什么一般的，他又抬起头说：“皇上，您是幸福的”
武则天还是盯住他：“幸福在那里？”
“果树骄傲的并非是枝叶繁茂的华丽，而是秋天吊挂于枝头的硕果；候鸟并非骄傲自己非凡的飞翔能力，而是再次返回家园时身边同他一样矫健的身姿。我的祖母也是那么骄傲着，并非因为她的美丽和家世，而是她可以看见围绕着自己的儿孙，他们是她血液的延续，是她生命的花朵，是她生存的证明，那是她自己，她是一个母亲，是一个祖母。您，我的生命君主，您幸福是因为您也有这么伟大的母爱，您的子女是您的生命和血脉，这大周国土也是您的儿女和血脉大地跳动的声音就像您那永恒有力的心跳和魄力。”
是啊，一个女人的幸福是什么，就是这满室笑语，膝下儿孙，那是她母性的证明。
可是武则天握紧了鞭子，她却看到理想破灭的弘，乱发在那萧瑟的大明宫里飞舞，他含泪的眼睛即使死去了，还是那么悲愤的注视着一切。
贤，那聪明勤奋的孩子，他因为超人的才华而自负，他因为年轻而盲目的不愿意听从父母的建议。可是，自己从来没有怨恨过他，最终他死在了巴州。那个遥远的地方，武则天又落下泪来。丘神勣、裴炎在他们的恐惧和阴谋下，自己失去了最聪明的儿子，到死贤还在恨着自己。他离开长安时的长叹，他突然面对自杀命令时的悲伤不，贤，我的儿子，我从没有想过要你死去，在你魂回长安时可曾记得你儿时躺在我的怀中我唱的歌谣，可曾来看过你并不知情为你的死伤心的母亲。
对，还有显和旦。脱下了幼年稚嫩的羽毛后，他们的成年是多么不情愿和无奈啊，面对母亲——他们的母亲也是那么忐忑。武则天的眼泪流下来，她真的该幸福嘛？她有过那么好的孩子们，可他们在自己的生命下，却又是那么不幸和痛苦。她给予了他们生命，她就像一棵大树结出累累硕果，却让风雨打落它们，听着那悲苦的絮语在泥土里尘封。
太平，那个曾经被自己称为大唐永远骄傲的女孩，那个依赖自己如同和自己一体的女孩，那个现在也容颜老去、心石化，每日亦沉湎于权利和肉欲的女人，她为什么这样，也是因为自己嘛？
张昌宗看着武则天的右手举起，白发飘然、黑色的冷酷、身着欧洲女皇宫装，她的手里有着和权仗一样象征权利和征服的鞭子。
鞭子连续不绝的落在张昌宗的身上。乌黑的鞭子、雪白的绸衣、少女似的温滑皮肤以及不知是痛苦还是快乐的暧昧呻吟，这构成了一副奇特的景象。
武则天最终气喘吁吁的坐到床沿上，原来，除了做ài连惩戒和鞭打也成了劳累的事情。她想起什么，问道：“易之呢？”
说着她向外看去，那棵来自东瀛的樱花树，而张易之正被吊在上面。他低垂着头，青丝飞舞。宽大雪白的衣袖，在这夜色下更显得诡异依然。可武则天却笑了起来，她想起2个时辰前，自己批改奏折，可他缠着自己讨要一颗大食来的夜明珠。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生气，他就成了现在飞舞的夜蝴蝶了。
武则天大喊：“来人那，快来人！”
几个宫女太监闻声进来，跪在地上。武则天指着樱花树，说道：“去，把他给我放下来。”
武则天走过去，弯下身子，抚开张易之脸上的头发。他已经昏迷过去，无血色的嘴唇和恐惧的神色凝固在脸上。她叹了口气，说：“把他带下去，好好安抚一下，我想他已经怕极了。”
张昌宗忽然害怕了，他忽然不知道自己服侍武则天是好是坏。
武则天问：“拥有美貌是幸福嘛？”
张昌宗迷惑了。蝴蝶般的娇美，牡丹一样的富丽堂皇，拥有迷人的外在，可他们也同样被卷入生活的漩涡，却未必更加幸福。他们因为美貌而以为可以拥有更多，却最终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什么。而，美貌的敌人，它叫岁月。它如此无情的、如此可恨，他摧毁的不仅是容貌也是他们这些拥有者的自负。
宫女端来了一盏清茶，武则天啜了口。宫女过来回报：“皇上，侍郎已经醒了过来，要他过来侍寝嘛？”
武则天摆手：“不用了，让他休息吧。”
在她眼前浮现着易之兄弟那美好的面庞，他们明星般的眼睛会深情的看着自己，让自己也满足起来，毫无疑问，他们是多么的爱着自己。武则天迟疑一下，爱，是的，至少他们是看起来多么爱自己。
她轻轻的呼喊：“昌宗，”
张昌宗马上起来到了她的脚下，仆伏着。武则天拉起他，让他坐在自己身边，她握住张昌宗还在颤抖的手，低下眼睛说：“如果这是50年前，你会看到一个多么美丽的我，你们会真的爱上我，”她宽慰的笑：“那时候，没有男人会不爱我。”
张昌宗着急的争辩：“皇上，我现在也一样爱您。”
武则天无声的看着他，他大胆的凝视她的脸，仿佛她还是曾经大唐骄傲的牡丹，可在他的眼眸里映照出的，却是不化妆时鹤发鸡颜的老人。
武则天摇了摇头，她说：“我累了，让我休息吧。今天，我想得太多了”
张昌宗马上扶她躺下，他熟练的轻轻为她褪去身上的衣物。
又换上新的熏香。
武则天做梦了，那还是高宗活着时，不，在梦里高宗从没有离开。
寝宫，李治倚在床上，武则天给他喂药。
武则天：“我昨儿个在感业寺为您求了个签儿，上上大吉，皇上有菩萨保佑，康复只是时间的事”
李治：“我也回过感业寺了。”
武则天：“真的？什么时候？”
李治：“在梦里。”
武则天：“是吗！皇上梦的什么？”
李治：“我梦见与媚娘相拥而泣，我们抱得紧紧的，生怕丢了对方似的，可后来，不知怎么还是分开了。手里扎扎的难受，低头一看，抓的全是媚娘的头发，再看你，头发都脱光了，再后来，我就惊醒了”
武则天突然眼里有了泪花，颇为感伤：“皇上怕是嫌我老了，丑了，连做梦都把我想得那么难看。不过来上毕竟梦里还有我，这就足够了。我每天佛堂里算没白去。”
李治：“可梦醒了见着媚娘，发现她还是那么年轻，漂亮，而且”李治用手捂住媚娘的前额，比量着宽度：“依旧那么聪明，心里就觉得很庆幸”
武则天：“皇上真会拿话哄我。”
李治：“人一病，心思就容易变得很精细，我最近每天在想，想我们以前的日子，年轻时的岁月，我还是那句话，媚娘，能娶你是我这辈子无论做男人、还是做皇上的福分我知道前些日子成天泡在偏妃那儿，你不高兴，以前年轻气盛，总嫌你，可现在想想，什么是好女人？能进你梦里的就是好女人，就是你命中注定的女人。媚娘，我我对不住你我这病，一旦好了，就专宠你，天天和你在一起，同先前那样”
武则天哭了。
忽而她又梦见了更以前，她还是个才人，而李治也更加年轻。他气宇轩昂、温文尔雅，眼睛明亮，正含情的看着她。
那年太极宫里的牡丹无比娇艳。
李治拉着她的手，问她：“媚娘，你幸福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