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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侯，我家院中有一棵槐树。
院子很大，树不在中央。树冠很大，树冠下一张不大的石桌，周围有几块不大不小的光滑的石头，就算是凳子了。
祖父爱喝酒，我常爱偎在祖父的怀里，捋祖父花白的胡须，看槐树间跳跃的鸟雀或者洁白的月光。在我儿时的记忆里，祖父好象从来没喝醉过。他每次喝酒都那么认真，小心翼翼地倒满小瓷杯，全神贯注地端起，然后脖子流畅地一扬，仿佛那粗瓷杯子里盛得满是香甜。那微微的一笑，那满足的眼神，好象院子里满是一大片一大片成熟的麦子或高粱。
有一次，小小的我看着祖父那自足的馋相，实在禁不住诱惑，就缠着祖父给我也尝一杯。
“很苦的。”祖父说。
“你骗人。”我觉得祖父的眼光里闪烁着狡黠。
“很辣的。”祖父说。
“我不相信！”我觉得祖父的眼神有点象皇帝的新装里的骗子。
“傻孙子，”祖父似乎从我的眼神里读到了些什么，说着就端起小瓷杯慢慢地送到我的唇边“舔一下你就知道了。”
我贪心地将祖父的手往上一撑，把将满未满的一瓷杯酒全灌入了我张的很大的小嘴。
猝然，一种从没尝过的苦辣呛得我心头一颤。一杯能下肚小半杯，那大半杯全喷在祖父的苍白的胡子上了。
祖父爽朗地哈哈大笑着，两只手交替着不停地捋着他那花白的胡子使劲地摔，然后一只手抚着我的小平头，微笑着说：
“爷爷没骗你吧。你看，真的很苦，很辣，是不是”
可我那时怎么都想不明白，祖父为什么喝得那么滋润，那么平和，那么香甜。
后来，一直到大学毕业，我一直不愿意沾一滴酒。酒的苦辣，酒的晦涩，酒的暴烈，让我一直心存余悸。每次遇到贪杯的人，我都用奇怪的眼光打量着他们。
参加工作不到一年，为了获得考研的报名资格，我买了一条烟一瓶酒去找我的老师求他给我帮忙。他当时是教育局的局长，我曾做过他的班长，我想他一定会帮我。没想到，他是个死认真，总不松口，临出门，还硬是黑着脸将烟和酒塞在了我的怀里。走在县城黑漆漆的街道，我很茫然，我感到前途一片黑暗。我不甘心，又没办法。正好碰到我大学时的一个同窗好友，他很善饮，也很嗜烟。一气之下，我拉着他蹩进一家小餐馆，用准备报名参加考研的钱叫了几个小菜，将那条烟我们撕开分了，那瓶酒匀开倒上。那天我竟然没感到酒辣酒苦，那天我当然醉了，听老同学说，他租车背我到他在县城中学的卧室，我给他吐了一床单，吐了一地板。
从那以后，我染上了酒，也醉了好几次，也迷上了烟，直到现在。从那以后，我也渐渐明白了祖父心中原来是积郁了那么多人生的无奈和辛酸。酒是苦的，但他的人生路实在比酒更苦。他喝酒是一种回味，是品味过去，是消化痛苦，是在反刍他一生的经历。祖父他不识字，不知道什么叫人生，他不知道什么是人生的意义，在他的意识里，他只知道人一辈子不能做亏心的事，这才是最重要的。我的大伯父名字叫宋新民，听故村的长者说：“新民他爹看的狗，都不会咬人。”
从那以后，我也惊叹于祖父对酒的定力。在他人生最后的日子里，他每天不可无酒，但从不贪杯，一如他人生的快乐，也一如他一生淡淡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