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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姐弟六人,我最小,哥哥在我五岁那年去了外省,投奔我的二伯。那年哥哥二十岁,刚刚结婚不到半年,他的这次离家其实是为了逃避不成功的婚姻。哥哥一去二年未回,而家里的嫂子因为哥哥的出走,也不得不和哥哥办理了离婚手续。有一段时间,嫂子家里人老来闹,认为是父母撺缀哥哥撇下媳妇远走他乡。其实是哥哥铁了心要休掉嫂子,和父母没有什么关系。那一年母亲老是愁闷,家里也不得安生,直到哥哥又找了新嫂子,寄来了那个姑娘的照片,父母的脸上才又有了笑容。
那时三姐四姐还在上学,大姐在大队做妇联主任,二姐刚刚下地干活,父亲在生产队打更,每天半夜起身去队里,有时也倒班从队里半夜回家。父亲很老实,话语不多。有一次二姐回来,说队里有一个人不知因为什么,跟在父亲的身后骂,父亲走到哪儿,他骂到哪儿。可父亲像没听到似的,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母亲回来问他,父亲说他不是骂我。父亲就是这么老实的一个人,有时还老实的有点愚。有一天,父亲心事重重的从外面回来,对母亲说夜里来了贼,从仓库的窗子背着粮食往出跳时,摔倒了,粮食压在身上。父亲就把那人扶起来,帮他把粮食背上,告诉他不要再来了。可事后又害怕,告诉了接班的打更人,连自己帮助贼逃走的细节也没敢隐瞒。那人就把这事报告了大队治保主任,结果父亲被说成是“通同作弊”父亲对这句话诚惶诚恐,回家对母亲说时重复了好多遍。母亲这次很冷静,没有像往常那样对父亲发火,埋怨。在炕上坐了许久之后,去找了当时的大队书记。书记告诉母亲不用害怕,没什么事儿。结果真的没有什么事。父亲因为老实忠厚惹祸上身,又因为老实忠厚免除了灾祸,要是父亲平时不是那样老实的一个人,这次肯定不会轻易过关。从道理上讲,父亲还是有很大责任的。
在这件事发生时,大姐已经结婚,不再是大队妇联主任。她终于在二十六岁那一年,如愿以偿的嫁给了一个工人阶级,那个妇联主任的位置也就被她弃之如敝屣。此时三姐也已经下地干活了,二姐也在队里做了妇女队长,每天领着一群姑娘媳妇干活,晚上回来还要在灯下记工分。二姐的性情直爽,不像大姐那样有心计,所以一直没有像大姐那样做到妇联主任,成为当时被人羡慕的脱产干部。和大姐二姐相比,三姐在生产队表现很一般,有点不爱劳动,对自己的形象很在意,每天在镜子前都要前后左右照上很长时间。让二姐很看不惯,很不屑。再加上三姐的懒,更让二姐气不打一处来,两个人经常争吵,有时二姐还要伸伸手,两姐妹就厮打在一起。
家里的争吵声常年不断,二姐三姐之间的吵架总还有一段间隔,但母亲常年的唠叨却充斥着从早到晚的每一天。母亲很小的时候姥姥就过世了,十几岁时,唯一的姐姐也生病死了,二十岁嫁给父亲,不久,姥爷也离世了。母亲在家乡也就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娘家,那时母亲也不过二十几岁。母亲嫁过来时,大伯二伯都已成家,爷爷奶奶也还健在,两个姑姑也还未出嫁,再加上大伯二伯的子女,一大家子住在一个院里,龃龉摩擦经常不断。母亲又是不肯让人的人,老实厚道的父亲有时为了息事宁人,偶尔也会动手打母亲。母亲就是从那时开始记了父亲的仇,并把这种仇恨在心里放了一辈子。
母亲一生要强,性格暴烈,也因此一生多病。在她后半生有近三十年的时间,由于哮喘和气管炎而不能像正常人一样躺倒睡觉,只能跪趴着安眠,致使膝盖和两肘磨出了一层很厚的茧子。由于多病和对生活的不满,母亲的心理变得异常偏激,愤世,甚至刻毒。即使对子女也很少有爱和温情,教育的方式除了谩骂殴打之外,还要用最刻薄的话来打击伤害子女的自尊。在这种氛围下长的我,除了孤僻自闭,还异常的叛逆,因此也招致了母亲更多的打骂。从小我在母亲的眼中就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她判定了我悲惨的未来,并把这种判定当做打击我的常规武器,时时挂在嘴上。
在几个姐姐嫁掉后,父母也老了,希望我尽快结婚,但我却始终不能让他们满意。他们觉得让我尽快成家是关心我,为我好。可我却认为他们是为了自己,是为了了却他们自己的“心事”他们不是在爱我,而是在爱他们自己。虽然这样说会让人觉得很没有良心,但穿越血肉亲情的表面,我看到了埋藏在人性深处的自私。但返过来,我也看到了我内心深处的自私,我只想着自己的感受,而忽略了他们的感受,我们都是自私的。但我们都没有错,错的是人性。
逢年过节,姐姐们回来,一家人说的最多的就是我,我已厌倦厌烦,甚至憎恨恼怒了她们的关心,独自躲在另一间屋子里,耳不听,心不烦。我喜欢孤独,喜欢一个人,自己一个人时就觉得轻松自由,我躲避在内心世界里不愿出来。除了非常必要,我都是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在这种近乎幽闭的孤独中,还是个年轻人的我,神经变得异常敏感脆弱,甚至还出现了病态的征兆。白天无事,但一到晚上就非常的害怕,不敢睡觉,眼睛一闭,就感觉自己向无底的深渊坠去。无端的想到死,害怕自己在孤独中不为人知的死去,恐惧的毛骨悚然。我是那样的渴望身边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的存在,哪怕有一只小猫小狗我都不会这么害怕了。
结婚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内心酝酿着巨变,我感到万念俱灰,这种感觉在新婚之夜便悚然把我惊醒。我认识到了神性的永远不在和肉体的丑陋卑微,我所感到的不是快感和幸福,而是深深地堕落和沁入骨髓的绝望。曾有无数个夜晚,我独坐在明亮的月光下,想着从前的日子,不断的怀念,恍如隔世。我意识到了时光的迅疾,世事的恍惚,感到老之将至,我将迅速衰老,走完一生。虚无和死亡的阴影整日盘绕在胸中,推之不去。一切都是这样没有意义,没有价值。我不知该怎样活下去,我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只是靠着一种意志和惯性来保持外在生活的平静。
这种内心的煎熬大约持续了半年多的时间,慢慢减退后,我渐渐习惯了这种身边多了一个人的生活,并被这种生活所驯服,内心逐渐安定下来。直到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已经过去了如许岁月,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华正慢慢消蚀,我已不可遏止的沉沦进日常生活。内心感到无比悲怆,辛酸的泪水涌溢而出。偷偷跑到一个无人的去处,失声痛哭,就像我结婚的当日,偷偷跑出去痛哭一样。我在那天的日记中写道:我还有泪,说明我的心还没有死;我还能感到痛,说明我还没有麻木。正是从那时起,我学会了对日常生活保持适当的距离和惯常的警醒,学会了对它的理性进入,学会了沉溺时的超越和对此在的永恒目光,生命又变得充实了。
母亲在我结婚后一年多去世了,父亲离开这个世界也将近三年,而我也已步入中年。小时候的一大家子人已经四分五裂,前路在我面前已渐清晰,我无需刻意,只需慢慢前行就是了。其实谁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