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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的孩子，最先认识的是一座山或一条河。在山里长大的孩子，性格里多多少少带有一种巍峨的柔情，性情中有三分硬朗，七分湿。冬日的寒流从太平洋缓缓吹来，内心也开始骚动，突然想念一座山。
一座幽静的大山总会系住村庄、人民，还有经过村庄的河流。人们蟹居于水泥城市久了，自锁于铁门之内，听惯了人声车声，就渴望一种安静的生活，听听小鸟吱吱喳喳的喧闹声。如果有时间，偶尔到山里居住一段时间，无疑是一件身心快乐的事情。
于是在一个寒冷的午后，驱车去了从化的石门。贴着车窗看远处连绵不绝的山峦，安于世界的一隅，不言不语，不觉为之怅然。也许很多人走不出这个一个怪圈：挣扎着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落地生根，习惯了每天的生活，就渴望出走，渴望触摸陌生的土地。而当真正踏上异乡土地，更多的是落寞和伤感之情。这大概就是钱钟书先生所谓的“围城”现象吧。
远远就看见了一波绿泽，从山的这边连绵不绝地涌向另一边，明媚的阳光照在巍峨俊俏的大山上，让人又惊奇又感叹。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慢慢地深入她的腹地，看见路旁并列着两排紫荆花，丝毫不畏惧冬日的寒风，热闹地簇拥着、喧闹着，清新的空气瞬息间弥漫身心，让人心旷神怡。
不远处散落着几户农家。劳作的人民是辛苦的，但淳朴的笑容像山里的野花一样灿烂。在山脚下，每家每户简陋的房子前都种满了果树，有柿子树、杨桃、木瓜、香蕉、荔枝和龙眼树等等。辟出一块小小的空地，搭上瓜棚，撒下瓜籽，不久瓜棚上就挂满了大大小小的果实了，有黄瓜、番瓜等。伐木为杆，搭建一个晾衣架，上面并排挂着自家腌制的腊肉，香味随着弯弯曲曲的山道飘进游客的嘴里，借此换取今年儿女上学的学费。古老的歌谣萦绕简陋民居，黄昏的时候可以坐在大石头上看山峦对唱，歌声里没有悲哀和伤感。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群沉默的山峦可以年复一年地告诉自己要隐忍、要沉默，要欢笑地面对岁月呢？它毫不贪恋，日复日地更新自己，就像山里的农民。他们驻扎在这片土地上，守着大山、河流和阳光，春天来了，满山的野花会提醒他们适时播种；秋天来了，雀鸟为他们衔来饱满的稻谷。有阳光，有瓜果，有小鸟的伴唱，他们脸上就有笑容，心里就感觉满足，这样就够了。
这里的石头渴望被带到远方去吗？这里的野花渴望被人摘走么？那绿叶绿了又黄了，蜜蜂蛰过的伤疤还留在树枝上，只有那风轻轻吹过，飘飞的落叶偶尔提醒着时间的逝去。它们静静地呆在生活之外，以自己独特的姿态观看事物的变迁，不知道是否也在讥笑忙碌的人们，把时间扔进了生活的臭水沟里。
我们双脚渴望触摸大地，渴望用手触摸石头的厚实感。但真正踏上这片土地，又会心存敬畏之心，视野和思维都挂在那片森林里，被拉进了时光之中，难以表述的心情和奇特感受。大自然的魅力就在于此吧。面对大自然的人，心是纯净的。有些东西近在咫尺，又仿佛远在天边，无法拥有。无迹可寻。这么多年了，这片沉默的山峦一直在这里，天空、溪流、星星，与它们相伴。年复一年地流逝，又日复一日地更新。如果静下心来去听，也许能够捕捉到它们颤抖的脚步声，和悄悄的议论呢。
也许在梦中曾经出现过这片土地，心怀向往。可是有些事物只能远观不可亵玩，我们甚至敬畏一棵树的邀约，不敢靠近，不敢起舞。我们敏感的天性在世俗的繁琐事情中被磨砺了，或慢慢地被自己收敛起来了。面对自然，我们反而不轻松了，多了落寞成分，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和无奈。于是，这是一份牵挂，系在你的心头上，成为你渴望出走的一个理由，反复折磨你。
忙碌（或是心灵的）往往让人看不清季节变化，什么时候春天来了，花开了，只有风和敏感的人才会发现，模糊的日子像印刷粗劣的书籍，一页一页被风翻过，多少人看得清里面的内容呢，别说去思考它的意义何在了，连记忆也不留下。面对沉默的山峦，不知道是喜，是悲。只记得一阵猎猎的风吹过我的头发，以至于在我的思想和记忆中留下一段优美的歌唱，让我在烦躁的生活中听见了山泉的声音。
日暮渐近，却不舍得挪开脚步。一群沉默的山峦久久地望着我，像千条彩带，频频向我招摇，企盼我陪伴他们再走一程。我想象自己是一名未曾远离的村妇，深深迷恋伟岸的山峦，甘愿宿于山舍草屋，掬水果腹。每天很早起床，照顾瓜田，还养很多母鸡或猪，和一只忠实的黄狗。收成的时候挎起背篓去水田里摘瓜，回家的路上把胖胖的番薯送给邻居咳嗽的老婆婆。你企求过吗？这样简简单单的生活，它曾在午夜梦回中折磨过我，以致于我一眼能够认出这片生你育你的土地，听得懂你沉默的语言。
你来了？微风吹过，树叶婆娑，溪水叮咚，仿若听见你轻声问我。
我来了，带着童年的记忆和厚厚的思念靠近你。我想来寻找一只唱歌的小鸟，却被满眼的丰饶的绿波撼动，虽未看见野鸟山雀踪影，已然在心中哼起一首绝唱。
冬日的阳光给午后的植被铺上一层黄色的毛毯，你眯着眼在假寐，等待我蹑足靠近，试探你的鼻息。有股温热从脚下的土地传来，我试图攀爬一块长满青苔的大石头，你一把攫住，把我驼在背上，带我去看你收藏已久的红叶。那深深浅浅的脉络分明，仿佛是你等待千年刻下的缕缕思念。你曾日复一日思念过我吗？你曾年复一年地等待我经过吗？此刻，你轻轻地呼唤我的小名，来向我求爱！
有风吹来，惊起树林中一只偷窥的雀鸟，只剩下树叶与树叶的摩挲发出的沙沙声，以及怕黑的红柿子树及时挂上的红灯笼。你摘下树上最大的一个，剥开，送到我的嘴边，问我：甜否？我说，经得起时间的等待和长久的忍耐，果实必定甜美。我反复咀嚼那一缕甘甜，最能解渴的，还是这片土地持续的馈赠。你不吝惜把你结下的最大最甜美的果实亲手赠我，我又怎会吝于拿出美酒来与你分享？这么多的故事，被风吹落在这片土地上，唯有此刻的我，明白你多年沉默的等待，并不轻言放弃。
我倾听你那波浪似的鼾息，你的心里是不是在梦着那绿色的草原，梦着那蓝色的海洋，梦到红灯笼似的柿子，梦到童年时挽起裤脚涉过的一条清澈的小溪？我多么疼惜，想为你梳理交叉凌乱的额发，这安静而甜美的午后，童年仿佛长了翅膀，约定今晚一起来找你。我想亲手搭建一间茅屋，永远居住，做一个平凡的织梦的村妇。不管走得多远，飞得多高，请你一定要记得呼唤我的小名，我将归来，天荒地老。
不知道那时候，山上的红叶是不是还在静静地开着，一派天真地等待春天回家。趁车子还未驶出这条弯弯曲曲的山道，悄然回望，对远处起伏的山峦肃穆地许下承诺：有一天，我会亲手为你种下一棵梅花，春暖花开之时，就是我们再会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