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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空通突然有些感慨。
他其实深知自己,是一个怯弱的,习惯于瞻前顾后,难以痛下决断的懦夫。
当时他还在琅琊,正是因为极度的胆怯,才至于毫不犹豫的,就将自己的年幼长子交给洛阳的天使,送去朝廷为人质,可被虞氏一哭,他又后悔了,动意应楚王之盟邀,先将长子夺回,再发兵围攻洛阳。
可他手下的将士竟然不愿听令,口口声声称不能附逆,他彻底的慌了神,因为不仅仅是楚王,当时他接连收到了赵王、齐王、汝南王等等兄弟的盟邀,都逼着他站定阵营,而他自己心里清楚,对他真正忠心耿耿的部率,其实不足五千人,他随时都可能被任何一个手足兄弟剿杀,成为有史以来最窝囊的一个藩王。
祸患迫在眉睫,是王斓解救了他,王斓替他出谋划策,他才能在九王夺位那场乱战中自保,后恃机南渡,彻底摆脱了阋墙之殃,他本来也只想求个余生安稳,在江东安乐之境,悠闲度日,又是王斓坚定了他的信念,唤发了他骨子里皇族子弟的血性,
当时他问王斓,甚至是带着哭音的:“公有没有想过,若是失败……”
“也无非一死。”
他那时,一妻一妾,长子已亡,幼子尚还蹒跚学就,于江东立足,所居之宅,饱腹之粮,皆为王斓照济争取,而反观王斓,便是远离了故土,可能凭一己之力立足于江东,与妻子琴瑟和谐,膝下子女双全,甚至不少的豪族,对临沂王氏心怀敬意。
王斓才是真正可以逍遥于江东,隔岸观火的人。
可他却说——为华夏大势之计,何惧一死?
王斓也许不能称为勇将,他更像一个智士,可现在看瀛姝,司空通竟觉她就是一个将门虎女,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入宫以来,经历了生死攸关的拼杀,可谈笑间,把一己的安危竟然视为了儿戏。
司空通抬手扶额,儿子就不提了,哪怕我的女儿中,也出一个这样智勇的丫头好不好?
“帝休,你可知道我那日,为何不理论你和子施谁是谁非的真正原因?”皇帝问得有些心虚。
“我明白!”瀛姝却答得脆亮:“我是女官,被同僚排挤是我自己的不足,阿伯为一国之君,固然偏帮我易如反掌,却更加会将我置于非议之中,有的事,必须我自己去处理,毕竟我自请入事乾元殿,谋的可是中女史之位,如果我不能使人心向服,只靠着阿伯的偏心上位,乾元殿里就会是非不断,看上去也太不像样。”
“那看来你是信心了?”
“胸有成竹。”
司空通忽然觉得心里的郁气完全消解了,他是真的笑出声来:“行吧,那我仍然不插手,就看你的了。”
已经夜深了,司空通却忽然想找王斓喝喝酒,虚心请教他是怎么养出的这个孙女来,胆子大也就算了,关键是这股子灵气,别说一个刚及笄的小丫头了,他的那位发妻,活了几十岁,贵为后宫之主了,但凡遇着点事,还总指望着他代替着出头。
若只是这样就罢了,偏偏一颗心还跟被什么鬼怪给啃了似的,年龄越长,心眼越毒,从来就没意识到怎么才能真正征服人心,受到别人发自内心的敬重。
可现在,把王斓召进宫是不现实的,微服出宫就更不现实了,于是这天晚上,司空通竟然去了昭阳殿,跟谢夫人谈了一宿的瀛姝,两人都还越谈越起劲了。
瀛姝当晚就回了乾元殿,住的还是过去的值舍,她听见子施翻来覆去的动静,恍然觉得自己不仅睡着了,仿佛还打着呼,睁眼时,见到的是子虚的笑脸,子虚可热情了,不仅替瀛姝打来了洗漱用水,甚至连早膳都代领妥当,她带等着,陪瀛姝一同吃完了早膳,才道:“水不是我打来的,是映丹上值前就准备妥当了,女公子不在乾元殿的这段时日,她可愁闷得很,好在是有寺人祈照应着,也不敢有人给她冷脸瞧。
听说女公子在滨岑阁立了功,映丹顿时就一扫愁容了,我心里也觉雀跃呢,真没想到,女公子去滨岑阁才多久,就将五公主的案子查了个真相大白水落石出。”
瀛姝用完早膳,很满足地伸了个懒腰,歪着头看子虚,一笑:“你可知道得真多啊。”
眼看着子虚的笑容就要凝固了,瀛姝的笑容却越发鲜活:“我这一回来,中女史定然很是愤恨吧。”
子虚只是短暂的愣怔,立时回过神来:“可不是嘛,今早上看她,那脸色是又沉又冷,似乎还寻了中常侍理论,女公子还是避着些吧。”
“我不避。”瀛姝冲子虚勾勾手指,等子虚附耳过来,她的声音却根本不曾压低:“我要的就是她中女史的职衔,我还有必要避让着她么?”
子虚大早上的,也真是经历了一惊一乍。
瀛姝起身,直接就找中女史容齐去了,她到时,正遇见中女史和中女仪拉拉扯扯,中女仪明显有些焦急,而中女史俨然火冒三丈,中女仪后来也有些压不着怒火了,声音拔高了:“忠言逆耳,你这人,总是不认错的!!!”
“不认错的人,就算品行不差,但也的确不适合中女史这么个职位。”
中女仪是背向着瀛姝的,突然听这话,就是一僵,然后她就被中女史掀去墙角了。
“王女史,你莫得意。”中女史其实没有暴怒,至少现在,她的态度仍是理论的态度。
瀛姝从来就不是个暴力人士,多数情况下她还是挺乐意理论的,她上前扶了一把中女仪,微笑着:“有劳女监。”
没说有劳何事,中女仪却是懂得的,她反握住了瀛姝的手:“多谢。”
“有劳”得莫名其妙,“多谢”得更是没头没脑,瀛姝却对中女仪露出了淘气的笑容。
中女仪叹了口气,她却还是跟中女史多话了几句:“阿容,你我同年入宫,同年入事乾元殿,我们也曾同住一个值舍,我知你是正直之人,可有的时候,你待人待事,未免太过刚愎自用了,宫中人事本就复杂,像我等一样出身寒微的人,未必就能保持善良的本心,有时候可怜之人是真有可恨之处。”
瀛姝对容齐这人,只有今生的印象,前生她入宫,宫里好像已经没有这人了,也无人提起过这位中女史,只是有一次,婉苏跟瀛姝商量——“有个女官的亲属往建康府衙递了状书,并不是告谁,说他的阿妹曾在宫中为女官,应是先帝驾崩时,去了离宫,后来说是人病逝于离宫,内管署发了笔抚恤金了结,可这女官的阿兄最近总被噩梦惊扰,也遇到了些不顺的事故,他就请了道卜,卜得是他的阿妹竟然魂魄不入幽冥,无法轮回,因此才望乞得他家阿妹的遗物,交与了道长做法事。我知道这事不合规矩,可我对那女官是有印象的,她本是乾元殿的中女史,中规中矩的一人,先帝当年对她还是赞可的,她当时十分器重女史施,女史施应有她的遗物,可女史施这人的性情,我厌烦她古怪,才想跟阿姝你商量商量,这事我到底该管还是不管呢?”
当年的瀛姝很觉得这事……不值得伤脑筋。
她于是大包大揽,也很容易得到了过世女官的遗物,而这件遗物,此时就佩在容齐的裙绦上。
女官的服饰都有规制,可作为中女史,有时候会得到特别的赏赐,如同佩在容齐裙绦上的禁步坠,是皇帝为了表彰她,故而以她的生肖为制式,交代金玉署特例雕琢,赏赐予容齐,这就属于容齐的私物了,她应当也将此禁步视为荣耀,于是留给了她特别欣赏的人。
瀛姝看向容齐。
“我原本极其敬重容女监,不过现在却不这么看了。”瀛姝道:“诚如方才中女仪所言,容女监的确不是阴险恶毒之辈,反而以正直无私为准则,力图成为一名黜邪崇正的女君子。可是,容女监因为出身贫微,未免对出身世族者抱有成见,你若为普通人,同情弱者不为过,可是你既然身任乾元殿的中女史,你仅凭身份的贵贱就作为判事的标准,这样的‘准则’,只能导致歪风四起,陷害嫁祸之事无穷。”
“王女史可真是尤其擅长血口喷人。”容齐冷笑:“你又何必对我阿谀奉承,我区区贫微出身,千辛万苦才学成识字书写,有幸入事乾元殿,入事十载间,无一刻一息敢吊以轻心,我不是靠品性,是吃了悬梁刺股之苦才得职衔,你连吹捧我,却都是这么高高在上盛气凌人,我今日也把话说明白了,如果陛下真的再允你入事乾元殿,我宁以死相谏,也绝不会让你这样的人,玷污了女史之名!”
这个时候瀛姝觉得,也许不同阶层的人还真的无法沟通,她是真的不能理解容齐的思维。
“你觉得我是在吹捧你?”瀛姝捏了捏眉头,然后冲容齐眨着她的大眼睛:“我刚才那话,明明说得是你不称职啊,你说你千辛万苦才学成识字书写,好像我生来就能无师自通一样?是是是,我的确娇生惯养,没必要悬梁刺股,可我写的字不如你端正么?我誊写的奏本有过错漏么?我不用悬梁刺股就能胜过你的才干,那是我比你有天赋,我这叫阿谀奉承?”
瀛姝都能把皇帝噎个半死,噎噎容齐算什么,她今天的计策,就是气死人不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