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东行脚

稻城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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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题记:

    去年丁亥,时节如梭落在岁杪,微躯因病告假。旣非河鱼之疾,也非採薪之忧,缘起于十月高秋坠马沙场,隐痛在腰。断续休养了两阅月,医嘱弓背、鼓腹锻炼,如是久蛰思动。顾及高山仰止、长征力又不逮,遥想浙东钟灵毓秀、物阜民丰,向往经年,江山、才人正好观光。浙东印象在我心田是格物的韜晦,是东莱先生的家塾读诗记和徐霞客游记的天台、雁宕,另外还渲染著近年报章杂誌里水云低诉的楠溪江。浙东吹来的风土是咸的,此番无暇下海,普陀在海外,象山港和三门湾氤氳在一片歷史空气里,不看那边的现实,地理人风就永远定格在最后撤离的那一隻兵舰上。我要访问民间的山乡水色,抚摸那如缕的畈田书香。

    甲、下车伊始阅沪瀆

    我是在圣诞夜乘上直通车离开北洋,火车上度过西节,并没显异样,只有周围手机短信繽纷闪烁,餐车也并没有大餐奉送啊。聆听嘰里咕嚕的车轮声,知道火车擒住轨,最平安的交通旅程,徐志摩说匆匆的催老了人生,我是惯于在这充满交响的车厢里入梦。目的地上海在翌日清晨抵达,清冷的冬季里,江南尚有一丝温暖。準备在这儿落脚歇歇,明天开始正式的行程。

    城市化就是地铁化,沉沉一线穿南北,我到绿城会所住宿,中间隔著鳞鳞大厦一道江,轻梭过往。中途换乘之际,顺便溜达到天津路吃了个简便早餐——阳春麵一碗,不要浇头,可是份量太足,我喫不了,穿过门面背后殖民时代的洋房弄堂,又走囘车站。一路倦客秋容,打听到预定位置,绿城掩埋在一片浓绿里,小家碧玉般的会所里面格外清静雅致,放下行囊,天光还早,冲个澡倒头睡了一觉,日中时户外光影摇曳,起身去看看市容。这一走,就是马不停蹄到晚上。

    首要目标我要瞻仰四行仓库,下车后就对照地图,从西藏路桥头过河,到了闸北,望着桥下朱古力汤色的苏州河水,从容不迫地挟著菜叶向西流,简直联想到汎滥,茫茫一派的暗流汹涌,纳闷的是苏州河水为何从黄浦江方向逆向流往上游呢?这不是江水倒灌入河流?桥对岸是逼仄的小街,我要左拐找到近在咫尺的晋元路,但迎面壁立的这幢灰色大楼虽不起眼,却倍感蹊蹺,绕过去在大门洞一看,果然“四行仓库”!那麼背后这座桥想必是当年英租界的新垃圾桥了,而这影壁似的大楼挡在河边,杨慧敏泅渡过来是断无流弹之虞,很安全的。整个大楼一面仅有一个出入口,我摸进去经过容身的小小前庭盘旋上楼,谢晋元同志的简易纪念馆草草安排在门洞,并没有什麼严肃认真的眞正陈列,因为谢团长是属于国军的,因为国民党是不能见天日的,因为可歌可泣的国民政府淞沪抗战功绩歷来都被雪藏密封的。这是政府有意淡化削弱这一国史丰碑的现眼活报剧,英雄格调无亏损,民族正气全输光。我是中国人,反而不能光明正大的造访这里,几百国家干城捍卫主权洒过血花的圣地,所谓上行下效。当我屏息一层层瀏览这座过去时代的建筑,敏感于阶梯之深奥、结构之结实、库房之宽广,朦朧中仿佛眼前现出上千袋黄豆、上千包米麦堆积如山那一幕,军士们用牠们搭建工事,抵御外侮,窗口堵满了粮食,为了保证我们民族的香烟不断。楼梯在闭塞的钢骨水泥间里上上下下,不是有扶手的那种,意味著所有通道只有一条路,内部结构并非开放或者半开放模式,各个区域保持空间上的独立性,至今楼道里的灯光依然昏暗,好像潜伏著惊心动魄的传奇。目下的仓库大楼已转作商务用途,早有耳闻,如今亲见,一间间类似广告公司性质的办公室分别贴着不同的招牌,用玻璃幕遮断,里面是敞开式集合工作臺格局。每一层大致都是这种意思,无声无息,不巧我踫到一个候在门外的小女子,她询问我来意,答以拜访抗日战争纪念地,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她暗中报告,联络她的女行政上司出来逐客,谢绝参观,可是那些公司都是有屋有门的,我只是在外面的通道经行,这也不行。她潜意识似乎认为这涉及政治立场,对爱国的参拜客抱有敌意。不理会她以及招来的保安,沉默引领我上下巡逻了一圈,然后借势离去。我知道,我是对的,她和许多懵懂的追随者是错的,人应该就是人本来的样子。我能做的仅仅是浩劫过后风平浪静的午后,来看一眼我崇敬的民族英雄,而浩气长存与国运左右常伴的却是他们,那些物故的国殤。出了这堡垒般的中外赫赫有名的四行仓库,这一囘我走的是原先的正门,一样的狭窄,开在面向闸北那一面,饱受侵华日军枪砲摧残的就是这面墻,但灰灰的壁垒如新,看不出枪林弹雨的痕跡,早都修补过好几轮了吧。楼顶上看不见那面著名的国旗飘扬,耳边也聼不见“中国不会亡”的慷慨歌声,但这些都真实存在于国土记忆里,影响著华族血浓于水的遗传世系。本来仓库前面是有开阔场院的,现在仅剩一条窄窄马路,临街把角开了家乾乾净净的晋元大酒店,后面陆续伸向晋元路远方的屋宇,很多都保持了70年前的原貌,不同的只是更加破败了,里面住的都是五湖四海来打工的勤劳人,临街开门脸讨生活。

    从闸北步行到福建路过老铁桥回到黄浦,在一閒小小花店看到一种绿色的切花,卖花人説叫什麼?很好听的名字,我没记住,差点就买了。我就这麼一个人走,也不觉得累,特别有意思。沿街的楼房都是百年遗跡,沧桑又焕发,南京路好大气派,富贵堂皇十里春,乌央乌央人潮如织,可冷清的南京路又怎麼能称得起“洋场”那游人们岂不眞成了霓虹灯下的哨兵?

    可我还是要淡出繁华,我留步倚斜桥,远远的看公园里市民打扑克,他们跟北方人不一样,他们不闹腾,神气篤定澹泊,输赢不存在情绪起伏,讲究风度,在脸上拨拉小算盘,身板硬挺,斗法一般。过了百年永安大楼的瑰丽灯影,南京路就清淡多了,我欢喜裹在这样的人流中呼吸冬日黄昏的冷风。经过一面有一面匠心独运的橱窗,经过一条又一条曾经勋华的廊庭,不小心一抬头,撞见风流高调的梅龙镇酒家,将心比心殊感温暖俏皮。顺著电车的行踪走到静安寺外,金装的伽蓝衣装的僧,隔著马路看辉煌。静安寺对面公园有个咖啡店,构建在水边,没有芦花的浅水却格外有诗意,我坐在隔岸木地板抽烟,一双中学小情侣在我旁边戏耍,上海厌学女孩子口头禪“他妈的、他妈的”时而鼓舌如簧,把我轰起。明月儿斜,站在延安路的立交桥上看下面红绿灯,车流如龙,警察就像舞龙灯的人。

    暮色中我如履薄冰,很想体会江南的细腻质地,误入蔡元培故居,已经错过开放时间,邮递员骑车前来送报纸,里面点起明灯。光復会的蔡元培允文允武,是為缔造民国的干将,而奠基北大学风的成绩则又情同烹小鲜一般了。

    告别蔡公别墅,沿著巨鹿路赶路,市廛人声勾人悱惻,瑞金路的灯火已经照出几十年的相同风貌。我要去思南路中山故居,就穿过皋兰路的西班牙旧宅门墻踅了过去,短短的香山路,包括故居临街的小杂货店都显得僻静超然,梧桐树见证了很多国脉民生的剪辑。站在大红门外,就像西方人站在文明之源的耶路撒冷。这时候,故居楼上的个别房间映著灯影,那里已经没有中山先生在尘寰里。

    大上海的大復兴路,怕冷少有行人,很来精神的踢正步,经过復兴公园门口,感觉这个大门设计得很出色,又艺术又大气。

    我走了一天,姑且算是旅行的热身。末了叫出租车拉我到城隍庙,我要看看张乐平剪纸里的九曲桥“百日苦后一日乐,挤一个水洩不通”到底是何状貌。去了,不错,灌汤包子也不错。自己在楼上咖啡店歇腿,天色晚了,服务生也下班了,竟然好心肠顺路送我到轮渡过江,隔著马路望见码头昏暗的门房,指点我上船,花5毛钱“嘟嘟嘟嘟”摆渡到浦东。黄浦江无声呜咽,最媚俗的广告船姿态诡异地在江面晃来晃去,船上打著一整面灯光广告,这是上海,不夜城的夜上海。

    回到逆旅,检点行装,明日要向山中行进。

    乙、天台山净綰丛林

    二十六号日上三竿,我已在旅馆前臺结账,作别寓中透室的云影天光、竹葵摇曳,穿城买票,登车南行了。这一程行在杭嘉湖平原的富庶里,桐荫繫櫂、禾垛遗香。本来目标是台州府前童镇,為节约时间计,放弃了偷学霞客出宁海西门“人意山光,俱有喜态”的想定,决意取道交通便捷的甬江都会宁波市,直取天台县。车过杭州已在午后,这一次没有走寻常怀想的老钱江大铁桥,而是从边上新桥过渡到萧山的市廛深处,乡居楼房林立、千篇一律,引起审美疲劳。舷窗外冻雨飞丝,江南如晦,但田间耕作精细如绣花,跃动生机无限。油油菜圃错列似西餐拼盘,培植反季蔬菜的温室大棚明蓝、絳紫,颜色光鲜。村庄左近星罗般的水塘上,縂有绿鸭鸥影点缀成一汪活水,三两农妇或荷蓧或芻蕘,妆点这鱼米之乡。从浦阳江到曹娥江,仅仅金甌一叶,而浙江富甲天下,秘辛全在手上肩上。

    “人是地灵僊,一天走一千”站站停停晃荡过绍兴、餘姚,下午两点眼看就到站宁波。出站臺,在左近访得三年前消费过的一爿饮食店,照样叫了几样雪菜蒸黄鱼、酱豉蒸海鯧之类的小菜,温一瓶塔牌花雕酒,坐在窗边,跟厨师攀谈起来。清淡的地方口味,不独温暖记忆,尤足快慰平生,挂鐘款摆,时光倒流,而我兜里新打的省内班车票,慢慢的也快要到点。天台在暮色里向我招手。

    起座会钞,门口过来一辆三轮车,正好载我转赴另一汽车站,準时坐上四点发车的巴士。出甬城,颠簸上路,徐徐淹没在暮云四合的锦山绣嶂里。

    到天台县漆漆一片,公车停在城外,大约晚上六七点鈡的光景了吧,呼呼上来许多拉客的摩托,择其善者而从之,奔驰了好一会才见街头灯市。落了脚走向深巷寻宿,小城沉睡如水。盲人瞎马深一脚浅一脚地顺著石板路前行,黑乎乎地却来到一方人家门外的池塘边,室内板缝透出毫光莹莹,水就在他家檐前阶下,估计没有荷花,也看不清别的。又摸索了几步,抬头望见某宅,门楼古香古色、砖木工雕美奐,唯看不清漶漫的门匾字跡究竟若何,此一带老街歷歷,百年宅第鳞次櫛比。恍恍惚惚终于走入一条灯影辉煌的热闹小巷,两边都是店铺,有挑灯夜绩的棕牀店,有昏昏乱战的麻雀舘,也有理髮店和貌似几十年前的开水铺。一家临街的住户在弔丧,放著哀婉乐曲,门前的茶水板凳拢著守灵的亲戚,幢幢面影含著烟管,絮叨荣枯的无常。快到街角拐弯处,闪出一间灯火通明的杂货铺,我从门口岔路转进去,前面一个玩累了的顽童哼著谣曲,拐进他家临街的大门,深井般的院子里,高高的花树枝条伸出好多手抓著夜空。意料之中,不远处的楼底打出客栈的灯牌,我就驮著背囊优哉游哉走进这家民宅,电灯下女主人在包餛飩,一面又和串门街坊扯著閒话,旁边坐著一个非常知礼的失语老婆婆。简单接洽所费无多,店主就安排我到楼上二层的客房,推门挑灯看见室内轩敞,拐角还有个大卫生间,只恐是长期岑寂无人,嗅不到一丝生气。卸下身上的载荷,关上敞开的窗户,出来在走廊水龙头胡乱洗了把脸,鸟瞰天井里的水池晃动著月光,不如趁著月色细端详这座久远的山城。付账出来,我是这样低头沿街游走到桥头,拦路的河中没有什麼水,栏版老旧的石桥拱在深壑上,站在水果店前,问得这是赭溪,桥外商贾云集的现代气息扑面而来,髣髴梦醒。于是掉头折回,原路光线暗下去,窄窄的閭巷回到过去时,昼夜作息按时打烊,紧挨著的铺子排队一样上好门板,炊事的声音也歇了。在街道的旁支,我发现一户门楣榜书“世登科”煌煌三字,而蹀躞晚归的老少三口,并不知道自己寓中的典故,想未必是山房原主。在这家前头的夹道里,裹着另一户人家,春联上贴着一张红纸敕令,写道:“泰山在此对我生财,万神收藏五世其昌”门关禁闭,髙檁上一灯如豆,电线缠绕莫可名状。古旧的街巷向晚几乎看不到行人,只有个别夜店门扉半吐,红灯下的娼女静坐听宣,有时听著街上脚步,会出来一个粉头诡秘地跟路人打哑谜,这是传统碎石铺就的老街上另类的生活。倦归的路上,顺嘴在水雾弥漫的街边食店喫了碗当地的点心,是种马铃薯馅的扁食,滋味寡淡,可跟北方水饺全不是一囘事。囬到楼上栖身的住处,合衣高眠,半夜装修华美的顶棚上鼠响嘻簌,临街人家语声嘈杂搅我昏梦。

    当我醒来时,盘算要游天台八景,打点衣装路过楼下,看到天井里那些梔子明丽的绿意,心生喜悦地上路了。

    赶到巷口,胡乱喫了一些豆浆,跳上过来的一辆出租车就去华顶,转眼车过石梁镇,鸡犬逍遥、街面齐整的明媚山村,起先本是设想投宿此间,看山去哪都方便,因为天太晚,昨宵才留宿县城,不免浩嘆。车子盘旋进山,云林秀色可餐,徐霞客当年甫出宁海,四山于菟当路,可怜他绕来绕去谨慎行;于今海内伏虎英雄无用武之地,林中啸几成绝响。世风在千城万邑的出租车上,司机许孔凑,轻薄问我:单身游玩何不叫个卖色的小姐陪伴?我漫而应之:本想招呼白蛇、小青,无奈无人朝我借伞。

    路过景区收费站,他让我声称拜謁某法师,未买票支吾过去。开到华顶寺前,停车坐爱华顶朝雾中的杉林,眞眞切切美不胜收,空山鸟语划破曇林肃静。木然站在青山隐隐,草木未彫的化境,侧畔古木参天云水低廽,跟前杉篙鵠立,遮不住雾茫茫一派沼水如银,寒流作枕,眞相写在人生边上。他又透露说顶峰驻扎防军一营,100多人,不可上去叨扰,我推测当是一连守站的雷达兵吧。于是搴袂登高,拾级寻幽,迢迢山形隔数重。上到青耸的鞍部,凴高望远,天台似螺鈿堆积,波心曡转;又如青黛烟眉,流媚十方。华顶者,重重青瓣护莲臺之谓也,卽顶坐视羣山拥戴,白云在下周匝如带,盪出袞冕螺纹,天台唯我独尊之写意当心契合,遥喟苏子“知不可乎骤得,託遗响于悲风”已而暖阳过山,又怕司机师傅等得心焦,足下生风,循著羊肠小道登临重峦上的瞭望塔回返。一路行在箬叶蔽天树影涛响里,传佛弟子修行去处有“六十五茅棚”散佈华顶周遭,尽是石墻草盖简陋僧庐,只因我是循规蹈矩地遵大路,终无缘访到一个。不过,急切中却误入謫仙小隐的云锦杜鹃林,端得是天台最具活力的大景观,可惜冬景天看不到红躑躅映山的夺人国色,老树无言下自成蹊,虯枝掩映在青薹斑驳的意蕴里。转出林菲,视线豁然开朗,小路穿过一片明亮的茶场,齐腰的山茶满坑满谷,边沿竪起几座圆仓似的茅屋,填满飞白就像油画,简直蓬蓽生煇。下山不见渔隐,干云的树下倒用松茅建起一片简朴的度假村,曲桥临水,绳梯面山,夏天来避暑的人纔有福消受,而刻下唯有那些热闹场面的幻觉浮现在林閒。跌跌撞撞奔囘华顶寺,司机却在车厢梦入黄粱,听到我的跫音,惺忪言道还以为我上去营盘猎奇,我说无意观操,时不我待,转山姑且来不及,何遑他顾?他莞尔将车重新发动,我们倒档重回来路,往石梁观瀑。

    寂静的天台儼然嵗朝清供落落穆穆,车行不久便折上瀑区,买路的哨卡如期又狭路相逢“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封山佔水似南朝,工农割据收票”我走过去凴窗问讯,得知旅游局明码标价六十块,正待掏兜,司机上来劝止,他便带我一游,我亦闻絃歌而知雅意,那边厢他跟司閽的熟脸咕噥几句,于是前后脚儿,即兴过了瞻风的青石细桥,我赶紧给了三十块,谢他关説,算是恭敬不如从命。桥边摆摊的农妇边做女红边招呼著卖花生、笋乾,隐士般的鸡鸭贪恋明山净水,在桌脚游逛。仄径清流循溪婉转,石梁飞瀑但闻隆隆,被青山遮住。上下不远,望见中方广的麻黄僧楼伸出一角,悬停在溪上游的半空,穿过寺前桥孔的满月,山歌般缓急相济的山涧,奔波洄游到此,形成一连串小落差的跌宕,踮脚初涉,又偏爱濯足濯缨的清冽可人,枕石漱流小勾留,砥色青蓝浑然一体,衬托潺潺金波,水閒石上坑窝如醉,半吐半露,平添几分柔和温存。玩味著清谿戯蟹的浮想,挑弄著倩石晒布的晴光,扭头向下够了够眼,呜呼呀!好悬一个断岸百尺的水尽头,条柯散漫十足隐蔽,正好与上流一明一暗两重天,石梁曡瀑已经始于足下了。起身从寺院基础下绕过,闻名的曇华亭也错过印象。流水餵食白鱼一样的石头,水上覆盖著青葱岭,还有看不见的白云笼罩在最高层次,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断无鱼梁渡喧,恐有幽人出没。山中香樟和水杉罗织密佈,空气透鲜像浸泡在碧海里,鳶飞唳天定风波,草木不能诱发纤毫颤动。左依山右带水,蹊径在明丽的青竹修篁中下降,流眄止于山坞,移情换景,栩栩点化出一方兰若儼然,比邻茶寮的平屋人烟,明黄色山门额头明白鎸著“古方广寺”是明朝董其昌的字跡,墙角在狮子后面又鎸“五百罗汉道场”的标识,想来是下方广寺。里面闃寂明媚,门窗廊柱裸露著簇新的白茬,木料尚未著漆,看来完工在卽正在修葺。告别了院外水灵灵笔直的古杉树,下寺百步,看见幽幽的石梁碧潭,深远漫延,恰是瀑布槌下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谿谷。找到传奇里的石梁,不禁心生欢喜,搴裳腾挪,乘便接近上头嵯峨的飞瀑灵石。仰观石梁,可望不可卽地显现在僧庐的檐脚下,山上的双谿匯聚结成一气,穿过石梁衝击下来,一泻如注,倒仿若恢宏的石梁吐出万年龙涎。退回谿畔的小路,却感觉不到许多游人匆匆的脚步,冷清还原了景观原貌。沿溪流的青螺带迂回上下,下游有座小品似的旧石桥,翻过去,囘头遥望桥上的瀑布石梁,同样也是携手衔接两山的天桥。土路越走越逼仄,这时喜见徐霞客佇立在路侧,是新添的雕像。度吊桥,山峡的缝隙中别有洞天,问问随行的司机师傅,道是“小铜壶”脸贴着山喦,壁临厌生人的潭水,上下天光,石栈勾连,每到宽处,又俯视石鱼游动在水底的暗影,极其休閒愜意。可惜天将过午,只好意犹未尽地循道回返,一半是因为时间仓促,一半是因为隧道那边在修路,出来后未曾来得及往观有名的“铜壶滴漏”那是附近冰臼地貌的美丽瀑布。

    山涛浮荡,汽车宛如翩翩轻舟,贯流而下,光光的梯田青垄比肩连成一气。从容穿过山閒的村庄,恬静土气的阳光人影晃动著一世尘缘,丁令威无觅华表,而三两过客谈笑中搭上顺风车,我们又忽忽从清障中掠过。逶迤降落到山脚下,前路幽幽梵音如缕,司机告诉我国清到了,会了钞,睹见形胜妙諦近在咫尺,五峰环峙拥护著天台宗祖庭,双溪匯聚斗于寺前,化为玉帛敷贴莞尔,碧涛如琴瑟和谐。清越的空气颤动著千年梦觉,身后是簇新的“隋代古刹”照壁炫然,脚下水声从上游遥迢而来,四周色彩真如晦冥篤定的渲染。此寺家珍,传济癲云游住在,隋唐以下往来修行的得道高僧无数,蓝若青烟护持,虚怀若谷隐于山侧,端得是好庙堂。面向寒拾亭,呆呆看见豊干桥下回澜的涧水,心田里一切尘埃都落定了。囊昔寒山子问豊干禪师:“古镜未磨时如何照烛?”师曰:“冰壶无影像,猿猴探水月。”不得要领,追问:“此是不照烛也,更请道看!”师曰:“万德不将来,教我道什麼?”寒山、拾得俱作礼而退。如此,天台的月光又假借给了禪宗的灯花,只是依然灿烂,桥畔“一行到此水西流”碑,却记录另一唐僧佳话。花了五元钱买票跨进窄窄山门,开颜瞻仰建筑佈局,果然“到眼宛如展画屏”次第曇门锦样开。心气和平地踅摸到“双涧縈流”小门下,一丛芭蕉明媚地拥在墙角,仿照“落花人独立”的意境而来。寺中游客稀少,香客寥寥,隆冬淡季,草木不彫。漫无目的穿行在廊厦间,每每触眼新奇,在一閒清风通透的过堂里,遇到一位专注的老篾工在编箩筐,不知老人家这个短工辛苦了多少时日,可是平易的脸上亦掛著劳动的幸福,我就趋前垂问安吉,钦佩之情油然。又转向“鱼乐国”边上一爿不起眼的工房,衣钵寮年轻的和尚正向工人奉茶,礼数周到如沐春风,进去一看,原来是四乡工人在里面為寺院赶製蜡烛,一盆盆的石蜡洋油,一提提的肉红成品,工作有条不紊。当我进入正殿的院落,围绕著殿基参观,留意到红墻上有许多块刷成黑色的功德鎸,上面刻著“乐国胜缘,百世流芳”“一念供养,荫福无量”之类的隶书,右边用楷书刻上某人敬助伽蓝殿多少钱的存照,真可以与殿同辉了。有的大殿外面竹篱里栽种著参天的金钱松,平增庄严肃穆之气氛,而甫入堂奥的门神殿后面的韦陀是一双手捧金刚杵,意味著巍巍国清讲寺允许游方的出家人寄食掛单。国清寺里经常可以体会到佛门生活的生动,有的小四合院竹竿上掛著秋衣、背心,两个老和尚头戴绒帽,隔著衣架絮絮的説话,可惜我一句也聼不懂那些土语,他们已经很老了。个别院落在修缮,饱啖午饭的匠人有男有女,在房上房下劳作,抹灰或者上瓦,他们说在盖一閒厕所,工程很多,有桂花树的这个小院子只是其中一项,那桂花树没沾一点灰,青翠可爱亭亭玉立。远处飞檐下的高臺上,那几个僧人议论寺政的话头方兴未艾,感觉很平民化。大彻堂前的天台山菩提是遐邇闻名的,能结木本菩提子,為域内山川所独有“树如柿,花亦大同。别抽一叶,色白而光,结蕊叶下,日则覆子以避秽,夜则捧子以承露。秋社后取子为珠。十百中必有一二如罗汉者谓佛头”到底是天赐的尤物。迎面走过来几个清净和尚,都和顏悦色,生气如兰。欢喜中穿宅过院,发现别院有一花房,悄悄走进去,里面花团锦簇,出来时又把门虚掩上,这时我遇见了好客的老婆婆,他的老伴是本寺花匠,于是好心地带我到他们住的院子游览,掏出钥匙打开门扉,扑面而来都是明亮的花木,很多我都叫不出名字,心下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作别老婆婆又穿越一些幽明厅堂,其中之一冷冷清清,二僧相对打坐诵经,椅子上围著绵密僧袍,如此才当得“修持”二字,天井高处僧寮在望,午后斜阳照在阶上。“竹篱日暖,萝屋烟青”幽静草丛成为松鼠的快活林,东西跳樑不避高下。近处的龙泉古井,充满青韭蔽泉之味,举头作壁上观,经亨颐的大手笔“重巗中足清风,扇不摇凉气通,明月照白云笼,独自坐一老翁”栩栩如生,文字、版画水平一流。抬望眼木板楼上伸出一牕在阴乾的僧衣,平添山静似古日月长的寂寥。寺院深深深几许,晨鐘暮鼓早晚课,周遭深沉的环境发人深省,天地四合笼罩一统,佛香縹緲又感染著实实在在的人生观,缘起缘灭熔于一炉,出世入世共享一鑊,来来往往的僧徒与百工并无区别,佛陀教育并非镶嵌在人生边上,而是贯注在人生里。经由三圣殿旁,幸遇到王羲之亲笔“一笔鹅”石刻右半闕存眞,左半边早先闕如,咸丰间邑人曹寿人又后补上去,如今天衣无缝。踱到东边,寳用千年的隋梅宛然在目,传此梅為菜食水斋、冰床雪被的五祖灌顶手植,主干已朽,旁支迭出,互相攀附,纠结如籐,风动爽籟发,雨淋纤波凝,暮春者,千花坐果,齿颊留芬,飢渴两忘,和尚收集青梅製成罐头,传泽海内。三个鐘头漫然过去了,我依然留连在途,后山禪房飞檐上装饰味的龙形,似乎顷刻閒昇僊而去,透过条石门楣的剪影,智者大师院里的一溜薹痕苍翠老石礅,还在倾听著穿林打叶声,殿门上木雕的云纹山景、浪花涌日,穷极民间巧工造化。瀏览半日腹中蛙鼓,时在午餐与晚饭之中,不当不正,就到处找厨房。绕了八道弯,看见客堂外高悬的鱼龙木,煞是可人,冥想已久终究不知道此物作何用?只是引人欢喜。客堂板壁还掛起当晚设坛放焰口的水牌,红底黑字写满“焰口甘露法食全堂”的出席序列,或则坛设延寿堂,或则坛设西竺院,完全尊古法,是门费低廉的国清寺一宗大进项。思量中,正好一僧路过,便上前借问“如何能来此出家”答曰“一如社会秩序混乱,佛门三径也没有定规”看来又是机会主义了。到了香积厨,花三圆斋饭钱,叨扰了正忙晚饭的火头、灶头、水头,这三位当得可是“珍珠玛瑙下厨房”的美差,蓝衣灶头倒也和善,用他那长柄的方便铲,好歹给我炒了碗年糕、蘑菇烩青菜豆腐,又盛上一碗仓米饭,安排我端到水案大快朵颐,地上放著两篮野花,火头僧说那也是可用的下口菜,只是未得其味。搁架上写著“天目笋乾”笸箩里装著很多好大个的捲心菜,水房区树著木头架,扣著许多盛乾饭的木梢桶,伙房高大,一餐饭够500来口的嚼穀。这顿饭吃得舒服熨帖,素斋本来就是身心锻炼的美味,原料花样繁多,光我看见的搪瓷菜盆就好多样,丰衣足食,营养堪称均衡了。吃饱了饭,步出庙门,眼前一片霞光,脚下也有劲了,徒步出山,过了最后的迎客门楼,右侧平畴寺產田亩丰腴,星星点点的农夫在耘田,不仅是早年“平田数顷,溪流旋注”的规模了。远处隋塔如标,独树一帜,天光下披上金色霞彩,了然在胸,不便往观了。据传隋塔是缺了塔头的,借千里目模模糊糊地分辨,好像是这麼回事,传説国清寺供养五百罗汉,寺成时他们相约修一座宝塔為寺院增辉,而观世音也路过天台山,见山明水秀,有意在山閒架桥惠人,就向罗汉借砖石,罗汉不肯,又借锅造饭,罗汉使坏敲漏了锅底,观世音小施法术照样蒸出香喷喷黄梁饭,罗汉大吃一惊,拿锅来看,却漏沙不漏米,好事者于是作了副对联云:“古寺犹有寒灶石,云厨尚存漏砂锅。”可是五百罗汉造的塔头,搁在金地岭,因为得罪了观音娘娘,被定在那里,任凭罗汉拼命搬也搬不动,这样,隋塔就永无塔头矣。故事有意思,也説明天台山确实是天上人间好去处,吸引各路方家纷至遝来。天台得天独厚好道场,山中浮屠迤邐开,罗汉据席抗礼,禪座飞来移教,云门消长蔚為大国,千百年来始终是祖国佛教融合精进的一大策源地。今我来者,并无雨雪霏霏,明季再顾,想必杨柳依依,天台纪游告一段落,唯遗憾“螺溪钓艇”未能身临其境,只好在离去的车上假想“溪于深壧险奥中,澄潭半泓,幻出江湖一幅”的影片也。

    丙、载驰载駆访皤滩

    赶到天台汽车站将近薄暮时分,开往仙居的最后一班公车已经走掉,可我不想再耽搁,我要前往描述中旧梦一般的皤滩。在公路上日薄西山的背影下,等了好久,天擦黑的时候才拦到一辆乡间小卡车,央求车上夫妇带我到仙居去,他们朴实热心,平日以在家製作工艺品为生,早上去上海送货刚刚返回,风尘僕僕辛苦度日,是好人。颠簸的货车在黑夜里载驰载驱,农村公路曲折静謐,我们三个人谈天也很温暖。过了好几个鐘头,才到仙居县城边上,他们到家了,而我拜谢过就下车去也,在路边叫了个出租车,带我到40里路以外的皤滩镇。沿著永安溪渗透到上游村社,一路上居民点鳞次櫛比,灯火相映。不久到皤滩,那个藏在浙江山区腹地的昔日水旱码头,却嫌闃寂无声、夜色沉沉,全镇笼罩在酣眠里,踉踉蹌蹌走在街上,深巷寒犬吠声若豹,很凄凉的感觉。循著指肚大的灯光,走了半里路找到小堂客栈,里面是新房三四层,昏灯照耀下窗明几净,夜阑如水,只一小姑娘值班,而我是唯一客人。安排到楼上卸下行囊,就上街去寻宵夜,走过几条冷僻街巷,并无开张的商铺,街角古屋阶下点著忽闪忽闪的长明蜡烛,难道是本镇路灯系统?后来找到唯一一个夜点,两夫妻在灯下做麵食,一问才知道,刚才那瘮人的烛火是丧宅的民俗。主人给我煮了点水饺,味道蛮好,又拉杂地聊天,他说我夸的八仙桌是20年前他们结婚时手工打的家具之一,现在没有那样好手艺了,又说镇上青年男女都走出乡土,到县城、省城打工,白天市面很空旷。天色不早,我又踽踽踱回客舍,冷清清度过一晚。来日清朝,拾掇衣装下楼结账,那小姑娘久等不来,就站在门前观望,须臾远处集镇看到她向这里跑,我就打手势让她不急,跑到近前,一个劲道歉让我久等,说到镇上买洗衣粉,很厚道的村女,也是中专毕业呢。告别客栈,趁著朝阳时光,乘兴逛传説中的古街,两边是木门面的店铺,中间一道石板路,店铺都是摆样子的,并不开张,里面居民依然穷苦,但也有温存,譬如三隻鸡站在天井前的门槛上,对著三盆兰草,许多昔日的牌匾保留了下来,红灯上有“同庆和号道地药材,参茸官燕丸散膏丹”诉説民国时兴旺痕跡。也有文革遗跡留在墙头,毛主席语录下面陪伴著更早年“山珍海错”的广告。胡公大帝祠和陈氏宗祠算是保存较好的建筑,木雕的门楣和接榫细腻动人。有一家人好像在摆喜寿宴,门口好多张桌子,亲朋团坐吃饭,也不象北方办事那样的折腾出大动静。走马观花转了一程,不到中午就从镇外水埠头绕到鸡鸭成趣的陇上,田间还种著青菜,老农菏蓧走过。回到石桥上,我望望眼前烟灶微茫的小市镇,他从古代走到今天,生生不息,一会路过的公车便将载我到仙居,转程往永嘉方面去。

    丁、楠溪江上踏莎行

    仙居到永嘉的省内班车出城之后,便渐入佳境,一路上行进在绿色扑面而来的群山里,公路如髮,林海莽苍,白日当空,如入无人之境,这段行程是最美的回忆,浙江的明山秀水在此留下深刻印象。最美的也是最安静的,最美的也是倏忽易逝的,我宁愿化作一株转蓬,永生飘荡在这高低山岭上,然而楠溪江流域绵密的村落次第迎上眼来,生活气息开始和自然风光交融转化。从鲤溪村的板屋玄瓦、沿路开门做生意的淳朴民风,直到港头溪江匯流,整齐的路畔人家对衬著水边大片的梯田平圃,触眼皆是明媚花朝,可见楠溪江是一条多麼养人的丰饶之水,喂出山陬海隅一方世外桃源。青山閒的高压电綫洒脱地穿云遁去,下面的豆棚瓜架在如丝的早春光里泛出油光,明净的溪水拥进宽阔的上游江怀,客车划了一道弧綫开上跨江拱桥隐向桥头的山后。我实在是已经身临楠溪江这活生生的小气候中,看惯了水瘦山寒的北国风光,对这深藏的温柔细腻和轻灵活跃的山居岁月,报以由衷的祈福。临行查书,得知楠溪江只是近来屈就旅游宣传的俗名,原来这一带江山与金丝楠木风马牛不相及,却盛产醉人的杨梅,梅又可写成枏,与楠同音,而解放后的简化字方案削删了这个字的文化价值,移俗从众纔有了楠溪江的大名鼎鼎,总体来説这片东甌水土依然保留了相当程度的朴厚遗风。

    我在人口稠密的巗头镇下了班车,这里是楠溪江旅游区的中心,随便找了一家街角的私人旅馆,房东在楼下卖大饼,楼上五层都是客房。第二天晏起,感觉体力真的不如往昔,顿生寸阴是竞的感慨,又走到班车站,趁著头午的天光,不久就送我到了上边的鹤盛,之后跟了车上一个小媳妇搭上开往下嶴的送煤气罐的小卡车,不是遇到本乡人,淡季的交通还很不方便,穿山越岭很久才到。原来石桅巗景区就在这个小山村,乡村公路在高高的山腰上,村落山水反而在脚下,独自摸索绕著村子找到入口收费站,买了50圆门票,壮观瑰丽的石桅巗就在眼前浅水上,不愧為楠溪江旅游标誌。我不禁走下溪岸,轻踩过宽阔山溪閒的碇步,从一连串的石磴上蜻蜓点水,特意去绕路接近牠,走过河滩的软软衰草,倾倒在咫尺仰观的石桅巗下,略带籐黄色的山体遗世独立,意态犹如宋朝范宽的山水画。在我出行的这一天,景区没有碰见一个其它的游客,好像是我一个人独享著美丽山川,沿著石级伴著流水,又攀登别致的木梯过了山头,眼前的地质景观美不胜收。

    景区的格局是水环绕著山,可是当我走到青峰摩天的水涯,没有路了,碧潭寒波横阻在眼前,四下促狭的地势,周匝山夹著水。于是按照码头提示拨了个电话,不久一叶小舟轻轻摇来,船夫看了门票,悠悠地渡我到了下游的岸边。几户人家简易的支灶暂居在溪畔,狗儿颠来颠去,白鸭款款优游,灌木上还晒著织网,简直安居乐业的面貌。别了他们,又继续沿著鹅卵石滩寻找山径,正午的山中越来越静,转过几个山角,视野右边一片芦荻秋意,渐渐向山坡散去,左边是一带崖壁,底下河床幽深,遍佈白花花的玲瓏滚石,涓涓涧水穿越其中,有时形成跌宕的小瀑布,禪味冲淡空谷,我一人自在赏玩心情绝对放鬆。涧水越来越深入谷底,水面也逐渐开阔,过了石板桥,又援著山头栈道,在另一面山坡下出现了出口码头,下去之后却无人招呼,绕步出了门廊,别了空灵秀丽的石桅巗,来到山腰公路上。

    这条山路与通往雁荡山方面的公路相通,平时少有人走,车也很少,更没有班车可乘,就鼓起精神徒步10几公里,靴子不太适合走路,中途在岔路口的小桥上歇了歇脚,乐看过往的雁宕路上轿车。沿楠溪江支脉的鹤盛溪走下来,两侧山青竹绿,云闲波定,幽静的浅水中鸭子成群游弋,沿途隔几里路就会闪出一爿小村,有时在山坡上,有时在江水边,还有江边修路留下的一两款山喦,上面生长著青松,就象水盘里的盆景一样。拖著痛脚费了两个多鐘头总算抵达鹤盛村。鹤盛村有两个很漂亮的学校,周围村庄的孩子都来此地上学,这天好多孩子放学囘家,有的等公车,有的骑脚踏车,我很喜欢,他们有活力,又象朴实清爽的竹笋一样。我就跟他们聊天,跟他们进村,好几个小学生回到家,又出来玩,陪我游览他们的村居。

    鹤盛村亦名鹤嵊,村落背靠鹤山,面朝曲水的襟带,建村的渊源可远推至赵宋太平兴国年间,传為东晋永嘉四灵之一的谢灵运后裔所居,世代耕读,诗礼传家,至今仍是谢姓大村。小学生们簇拥著我这个瘦高个儿,穿过路边的闹市,走进古老的村中,老屋掩映在新楼背后,再往深处,古村原貌保持得更具原汁原味。援引永嘉县官方的材料,对鹤盛村的建筑是这样认识的:“村落的住宅多内向,院落谨严。民居平面分一字形,h字形,口字形等多种形式。所有民居建筑屋面为悬山顶和硬山顶,做清水脊,屋脊呈弧綫形,两端上弯,屋面平缓,略有擧折,造型舒展,也有个别屋面做成假歇山式样或是由于二层阁楼而形成重檐式样的,均设垂脊与戗脊。出檐深远,通常檐下设廊。硬山顶民居,左右侧山墙筑成风火墙高于屋顶。建筑佈局主次分明,明间一般大于次梢间,在梁架结构上,明间均为抬梁式,而次、俏间为穿斗式结构。所有隔断和前后墙壁均由木料组合,无砖石砌体。除了屋顶或木板墙外,其餘与人接近的大垫面层几乎全用卵石砌成。现存民居建筑多为明末清初建筑,但从建筑风格与特点来看,仍留有“宋营造法式”的传统格调,形制非常简洁古朴,富有地方特色。”

    小同学兴致勃勃地领我到他们知道的一户老宅,里面廊廡规划风韵犹存,主人满脸堆笑,过著艰苦平淡的农村生活,庭院显然年久失修。在一面院墙的不起眼处,耸立著很高很高的磗雕影壁,颜色混同于周围的墻体,显然是有皇帝时代的传统文化產物,壁画以精细的兰草、松枝云彩、戏文和复杂纹样做為镶框,全部是精美雕工,比起北方通都大邑的王府名宅,别有江南朗润、俊逸的格调,而且似乎受著闽南气息的影响,有呼之欲出的飞升之势,可惜画面上手捧花瓶的青衣、尊贵的官人和帮衬的僊友三个人物,无一例外面目全非,那一定是破四旧的时候故意砸毁了,造像的衣带、冠和巾,拄杖托桃的姿态,的确是惟妙惟肖的标本。跟在我身后那可爱的小朋友,手托著墨水瓶,我不知道是他的玩具还是做功课的必须,只觉得他真诚地望着我欣赏上面的民间艺术,比起其他善跑动孩子更加有心。出来门槛,顺著高高低低的午后小巷,我听见戏曲的乐声縈绕,他们告诉我,全村的老人们会在下午聚集在跟前这幢黄色公房里消遣,门口有隻灰白番鸭,看着我,表情诡异。最后,孩子们想到我去他们过去的学校,因为那也是一套老宅院,但我们没有能够翻进墻去。他们送我到村口,我很爱这些孩子,跟他们说笑话,他们伴我走过溪桥,告诉我以前他们捉鱼的事跡,而我奉劝他们不要再採用毒鱼的的方法下手,很容易失误中毒的,而他们说有把握没事儿。

    在烦嚣的路边,我又找了一辆电三马,载我顺便游览了附近的蓬溪村,村口有棵大树,就像三国话本里的大树楼桑一样。这个村子里有状元街,还有一户著名的近云山舍,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八字形的门臺,朱文公先生来过的,还留下了山舍匾额和楹联的字跡“忠孝持家远,诗书处世长”那次他在浙江东路常平盐茶公事任上,特地过来拜访学士。近云山舍里面有一堵花墻,分隔成三组菱花透空窗框,上面嵌满青磗,图案生动逼真,制式悉取传统画本,可算村中宝贝。墻外开著一间杂货铺,掌柜的小伙子确然有见解,他说:“以前这是一户大家,解放后分给好多村民合住,就败掉了”

    回到鹤盛的公路上,须臾候来去巗头的班车,兴高采烈回到下处,又出去在街上喫了一碗最美味的沙县水饺。傍晚的天光也别致,徒步转到下村荷花池上的花亭,木结构的攒尖顶上四角重檐,檐口置勾头滴水,里面用五层斗拱曡成八角藻井,这座明代的接官亭风华从朴素中发生,倚在斜阳巷陌,与残池剩水相得益彰。沿著丽水河道,又经过明嘉靖戊午仲秋吉旦建立的丽水桥,是為三孔拱券式石板桥,歷经数百年风雨,依然简洁耐用。迟暮中白月掛在天边,回到镇子里的丽水街上,一条临水的长廊掛满红灯,更加衬托出四周的昏暗,流水呜呜的,石头路高低不平,街角的亭子里吃饱了没事的居民在悠扬晚唱。这一天过得真轻鬆有趣。

    楠溪江流域的自然风光现有的旅游资源,分别為大若巗、石桅巗、北坑、水巗、陡门和四海山六处景区,北坑有龙湾潭,就是在鹤盛有小学生说他爸爸带他游过的地方,形容非常秀美,是地质、森林公园;水巗有个菠萝巗,形状跟岭南水菓一个样;陡门有鱼山、梯瀑、九龙潭;四海山有林、云、雾、雪四海奇观,限于我行摄匆匆,不能一一造访,美睡一宵,翌日旭日东昇之际,我要前往西边山深处的大若巗地区寻幽揽胜。再次踏上巗头镇始发的班车,司机师傅幽默风趣,售票员也和来自东北雪乡的同行一路调侃,那女子已经完全看不出北方样子,融入了本地生活。除了镇子不久,沿江路过狮子喦我就下了车,站在波光粼粼的楠溪江干,面对山水滩林,就象纪录片一样明澈见底,澄江如练不过就是眼前的画卷,江边停著游船,阳光下晒著一架架素面,远处短衣斗笠下竹筏出没波光里,江心两三座青巗石屿清奇鵠立,顶上丛生著烟树的帽子,应了“水是青螺带,山如碧玉簪”这两句。江面上一丝风都不起,阳光像金子洒满人閒,目送几个远道来的年轻人临江游歷,我返回大路,又登上下一班公车到了坦下的大桥边。桥下的楠溪江水向南流向温州去,更有一条支流从此向西深入上游,这就是小楠溪,我下了车就在这路口换乘开往碧莲方面的綫路,当地的候车亭古色古香,用简单实在的木质构造,一个端庄的小男孩从桥对面来,跟我一同等车,他的手机响起俏皮的西游记铃声,是他同学在上面的村庄招待他去玩耍,路口还有卖甘蔗的摊贩顶著日头叫卖,可是十二月底的行市,路上没有什么游客生意。

    足足等了大半天,客车才姍姍来迟,鼓起烟尘向上爬去,溪流在左侧徘徊,山林从右边压下,经过几个小村,很快就到了大若巗前面一站的景区,下车的人不多,但景区电瓶车服务很周到,轻快的拉我们往山里面去了,道路很深远,经过香烟繚绕的陶公洞,前面是十二峰和九漈石门臺,我时间紧迫,又对开发过的景点兴趣不大,就一路折回,商求电瓶车送我到小楠溪江南的籐溪村,服务员非常热情,谈妥了车钱,就快乐地开起长长的游车过了桥梁,穿过几个幽静的村落,经过溪閒挖沙的工地,又从翠绿的树林下穿行,村边的树上,当地农人爱把稻草扎在树干上,像是腰閒的草帽,说这样可以防治雨淋。如此这般一溜烟似的把我送到籐溪村的村舍亭子前,楠溪江的每个村庄大概都有这样的一个亭子,里面供著土著的神明,本村的亭子有内外两套立柱,光外层就有十六根,都嵌在青石柱础上,外面环绕著一圈栏杆座椅,正面木柱上贴满红纸的对联,写著“且停停看看景色,请坐坐养养精神”“水远山深千载显,年豊物阜万民安”有的柱子上刷著两句,总共加起来縂有10来副联偶,没想到文化传承却在深山留下近亲,比城市有文化多了。

    辞别服务车的司机,挽起裤腿,整顿行囊,我就撒开步武,走上了村外的田垄,沿著灌溉水沟走了一程,只记得村民嘱咐我一直顺路往上走就能到达山中的瀑布,可是田间菜地里的道路有时并不明显,还要跨过许多寻常沟陇,手錶时针指向下午四点,今晚的食宿还没有谱,在这荒山野岭,索性投入青山怀抱不管不问了。在进山前最后一条垄沟上,我望着还高的斜阳,距离关山阵阵苍的时光还远,慢吞吞脱下靴子,安慰了一下昨天起泡的脚丫,对面就来了一队巡山回来的游人,有的背著麻袋,不知里面装著什么光明正大的货色,上前问路,得知前面一路到底并没有交叉,也就放心了。悵望他们返回家乡渐远的背影,起身上山,行在高草深树中。

    转折不久,见到一个山閒客舍,一个妇女管著许多鸡鸭,还卖一些方便食品,是一个户外组织的联络站,当时也要锁门下班了,我定了定神从后门穿过,山閒溪流响叮咚。我知道这里有个连缸潭,但因为尚未开发,所以名气不大,我要去观光的就是这种浣纱时代的西施,养在深闺人未识,原始的自然之美。我一味在摸索,时空毫无把握,紧张使我忘了劳苦,推测山涧从高空垂下,那么我必得攀上陡峰重重,才能得见连串的潭瀑壮丽。在山麓挺进,沿途看到几个水边树下的户外营地,都有轻微的垃圾没有及时处理,看来这些驴子不太专业呀。不久之后,我看到了第一个简陋的瀑布,水从上面倾斜下来,但景色不殊,这给我很大鼓励,认定险峰之上必有无限风光。

    不辞辛苦披荆斩棘登了很久,看到了真正的瀑布,落差四十多米状如捣练的打鼓瀑,天水直下衝击石面,形成一片深潭,远在树林外也能听到隆冬悦耳的跫音。人跡罕至确见高山美景,心情非常振奋,不敢恋栈眼前,又将举步向更上层次游移,山路仅容一人,摩柯交错挡在头上,有的地方还有横木拦路,必须小心翼翼,因为右侧是万仞山涧。慢慢地听到上面有人语説笑,紧步前趋,地势平缓处一带清流,瀑布象在砚臺上平缓跳出两层,上层下来似剪刀切幕布,在乌油油的石壁一边淌下,降落以后有一片白石头遍佈的平砥,内中石窝横出,水汪汪的清流贯注其上,有几个游人正要收山吟归。水从平砥继续下流,形成跌宕,在下面又承起一潭,莫非就是响锣瀑。这边风景极美,笔墨难以形容。

    借助侧面石壁上的铁索翻越到瀑布头顶,又进入山道的天梯,再上又见一重新瀑,也是上下两曡,上面一层匯入一个很大的石臼,可嘆周边整齐圆润,只有鬼斧神工才能凿成,下面涓涓细流,涧水无声,甚至像一条老虎尾巴,好温柔的细瀑。揽胜至此,可谓收穫颇丰,认知浙东山形多是冰臼地貌,但梦想中的连缸潭还是不见踪影,于是游兴未减,再接再厉。在绝望中不知又走了多少路,上了多少海拔,总是陷入丛生的草莽中,并无秀色可餐,最后石经绝跡,走投无路的边缘,硬起头皮鋌而走险,在促狭的山涧中上了一条不知去向的採药小道,像一条草绳搭在山壁上。上去不久,果然如释重负,望见了懞中的连缸潭影,离我那么近,又离山下的人烟那么远。欣赏这一连串的水缸似的小瀑小潭,脚却踏在三千尺深涧上面的鼻梁,不仅险要绝伦,而且局促逼迫得似乎转不过身,呼吸亦且谨慎起来。连缸潭的美恰如空谷幽兰,一缸套一缸,从鸟飞不过的高山跳出来,类似古代的滴漏装置,隐秘又鲜明,绕指柔的泉水再次演示了侵蚀青山的拿手好戏。

    饱览了山水,也满足了探险的好奇心,原路下来,越发体会到登临得不容易,直上直下的感觉更加明显了,迎著满目青山夕照明,心里敞亮了许多,唱歌情歌回到山下,再次走上田垄,菜地里弄人已经手工,村庄里儿女快要掌灯晚餐了,我孤独地走过村里募资修建的功德桥,却不知何时才能走到安息处,天随人愿,这时从后面驶过一辆别克小客车,当下拦住,车主倒乐于送我到大路上的车站,互相介绍了一下,才知道人家是村书记到大若巗镇上有事,不想搭了官轿却没摆官腔,谢天谢地。曲曲折折从村中转出,十几分鐘又来到下午的桐州大桥上,告谢下了车,看着天黑的四野,再生感激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