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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我是没有爸爸的孩子。
我问妈妈，我的爸爸呢？
妈妈说，爸爸是个了不起的人，在很远的地方做一件了不起的事。
幼儿园里的小朋友都有爸爸，爸爸是男人，在我们家，只有女人。
老师上过一堂介绍自己家人的课，小朋友们都争着说他们的爸爸，有医生、警察、老师、经理、局长，还有许多啊，我记不住那么多。我有点不敢说，因为我从没见过那个叫爸爸的男人。轮到我了，我说，我的爸爸是个了不起的人，在很远的地方做一件了不起的事。我家对门的小剑说，你说谎！你的爸爸是个劳改犯！爸爸妈妈叫我别跟劳改犯的女儿在一起玩。
我伤心地哭了，是的，小剑从不跟我玩，他总是欺负我，伙着别的小朋友丢石子在我身上。为什么我就该挨些小石子儿呢？我从不拿小石子打人，小石子儿是我最好的玩伴，我总在河滩上跟它们玩，水里的它们又漂亮又可爱。
劳改犯是什么呢？我从没听说过这个词。
妈妈，劳改犯是什么？
劳改犯就是无偿劳动的人，他们得为自己过去的行为付出劳动，劳动结束后，他们就可以回家了。等爸爸劳动完了，就可以回来看宝宝了。
哦，劳动。我在幼儿园也参加劳动啊，爸爸的劳动跟我的劳动不一样吗？
小孩子别问这么多。
我的爸爸是一个劳动的人，他天天要给小朋友摆放杯子吗？帮老师收拾小凳子和小桌子吗？我常常帮老师做这些事情。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自己穿衣洗脸吃饭。这些事儿难不倒我。老师总是夸我很能干。当然啦，妈妈常常夸我是她能干的小帮手呢。
我非常喜欢这些劳动。因为妈妈和老师都喜欢劳动的我。爸爸喜欢他的劳动吗？我天天可以从幼儿园回家，爸爸的老师为什么不让他回家呢？
爸爸，快回来吧，回来，就可以帮妈妈卖菜了，那个胖阿姨就不敢抢占妈妈地盘了。你也可以像她的男人指着妈妈的鼻子那样，指着她的鼻子说：你再做声，小心老子揍你！（这话可不敢让老师听见，老师说了，小孩子不能说粗话。）
有一次，妈妈打了胖阿姨，老师说了，打人是不对的。可一条街的人都说，打得好，哪有欺负孤儿寡母的。
孤儿寡母是什么意思？老师说，就是没有爸爸和丈夫的人。
妈妈打了胖阿姨，可妈妈哭了一整个晚上，一点儿也没为自己打赢了架高兴。
妈妈，我有爸爸，他们为什么叫我们孤儿寡母呢？
妈妈搂着我哭了。
我擦着妈妈的泪水说，妈妈是乖孩子，不要哭鼻子啊。
妈妈哭得更厉害了。
妈妈你有种，你打赢了！你看，你是这个！
我在妈妈眼前竖起了两个大拇指。妈妈笑了，妈妈笑起来真好看啊，我最喜欢妈妈的笑脸。爸爸，你不喜欢妈妈的笑脸吗？离开妈妈几天，我会想她想得哭鼻子，你不想妈妈吗？
爸爸，回家吧，我们不要做孤儿寡母。
这天，妈妈好像特别高兴，她忙进忙出的，还哼着我的小曲子。我在幼儿园学会的儿歌，回家再教妈妈唱，妈妈很聪明，一教就会了。她唱着，我也不由得跟着唱了起来，我和妈妈唱了一遍又一遍，真快乐啊，如果能天天这样和妈妈一起唱歌多好啊。
晚上，妈妈告诉了我一个惊人的消息，明天，我们要去看爸爸！
这是真的吗？妈妈怎么不早告诉我呢？我搂着妈妈的脖子，怎么也睡不着。一个劲儿地问了妈妈许多问题。看得出来，妈妈也睡不着，她也非常愿意回答我问的那些问题。
在睡着之前，妈妈说，宝宝，如果爸爸没有妈妈说的这样好，没有你想像中的那样好，你会失望吗？
不会的呀，爸爸是我心目中最好的男人，他一定会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妈妈搂紧了我，我在妈妈的怀里睡着了，我最喜欢妈妈的怀抱，那里永远有一股甜香，比任何香水都香。
我见到了一个男人，我有点失望，真的。他没有妈妈说的那样英俊潇洒，穿着皱巴巴的衣服，那个大铁门里的人都穿着那样的衣服。头发剃得好短，就像一休哥的脑袋，可他没有一休哥那样可爱的小脸。他的脸上胡子拉碴的，给人又脏又老的感觉。见到我和妈妈，他哭得头也抬不起来，不停地濞着鼻涕，鼻子揪得红红的，眼睛哭得红红的。大男人也这样喜欢哭吗？这是我的爸爸吗？
他想抱抱我，又像怕我，手伸出来又缩回去了，我曾多少次想过，被爸爸抱起来、高高地抛到空中去啊。可他，哼，我白了他一眼，躲到妈妈怀里去了。
快叫爸爸呀！
妈妈一遍又一遍地催我，我叫不出口。
别逼孩子，由着她吧，不叫也好，我这个爸爸，根本就不配。
他说着又哭起来。
在家里常常哭的妈妈，见了这个爱哭的男人倒一点眼泪也没有，妈妈没有眼泪我也没有。
现在我知道牢改是什么意思了，就是关在一道大铁门里，什么亲人也不准见。我能理解他为什么哭得那么凶，被关在那里一定很难受，何况还看不见妈妈呢？有时我不听话，妈妈会把我关在小屋子里，自己出去卖菜。不到中午，我就投降了，站在窗口央求妈妈放我出去。
这个男人犯了什么错误呢？大人犯了错误也会得到这样的惩罚呀，真是不明白大人的世界。
我始终没有叫爸爸，因为我真的很失望。
妈妈说过，我的爸爸是非常非常聪明的一个人，很有才气的一个人。被人称作有才气，可不得了。有个哥哥经常在报纸上发表文章，我可崇拜他了，他就是大家说的有才气。我也喜欢看书，什么故事书我都爱看，看不懂的，就逼着妈妈讲。可惜妈妈总是没时间，她要种菜、卖菜、喂猪、她还承包了这条街道的打扫工作，我只有看着那些画儿编着自己的故事。我希望自己长大像那个哥哥一样写出文章，发表在报纸上，大家一定会称赞妈妈养了一个有出息的女儿。当然我还希望，自己快点长到可以拿动大扫把的年纪，可以帮妈妈扫街道。可这个男人，除了样子不好，爱哭鼻子，一点儿也看不出来聪明和才气！
唉，不管怎么说，我也是有爸爸的人吧。妈妈说了他是我的爸爸，不会有错的。
我在心里继续想像着我的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老是想把他从我的脑子里赶走，我想像中的那个爸爸，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可每当我大声地叫着爸爸的时候，他就变成了那个爱哭鼻子的男人。
我再也不愿意对别人说，我也有爸爸。
也许我这样做是不对的，对爸爸，怎么能嫌弃呢？
妈妈可从来没有嫌弃过我，我也没有嫌弃过妈妈。可他那幅样子，根本就对付不了胖阿姨和她的男人。他犯了错误才被关起来，别人的爸爸为什么就不犯这样的错误呢？我感觉他特别对不起妈妈。
妈妈再也不提爸爸的事，我也不提了。
妈妈带我见那个男人一面，就是为了我不再提他吗？还是别的什么？大人的事弄不懂，我也不想弄清楚，我心里有了个秘密，那就是，我再也不会对别人说：我也有爸爸。
我还有个小秘密：我也有爸爸，我的爸爸活在我的想像里，我相信妈妈说的话没有错，我的爸爸英俊潇洒，聪明过人，是个很有才气的男子汉，总有一天他会回到我和妈妈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