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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末, 南宫终于大致修缮完毕。柳岑对新成的殿宇十分满意,特着人去章德殿传唤阮寄, 说今日便要让她搬过去, 准备正月朔日的即位大典。
阮寄还没有发话,张迎先皱着眉头开了口:“这不合礼法,既然好不容易修好了南宫, 那就应该等到大典后再住进去……”
那传命的宦官油盐不进地道:“阮夫人,这边请。”
这个不伦不类的称呼令阮寄脸色有些难看。她道:“张迎说得对,我现在不应该住过去。”
那宦官笑道:“陛下也是太过思念您了……”
“柳岑还没有即位,你们现在就称他陛下, 也是错的。”阮寄截断了他的话。
宦官脸上有点挂不住,索性强横起来, “总之你现在就得过去!陛下发了话了, 你一个人去, 不准带上别人!”说着将几件衣服丢给了她, “穿着这个去!”
那宦官走了出去, 旋即阮寄便听见了铁靴声响, 是几名禁卫将这寝殿团团包围住了。阮寄低头看向这些衣服, 素白的底子上暗绣的牡丹花……
柳岑还真是不遗余力地想要让她痛苦啊。
张迎在一旁急道:“姐姐你不要听他的, 你若真过去了,谁晓得会发生什么事情……反正我们就赖在这儿不走, 最坏也不过如此了!”
阮寄摇了摇头,“那阿雒怎么办?”
张迎一怔,嘴硬道:“我们两个人, 难道还保护不了阿雒?”
阮寄抱着那几件衣服绕到了屏风后面去,声音遥遥地传了过来,“我也不想去的,张迎。可是如今,我们只有这一个机会了。”
“什么……”
那边却没了声音。一会儿之后,换好衣衫的阮寄走了出来,一身白衣翩翩,长发挽起,露出纤秀的脖颈。她在妆台前坐了下来,对着铜镜,细细地描起了眉。
张迎急得什么也似:“姐姐——”
他的声音突然卡在喉咙里,是因他突然看见了阿寄袖中闪着的寒光。
他呆了一呆,立刻上前压低声音道:“姐姐,你可千万小心,不要犯傻……”
“你知道外边什么情况了吗?”阮寄却问。
“这我从何知道……”
“我猜,雒阳城快支持不住了。毕竟南宫修了近四个月他都没有着急——”阮寄点了口脂,对着镜中人轻轻一笑,“如今,他却连这剩下的几日都等不得了。”
张迎默了默,“即是如此,你便更要注意自己的安危……”
阮寄梳妆完毕,走到床榻边去看了看熟睡的顾雒。
“我没事的。我能有什么事?倒是你,”她的眼神沉静下来,“一定要保护好阿雒,你答应我。”
“是……是!我一定会的……”张迎连忙应道。
阮寄笑笑,敛了衣袖,往外走去。
***
南宫,却非殿后殿。
柳岑将众人都屏退下去,一心一意地等着阮寄。
今年的冬天,雒阳没有下雪,却仍是十分寒冷。寝殿里灯烛煌煌,四面帘帷都垂挂暖炉,地下烧着火铺,倒是营造出了一个融融泄泄的温暖世界。他今日穿的是一件素淡的青衫,头裹儒士的方巾,闲候无聊时便翻翻书,那模样一眼看去,像是个与世无争的读书人。
阮寄在宫女的引领下踏进这间寝殿时,抬首便见到了这样的背影。
“你来了?”柳岑当即放下了书,高兴地迎上前来,双手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指蜷曲了一下,却最终没有抽出来。
柳岑好像没有注意到她这些微妙的情绪,让宫女也退下后,这偌大的寝殿里便只剩了他们两个人。
柳岑看着她笑,眼睛里全是她的影子。
她不知道柳岑卖的是什么关子,他今日温柔得十分可疑,但却又——但却又十分熟悉。
很久以前他就是一个这样温柔的人啊。那个时候是她刻意忽略了他的感情,如今历经世事再回头看,便连那过往里丝丝缕缕的温柔都历历在目。
他拉着她往里边走,绕过云母屏风,便是充溢着柔软香气的寝房。阮寄停住了脚步,他回过头笑道:“怎的了?”
阮寄没办法面对他这样的笑,“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柳岑放柔了声音,“我要与你做夫妻啊。”
阮寄蓦然打了个寒战,想往后退,手却被他抓得很紧,手腕间泛起了红痕。她咬着唇,话音在平静中颤抖:“可是……阿岑,我不想这样。”
“可是我想。”柳岑笑道。
“我是嫁过人的……寡妇,你总不至于……”阮寄难受地道,“阿岑,你不要这样……”
“你不是说了要嫁给我的吗?”柳岑道,“我给了你四个月的时间,你却要反悔吗?”
她仓促抬眼,却对上他一双深冷的眼睛。
她摇摇头,“不,不是……”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阿岑,你的心意我明白,但我不能……”
“你为什么不早说呢?”柳岑忽然道。
她怔怔地看向他。
他的笑容已全然隐去了,从那深冷的眼神底里浮起了淡淡的疲倦。他钳制着她的手,倾身过来,两人咫尺之距,气息相闻,他低声地、颓然地道:“你为什么不早说呢,阿寄?”
“早点告诉我,你是明白我的……早点告诉我,我就不会……”
她低垂眼帘掩住了哀伤的神色,轻轻地道:“阿岑,对不住,我心中对你,一直……”
柳岑却突然往她的唇上吻了下去!
她大惊之下连连后退,他却已经触碰到了那一片温软的唇瓣,还来不及体味,就看见了她那惊恐而难以忍受的眼神。他擦了擦嘴唇,一步步逼上前,而她一步步后退……
“你恨我吗?”他哑声道。
她不知如何作答,只是慌乱地捂住了嘴。
“你恨我吧,阿寄。”他道,“那也足够了。”
他今晚说话格外奇怪,往日里就算是恶毒言语总也有个伦次,今晚却好像是口不择言了。阿寄的腿撞上了床柱险些摔倒,堪堪扶稳了,而他看见她身后便是龙床,嘴角又扯出一弯冷笑来。
他欺了上前,身子俯了下来,将手去抓她的手——
她挣扎不开,却将手臂横到了自己脖颈上,而后——
亮出了一把匕首!
***
因为两人实在贴得太近,阮寄不得不将匕首扣紧了颈项,仰着脆弱的脖子看着他,说的话却仍然没有改变:“阿岑,你不要这样……你现在后退……”
柳岑眯了眯眼,却并不后退,反而徒手去抢她的匕首,一下子就扣住了她的手腕。骨骼间剧痛传来,迫得那匕首几乎要脱手,但她却使足了力气绝不移开,锋锐的刀刃即刻划开了颈上脆弱的肌肤,血珠渗了出来……
看见了鲜血,柳岑目光更深,一个用力便将她的手腕翻折了过去!
“啊——”她惨呼一声,终于再也抓不住匕首,却在失力的前一瞬将身子前倾,那锋刃就这样划过了她的肩头——
鲜血沾满了柳岑的双手,他突然间放开了她,而她已脱臼的手腕也软软地放开了。
一声轻轻的响,是沾血的匕首落在了柔软的氍毹上。他一脚踩了上去,冷冷地俯视着她。
那一刀划得不深,然而伤口却拖得很长,殷红的血还在止不住地流淌,她咳嗽了几声,便从肩颈之间泛起层层的血沫。
他看着她的伤,看着她的痛苦,面无表情。
“你想一想你的孩子。”他道,“你若是死了,他也要跟着你死。便连那个小太监也一样——我知道你是个大善人。”他干哑地笑了笑,“你忍心让无辜的人为了你去死吗?”
阮寄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一手抠紧了鲜血淋漓的喉咙,发不出声音。
柳岑低头凝望着她。忽然间,一滴水渍落在了她的脸上,滑过血迹一路坠落了下去。
她看着他,那眼神却依然像是在怜悯他,好像只要他一回头,她就会立刻原谅他了一般……
可那又如何呢?他已经回不了头了。
如果她不能给他他最想要的那种东西,那退而求其次又有什么意义?
他已经厌倦了做一个温柔的好人,从很久以前就厌倦了……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个好人。
“阿寄。”他顿了顿,“其实今晚叫你来,是因为雒阳城已经被包围了。
“就如当初我包围顾拾的雒阳时一模一样,我知道这是无救的。
“很有可能,我支撑不到明年正月了。”
他认真地凝注着她,目光莹然,他却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流泪。
“阿寄,我——”他的话音几乎是虔诚的,露出了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的罅隙,“我只是想告诉你,我……”
“你放开她!”
横空里一声断喝,陡然劈进了这死一般沉闷的空气里。
柳岑略微惶惑地转过头——
顾拾手执一把出鞘的长剑,正指着他的背心!
阮寄吃力地探出头去,见到顾拾的一瞬,脑海仿佛是劈过了一道闪电,让她什么都意识不到了。
俄而嘈杂声音响起,张迎的哭喊声传进了她浑浑噩噩的脑中:“姐姐!姐姐你没事吧!”
张迎怀中的孩子哇哇大哭,刹那间将阮寄的神识拽了回来。她一眼看去,在顾拾和张迎的身后,还有十数名兵士……
“你放开她。”顾拾手中的剑很稳,声音却嘶哑地发颤,“你将张迎和阿雒绑在偏殿里,不就是要用他们来要挟阿寄吗?眼下你已没有什么筹码了——”
柳岑突然抱住床上的阮寄一个转身,双手卡住了她流血的喉咙,“你不要逼我,顾拾。”
方才片刻的软弱已消失不见,他甚至难以想象自己为什么竟会想到对着阿寄说出那些话。
他不可以说的。
***
南宫却非殿前前后后已全被包围。煌煌的灯烛灭了一些,重重阴影在辉煌四壁间浮凸出来,一时之间,竟辨不清这殿中到底排布了多少人。
顾拾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柳岑道:“袁琴已经在城外搦战了,你不知道吗,柳将军?”
柳岑冷冷地道:“那又怎样?你不是都已经潜进来了……”
“嗯,”顾拾竟然点点头,“我本与袁琴约定,十二月晦日发难,与他里应外合——不过我在却非殿前殿,却发现了一件东西。”
他从袖中拿出来一纸文书,轻轻地抖开。柳岑突然睁大了眼大喊:“顾拾!”
顾拾看向他。
“你……”他一点点地放开了阮寄,而后撒手将她往外一推,面如死灰,“你杀了我吧。”
顾拾连忙抱住阮寄,后者倒在他的怀里,已是半昏半醒。顾拾微微压低了眼眉,对柳岑道:“你既有这样的打算,我又为何要杀你?”
柳岑冷笑,“我原先是有这样的打算……若是明日我好好地投降了,我还可安慰自己是个识时务的英雄;可你却偏偏早了一日进来,你让我怎么撑持这脸面?”
顾拾看了一眼怀中的阮寄,轻声道:“不论如何,我不会杀你的。”
“——为什么?!”柳岑厉声大喊。
顾拾将阮寄打横抱了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道:“因为我答应过阿寄。她说,你对她很好。她求我,不要杀你。”
柳岑怔住。
他忽然瘫倒下来,将脸伏在了地上,肩膀不时地抽动着。很久之后,终于发出一声难以抑制的呜咽。
那张纸在空中飘飘荡荡,最终缓缓地落了地。
上面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密密麻麻——
却是一篇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