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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书房之内。
“邵曦,你怎会提出此等请求?你可知道,柳家那个柳行斋多年来与我在这治世之论上意见不合,常年争论,如今已势同水火,两家早已互不往来,我又怎会同意让锦卿与那柳家的柳菱牵扯不清?”
邵曦是真没想到白鼎公会发这么大的火,也没想到白、柳两家只因为两个老头子在治世之论上的观念不同,便积怨如此之深,以至于牵扯到了两家的小辈身上,实在难以理解。
“先生,治世之论这种关乎天下苍生的话题暂且不谈,只谈眼下白柳两家之事,我想问先生,锦卿可是你的亲孙儿?”
白鼎公眼睛一瞪,回道:“锦卿当然是我的亲孙儿,你想说什么?”
“那先生您可是真心地疼爱您的孙儿?”
“这还消说?锦卿他是我唯一的孙儿,也是我白家未来的希望,我不疼爱他我疼爱谁?”
邵曦点了点头,继续问道:“好!那么若是你的孙儿与那柳家姑娘彼此倾心,两情相悦,且情根深种,不能自拔以致到了‘世间若无一人在,宁出红尘了此生’的地步,先生您是选择成人之美,还是为了自己的面子而棒打鸳鸯呢?面子和孙子只选其一。”
白鼎公有点被问住了,自己的面子固然重要,可白锦卿是他的心头肉,自己孙子的幸福怎么也比自己的面子重要吧?但倘若真的如此,这么多年来自己争的这张老脸往哪里放?
白鼎公面带纠结地说道:“锦卿的幸福固然重要,但我与那柳行斋所争的乃是济天下苍生之道,锦卿的个人得失与天下苍生又怎可相提并论?若是一定要选,也只能舍弃小我成全大道,做出一些牺牲。”
“那么学生斗胆想问先生,何谓苍生?哪个是大道?”
“天下芸芸众生,皆为苍生,济世为民,扶危救困便是大道。”
“不知这芸芸众生之中可有锦卿?不知小道未成,何以成就大道?先生可有想过?”
白鼎公被邵曦一句话问得有点愣住了,似乎明白邵曦要说什么,却感觉脑子一下没转过来。
邵曦见白鼎公并未搭话,便继续说道:“先生说要济世为民,解救苍生,锦卿也是这世民之一,苍生之一,先生若连眼前的苍生都无法解救,如何解救天下苍生?先生若连这家中的小道都无法成就,又何谈成就天下大道?”
顿了顿,见白鼎公此时已冷静了下来,邵曦才敢继续说道:“不知先生可曾听闻这样一段话?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邵曦现在终于理解当年老妈为什么拎着擀面杖逼着自己非要背下这么一大段话,现在才知道这还真的是非常有用啊!
白鼎公这次是真的有点被问住了,嘴里低声地叨咕着“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不错,这世间之事皆都是以小见大,先生的自我修养自不必说,但若谈治世,是否应先将自家之事处理妥当?要救天下苍生,是否应先将自己身边之人照顾好,积小道而成大道?”
“邵曦,你这一段话是从哪里听来的?”
这次轮到邵曦被问住了,“哪里听来的?我总不能告诉你是从《礼记·大学》里扒出来给你听的吧?”
正在纠结之时,邵曦突然想到了郭有德,于是便说道:“是从一位游历四方的隐世高人口中所得,他还说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凡事应设身处地的站在他人的处境去想一想,若自己是他会是怎样?”
“高人!这才是真正的高人!已将这天下苍生、世道人心看得通透,所发之言句句鞭辟入里、振聋发聩,这才是治世的名言,这才是我等应当久习深研的治世明理!老夫一生所学却不如他人一言,惭愧呀!实在是惭愧!”
邵曦心说:“惭愧个嘚儿!你一个人跟一群儒学大家怎么比?你研究一辈子也整不过他们呐!”
心里虽然是这么想的,可嘴上打死都不能这么说。
“学生虽然从未直接受过先生的教诲,但先生之名学生也早有耳闻。先生一直主张以德行于天下,有德之人必是心胸开阔,海纳百川之人,能容得不同的观念与想法。想那柳家的老爷子能与先生争论多年,必定也是有其一定的道理,先生可有想过接纳他的想法?将两种观念融合岂不更好?”
“接纳?一个主张严刑峻法的人,让老夫如何接纳?那柳行斋一天到晚的喊着‘缘法而治,以刑去刑’,总想着用那些残酷手段强行约制人的行为,却从不主张提升自身修养,自我约束,简直是将人与牲畜并论,让老夫如何能够接纳如此荒谬之论?”
邵曦一听,得!这不就是儒法之争吗?当年的韩非子将儒家给骂得一无是处,比作虱虫,估计那柳家老爷子的嘴巴也好不到哪里去。
想到这里,邵曦是一阵子头大呀!这可是个历史难题呀!儒法两家多年相争不下,就算是当年他在现代社会,这两种思想的拥趸也是各执一词,自己要想把这两家弄到一块儿,那得有多难?想起来就蛋疼。
但如今,话已说到这个份儿上,也只能是先劝一个算一个,想办法先把白鼎公这老爷子说服了再说。
“先生,您是当世大儒,您的观念我且称为儒家思想;柳家老爷子主张严刑峻法,是以刑罚奖惩来约制世人的行为,我且将其称之为法家思想,谁对谁错暂且不论,学生就先与先生谈论一下我们这儒家的利弊。”
白鼎公一听邵曦要与他论学,顿时来了精神,笑着说道:“你只管说,不论对错今日只做论述,不做定断。我虽为师,但若你说得有理,我一样会虚心接纳。”
邵曦心中暗自敬佩白鼎公的气度,郑重地说道:“先生刚才所言,便是我儒家的优点所在,儒家讲‘以德服人,中心悦而诚服也’。我们能够接纳他人的想法,能以德来约束自身,并以自身的德行感化周遭之人,希望这天下所有人都能如同我们一般明道理、重尊卑、识礼数、知廉耻、讲仁义、守诚信。”
白鼎公听到这里不禁点头,想不到自己新收的门生还从未听过自己讲学便已对自家思想了解颇多,实在让他有些意外。
“但先生可曾想过,如今以我白鹭书院的授学之力能够影响多少人?一百个?一千个?还是一万个?思想的传承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虽然先生曾经说,过程重于结果,但先生可有想过当心中的大道还未实现之时,在这个过程中有多少人会因为不明白这些道理而犯错?或是伤害他人,或是伤害自己,这时我们又能做什么?所以在这个过程中需要法度的存在,当人们还做不到很好的自我约束时,便需要一定的外力介入来强行约束,只有如此才能使世间太平,人心安定。”
“你的意思是要以法制身,以德育心,在德行天下之前通过法度来治理,而德行天下之后,法度便会自然而然地失去它的用处。”
“是这个意思没错,其实除了儒家思想与法家思想外,还存在诸如道家思想、释家思想、兵家思想、墨家思想以及纵横家思想,这就像一个人的五根手指一样,虽相对独立各司其职,但只有五指并存方可掌控自如,拿捏细微,学生觉得治世不可偏法,诸法共存才是正理。”
白鼎公这会儿听得是一愣一愣的,他没想到自己收来的门生此时就像是在给自己授课一般,讲得句句在理,字字入心。
“这些都是那位隐世高人传授于你的?看来老夫这些年来还是执着了,那些世外之人才真正的是将这世间看得明白,想得清楚。想老夫一生以治世之论为傲,在此高人之论前却如同孩童一般的无知,老夫今日受教了。”
说着,白鼎公竟起身向邵曦深施一礼,态度诚恳,毫不扭捏。
这一下子把邵曦给弄慌了,这自古以来都是学生拜老师,哪有老师拜学生的道理?再说他装模作样白话的那一套都是先贤留下的,这一拜若是受了,岂不是心中有愧?
邵曦急忙撩衣跪地,拱手过头说道:“先生万万不可如此!学生口中所讲之理乃是圣贤之人所留,而非学生自身之论,学生只是转述而已。”
白鼎公将邵曦扶起说道:“哪些是先贤之言,哪些是你之言老夫还是听得出的,你对先贤之理的理解已让老夫万分钦佩,这一拜你受得起!正如你先前所言,想成大道,必先修小道,先从自身做起,所以你今日所求之事老夫应允了,且是发自内心。”
邵曦鬼头鬼脑地眨着两只眼睛向白鼎公问道:“先生此言当真?”
“当真当真!”
说完,白鼎公捋髯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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