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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来得快也去得快,就像是闲来无事的天上仙人往人间泼了一盆水,迅猛而至,戛然而止。
江春水喜欢双峰这边的下雨天,粗暴得如同一个二十出头的男人,横冲直撞肆无忌惮,似乎仅凭一腔意气就能把这个世界冲刷得干净。不像老家那边的雨天,稀稀拉拉,像极了臭婆娘的裹脚布,一下起来就没了个尽头,连绵不绝期。放佛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人家,永远都是一副不温不火的模样,在漫不经心间把天地侵染成它想要的颜色。
江春水使劲摇了摇头,还是觉得头昏脑涨得很。
被叫来临时加班已然很让人不爽,何况是在床上,且枕边有佳人相伴的情况下被折腾起来。
周末了,原本寂寥的政府大院一反常态的灯火通明起来。那些早早返家的人们陆续回到办公室,一时间各个角落都开始充斥着中年人的抱怨。
这些人都是刚接到紧急通知,临时被领导叫回来加班的。
就在半个小时前,李勇接到县委办江显华主任亲自打过来的电话,说县委书记明天将会亲自带队到双峰来督导调研精准扶贫工作。
一石激起千层浪。
五分钟后,镇里的领导班子就收到了李勇群发的短信息。除了农文还在外地学习,其他人基本上在第一时间就动身往双峰赶。
毫无例外的,所有领导都在来的路上给手底下的得力干将们打了电话,要求他们火速赶回政府加班。在电话里,没有谁具体说是什么事情,统一口径有重大政治任务。
那时候,江春水正准备和黄英行鱼水之欢。等到江春水知道这个情况,政府大院已经人满为患了。迫不得已,黄英只好继续躲在江春水的宿舍,等人少些的时候再找机会溜走。
想到黄英现在还躺在自己的床上,江春水的嘴角不自觉的向上扬了扬。都说女人是英雄塚。但江春水觉得,这世间怕没有哪样东西是能比女人更能激起男人的斗志,也更能慰藉人心的了。
要没有女人,这世界该如何寡淡苍白?
黄新刚到双峰就把江春水叫去了他的办公室,从用了许多年也没舍得换的旧公文包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仔细看了好几遍才开始安排工作。
“明天大老板要进来,镇长刚才点了几个重点,今晚小江你辛苦点,组织大家无论如何要把这上面的材料给弄出来。”
江春水瞄了一眼那张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的信笺纸,信笺顶部还标着XX公司的字样,江春水知道黄新的爱人就在那家公司上班,显然何斌打电话过去的时候黄新还在家里,匆忙间只好随手拿了张纸过来做记录。
黄新的口头表达能力不算好,翻来覆去的说了好几遍,江春水才算大体上弄明白了他想要自己做的事情。
见江春水似乎还是一知半解,黄新索性把手里的信笺递了过去,说道:“这是镇长安排的任务,我罗列了一下,大致也就是这么几个内容,你先看看。”
江春水接过来,一目十行略过一遍,回想刚才黄新说的内容隐约觉得有点不妥,又重新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才小声问道:“黄副,您看镇长的意思是不是想体现出我们双峰已经摸清了家底,重点在因户施策这一块搞点创新?”
黄新愣了愣,从江春水手里拿回信笺又看了一遍,摇头道:“我估计不是这么个意思。以我的理解,他主要还是想要把我们的台帐资料给系统的梳理一遍。对!就是系统化,从户到村、从村到镇的材料要系统化,要能一一对应得上,达到一目了然的效果。这是他的原话。”
江春水低头想了一下,不再坚持,再跟黄新探讨了几个细节问题之后便起身离开。
黄新虽然算不上是何斌的心腹嫡系,但毕竟是在一个班子里共事,私底下接触的也不少,怎么说都该比江春水了解对方,也更懂得揣摩上意才对。
所以江春水选择了听黄新的,倒不是他认为自己考虑的方向错了,而是习惯使然。
在体制内久了,自然而然就习惯了服从。这种服从既与对错是非无关,也与情愿与否无关,只与当事人所在的位置有关。
职务是个好东西,其自带的权威足以让任何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卑躬屈膝。
江春水回到办公室,简单做了一个责任分解表,列出了材料清单,通过QQ群发给了各村的助理。
镇里各片区挂村工作组里大多是临近退休的老干部,基层工作经验丰富,跟群众打交道顺溜得很,但是一碰到做材料、录系统之类的事情,一个个就都指望不上了。不是他们不会用电脑,而是那些个老油条总爱拿没文化不懂电脑当挡箭牌耍滑头,就算真把任务强交给他们,也没责任心去完成,能敷衍塞责的从不主动作为。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前段时间,谢君在双峰搞了个创新举措。在原来片区挂村工作组的基础上,给每个村安排了一名村助理。是党员的当支书助理,非党身份的做主任助理。清一色的年轻人,因为符合年龄条件的公务员不够,临时还拉了几个村官和志愿者进来凑数。
把一堆看起来还像那么回事、实际上半点含金量没有的头衔丢出去,轻轻松松的就拉回来几十个青壮劳动力,这笔生意怎么算都划算。有人帮做事,成天抱怨这抱怨那的老干部群体顿时消停了不少。挂村的力量壮大了,镇里工作推进也比以前顺畅多了,镇领导对谢君的创举更是交口称赞。
唯一不满意的是那群突然被加了一大堆工作任务的年轻人,起先也有人发出异议,跟谢君抗议说现在工作都给村助理做了,工作组拿来干什么?结果第二天抗议者就被抽去了最为偏远的一个片区挂村,原先的工作一样不少反而莫名多了几项任务。之后,也就没人敢在明面上鼓噪了。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那是傻才做的事情。
古往今来,最先揭竿而起的那些个英雄好汉有谁能落个好下场?还是广积粮、缓称王来得稳妥。
在机关混,最重要的就两点:别做出头鸟,别赶不上趟。
所以大家纵然心里都不爽,但却毫无例外的都没再做无谓的抗争。心里想的却是:最好有人先出来冒头,要是形势好自己就跑出来呼应一番,要是苗头不对自己就作壁上观,反正自己是稳操胜券。
村里的任务可以分派给村助理,但镇里的材料江春水就得亲力亲为了。
陆菲、陈得益和杨程都兼着村助理的职务,这会都忙着在整自己村的台账,根本没帮江春水排忧解难的功夫和意识。
补做了本年度的扶贫工作方案,又撰写了一份情况汇报材料,已经是凌晨点钟。期间陆陆续续有村助理交材料过来,江春水简单审核了一下,发现这些以超高效率及早交来的材料普遍都不达标。这也在意料之中,毕竟要把一个村的材料系统的弄出来难度不小。一个通宵熬下来,各村的档案大概还是能出来的,但质量如何江春水并不抱太大的希望,只求能勉强应付过去明天的检查就行。
但这通知才刚发出去,几个小时就能弄出来的材料,江春水其实不用看都知道成分如何。
双峰镇不是聚风藏水的宝地,没有那种惊世骇俗的高人。要是水平确实非同凡响的,也不会到乡镇来浪费时间。一段时间接触下来,江春水对镇里这些年轻人的情况都比较熟悉了。要说能做事的,勉强能挑出几个来,但能用上出类拔萃这种字眼来形容的,还真没有。
交材料快不代表弄材料的人效率高、能力强,只说明这些人没有责任心,敷衍了事,随便搞一下交完材料也就万事大吉了。
对于这种状况,江春水也颇感无奈。自己这边还没审完呢,交材料的人就没影了,再打电话就怎么也不接了。
公务员加班没有加班费,1世纪更不流行所谓的奉献精神。跟90后提敬业可以,不迟到不早退上班时间安分守己没问题,但要人家夙夜在公,动辄通宵加班,不好意思,人家还真不搭理你。
一来是出身于改革开放大背景下的年轻人普遍没有集体生活的经历,成年后又恰逢极度宣扬个性和自由的互联网时代,往时如金科玉律般的条条框框于他们而言并无太多的意义,更谈不上约束作用。
在他们眼里,自由才是成功的标签。工作最好是兴趣爱好的延伸,就像布莱恩特科比那样,喜欢的事情刚好擅长,而擅长的事情又能带来功名利禄。
再不济也应该像新闻里那些技术大咖一样,坐在创意十足的办公室里天马行空的工作,没灵感了就到隔壁的休闲区丢个保龄球喝杯蓝山咖啡什么的,累了就打个飞的去马尔代夫潜水去阿尔卑斯山滑冰,反正就是怎么高大上怎么来,怎么轻松写意怎么来。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这特么才是生活原本该有的模样,也才是年轻人该憧憬的未来。至于加班?我去!
不过现实总是残酷的,残酷到梦还没醒,现实龌蹉的爪子就伸进了温暖的被窝。所以这些年轻人初到乡镇时大多很不适应,除了嘴上抱怨个不停,连身上的每个毛细孔仿佛都塞满了对这个世道不公的愤慨和天使跌落凡尘的失落。
他们的矛盾在于,他们既自命不凡,大有我不出山苍生奈何的自我认知,但又卑微弱小,在现实生活中不仅没有呼风唤雨的能力也没有坚持自我和追求梦想的勇气。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一次在跟杨明阳聊天时,江春水盖棺定论道。
不到四点钟,村助理就回去了一半。江春水埋头写材料,连陆菲和杨程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陈得益倒是留了下来,一边漫不经心的敲打键盘,一边愤愤不平的斥责那些毫无奉献精神的年轻人,顺带着吹嘘了一番自己当年连续几个晚上通宵只为完成领导交办任务的丰功伟绩。
对于陈得益的喋喋不休,江春水除了偶尔象征性的嗯啊两声,其实并没有听进去多少。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加班到这个时候,饶是江春水不停的往太阳穴上擦拭风油精也有点撑不住了。
不过对于陈得益的坚守,江春水还是挺感激的。不说别的,大半夜的,要只有他一个人待这里加班,也怪瘆人的。
陈得益是80后,在考公务员前在企业干过几年,相比杨程他们算是经验丰富的了。
不过这也是陈得益与其他人格格不入的原因所在,陈得益认为自己比其他人在社会上多混了两年,难免就有些居高临下、我是前辈的迂腐做派。而杨程他们认为陈得益在社会上混了几年也没混出个名堂,最后还是到乡镇来混吃等死,说白了就是废材一名,典型的失败者,自然而然看不上他。
关于陈得益和杨程他们之间的这点龌龊事,江春水看得明白,却懒得说破。看得明白是能力,但不说破更是智慧。
准备天亮的时候,江春水给黄新打了个电话汇报情况。不论质量,也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村交来了材料。从群里的反馈情况来看,除了少数几个村助理还一直坚持在加班做材料之外,大部分的人都已经偷偷回宿舍去睡觉了。
“村里面的不管他,小江,你辛苦点,一定要在上班前把镇里的材料给弄出来!这个是政治任务,容不得一丝马虎,知道么?!”
黄新在电话里沉默了半天,最后只能把仅有的领导威严推到了江春水身上。
江春水放下电话,面对陈得益的询问,苦涩的摇了摇头。
都说能耕田肯耕田会耕田的牛会先死,看来还真没说错。
江春水深呼吸了几次,跑到厕所洗了把脸之后才回去接着写他的材料。(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