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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公子的葬礼过后,我就没有见到过黎宵。
倒是阿九先生时不时带点东西过来,只说是少爷的吩咐,其余的一律不多言。
若是问起黎宵,那么得到的回答总是笼统的一句,少爷很好。
至于究竟是怎么个好法,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好,是半点不肯透露。
果然,听到我的问话阿九先生也如往常一般,一字不差地作出了回答,末了又补充一句:“少爷说了,若是有什么想要的可以直接告诉阿九,阿九回去了自会如实转达。”
……有什么想要的吗?
我的眼角余光瞥见堆得满满的桌子和矮几,禁不住在心中苦笑了一下。
我在楼中的生活起居本就无一不在黎宵的账上,他还时不时地托阿九送来这么多吃的用的,我还能有什么想要的呢?
非要说的话,大概就是想要再见上黎宵一面,然后……然后就可以亲手把玉坠交还给他。
……除此之外,应该就没有别的了。
这些日子里,我问了许多遍黎宵的近况,其实真正想问的那一句终究没有出口,那就是——黎宵他还会不会过来?
从前,他来是因为兰公子。
现在他留着兰公子身前的居所,是因为不想让外人进入到这里,破坏了这里原本的样子。严格来说,在黎宵的眼中,我也许就属于兰公子遗物的一部分。
他言明让我留在此处,让管事关照我,其实也是在变相照看兰公子的遗物。
——也许,往后余生,黎宵都不会再踏足这个地方。
因为他本来就不是那种喜好风月、沉迷声色的人。
否则也不会由着兰公子那般爱搭不理那么长时间,还孜孜不倦、乐此不疲,却对楼中其他美人抛来的橄榄枝和眉眼视若无睹,甚至心生厌恶。
可是兰公子不在了,黎宵还有什么理由回来呢?
若是他一点没有睹物思人的念头。
若是他完全不想触景伤情,而今所做的一切无非是想给亡者一个清净的故居。
那么我……他应该也是不想再见的了。
想到这里,我不自觉地看向床头,那个盒子从送来的那天开始就一直放在那里,没有再动过。
不过因为每天擦拭的缘故,非常干净,没落一丝的灰尘。
我在擦盒子的时候发现下方靠近边沿的地方有一处细小的缺口,大概是那天掉下床的时候撞到了下方的木踏板留下的。缺口很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可是我自从知道了,便总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
刚开始还有些扎手,渐渐地就变得柔和起来,仿佛那里天生窈陷下去一点,而非后天碰撞引发的瑕疵。
我一直都不明白,黎宵为什么要将玉坠送给我。
一开始如果只是因为晕血昏了头,那么后来呢……他知不知道,送人一块刻着自己名字的玉坠在这楼中代表了什么?
我想,他大概是真的不知道,所以才那么随意地送了出去。
又或者,他是想将这块玉坠儿作为我额角受伤留疤的一种补偿。
——东西送到了,恩怨自然就抵消了。
他不用再有所愧疚,可以大大方方地抽身离去,然后将过往种种尽数抛之脑后,开始新的生活。
就像常先生所言,我不欠其他任何人的,其他人也不欠我的。
没有欠债,无需偿还,没有纠缠,也就是结束了因果。
既如此,黎宵他又为何时不时差阿九先生过来一趟,额外送上这么些东西,莫非……是担心我照看兰公子的旧居照看的不够尽心吗?
倒也不是没有那种可能。
想到这里,我突然感到一阵释然,转头对还在耐心等待回答的阿九先生说,不必了。
我说,我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
“已经送来的东西足够用上一段时间了。眼下才过年不久,马上又是元宵节,这样阿九先生也可以休息一下,不用辛苦跑这么来回地跑。”
阿九先生闻言,表示这是自己的本职工作,况且送些东西而已,实在算不上辛苦。
我笑着摇了摇头:“但枇杷会觉得过意不去。至于黎少爷那边,还烦请阿九先生给我句好。”
说到这里,我顿了顿,这才斟酌着继续道:“就说承蒙大少爷的关照,枇杷一切都好,也会继续打理好此间的种种,让黎少爷尽管可以放心。还有就是,提早祝他元宵节快乐吧。”
阿九先生听了我的话,照例干脆地点头应下。
我知道,阿九先生会将这些话原封不动地回报给黎宵。
所以,接下来一直到元宵节之前,我大概都会是一个人度过。
其实想想也没什么。
毕竟,除夕夜我也是一样这么过来的,别人守年岁的时候,我早早就睡下了。
等到爆竹声噼里啪啦地四处炸响开来的时候,我冷不丁地惊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已经睡着了好一会儿。
我于是爬起来,给自己倒了茶捧在掌心,茶凉了又热。热了又凉,我站在窗户底下听着外头的喧哗声从天黑一直热闹到了天明。
管事的难得大方地包了红包,几乎人手一份,当然送出红包的对象不同,份额也就有多有少。
我吃穿都在楼里,平日里自然用不了什么钱,随手就将红包放进了挨着床板砌在墙中的小柜子里,最下层的抽屉里已经放了不少银钱,都是我来到兰公子身边之后慢慢攒下来的。
数额早就超过了我的卖身钱,却不一定够我如今的赎身钱。
不,就算够了赎身钱,我一个人决计也是出不去的,除非……除非什么呢?
我暗笑自己的痴心妄想,晃晃脑袋,企图将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统统都丢出去。
指尖碰到褥子与墙壁的缝隙间一个凉凉的硬硬的东西,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枚崭新的铜板。
上头有着市面上寻常流通的钱币所没有的独特花纹和样式,所以我一眼就认出那是冬至晚上黎宵包在香菜饺子里,预备给兰公子讨彩头,却阴差阳错地入了我的口,还顺便崩掉了我的两颗门牙的那枚铜板。
也不知怎么就掉到了这种地方,直到如今才发现。
想起那个夜晚,我仍旧觉得那是从有记忆以来、自己度过的最最热闹的一个冬至。
可惜,不过是一个多月之前的事情,却好像已经隔着半辈子的时光……也许没那么夸张,至少也是隔着生与死的。
我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摸那枚铜板。
心里想着既然是黎宵的东西,干脆就和那个装玉坠的盒子一样放在床头。如今,黎宵怕是不会再来,那玉坠看样子也就还不回去了,索性放在一起整整齐齐。
没想到只是轻轻一碰,那铜板竟然就从床和墙壁的缝隙间漏了下去。接着发出咕噜噜的滚动声,然后也不知撞到了什么,一下子没了动静。
我连忙探出脑袋往床下看去,结果被踏板挡了个正着。
从勉强从缝隙望进去,也是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瞧不着。
我失落地盯着那漆黑看了许久,心里猛地像是被人拧了一下,闷疼闷疼的。
……好像,我掉落的不仅仅是一枚铜板,而是整个关于那个冬至夜晚的记忆。
我保持向下探出上半身的姿势,一动不动许久,直到眼前因为大脑充血开始出现大片大片的黑色。
然后身体失去重心,随着咚得一声闷响,我连人带被子一头栽了下去。
撞到脑袋的瞬间,我好像真的看见了萤火般飞舞的光点,慢慢消散在黑暗之中。
我听见一道不甚明显的脚步声,然后是外外间的门被推开,有人走进来的声响,极轻微,却又异常清晰地穿插在细小而尖锐的耳鸣声中。
有人走了过来,脚步声停在了近前。
我整个人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倒挂在床沿,只能从受限的视野中瞧见一角深色的衣袍,如莲花花瓣般轻盈地舒展在空气中。
我感到一双温暖结实的手臂伸过来将我整个抱起来,稳稳地放回了床上。
墨色的长发垂落下来柔柔地遮挡住了我的视线。
动荡不安的视野之中,我依稀像是看见了那人的一小半侧脸在眼前一闪而过。
仅仅是一眼,我的眼睛就蓦地瞪圆了,因为我分明瞥见了那白皙肌肤上一颗细小如血珠的红色泪痣,艳丽的,刺目的,让人移不开眼睛的……
“兰……”
我在慌乱间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因为无法用语言传达,只能用力地伸手想要攥住对方。
脑子里乱哄哄地像是有两道声音在彼此打架。
坚决的声音说:不可能的,兰公子早就死了,所以这个人绝不会是兰公子。
另一个有些摇摆不定的声音则弱弱地提出质疑:可从头到尾都只是从别人的口中听到的兰公子的讯息,既然没有见到兰公子的最后一面,说不定……
前者立刻反驳:所以,意思是黎宵那家伙会拿兰公子的生死开玩笑吗?
弱弱的声音迟疑了:可……可这个人长着和兰公子一样的红色泪痣诶,连位置都一模一样。
坚定的声音再次表达了反对:这世上长着一样颜色一样位置的人多了去了,总不能随便抓一个都当成是兰公子吧。
弱弱的声音有些迟疑:也没有多到那种程度吧。
坚定的声音闻言,很是不屑的样子:光是最近就认识了一个。
——他啊?
——就是他。
——可是做梦时候的事情,也可以算作内吗?
——可谁又能肯定那就是在做梦呢?
弱弱的声音没动静了,然后在那个坚定的声音的怂恿之下,在我的脑海中一起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兰……”
是兰的兰,而非兰公子的兰。
再度唤出那个字眼的同时,我感到一只手握上了我的手腕。
我好像听到了很轻的一声叹息,伴随着手指被轻柔而坚决地分开的动作。我的手里被塞进了另一个东西,圆圆的,硬硬的,扁扁的一枚,还带着那人手上的余温。
我有些不知所措地捏着那个东西,直到眼前的黑色斑块随着晕眩感的消退一起散去,再抬眼,哪还有什么穿着深色外衣的人?
唯余空气中淡淡的烟火味道,像是药香又像是寺庙中礼佛的线香,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兰花的香气。
——花香是从窗台上传来的。
那天,我收起枯萎兰花的粉末之后,就请人移了一株新的兰花放在原本的瓷瓶中。
味道一直都不怎么明显,可能是因为我一直待在屋子里的缘故——正所谓久而不闻其香。
偏偏这兰花香气在那阵烟火气息的映衬下变得明显了一些。
所以我很肯定刚才的一切并非幻觉,更何况,我手中还有那人留下的一枚铜钱。
花纹样式和我记忆中黎宵包在饺子里的那枚很是相像,但看得出似乎已经有些年头,色泽偏暗淡,带着岁月磨洗过后特有的柔和。
这时,外间再度响起脚步声。
我浑身一凛,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连接里外间的入口处。
……莫非是那人不知何故又去而复返了?
我心中有些紧张,口中也有些发干,一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那枚铜钱。
那脚步声很快来到了入口处,一道人影出现在帘幕之后。
既非兰公子的鬼魂,也不是什么梦中蒙着面纱的神秘青年,而是一个切切实实的大活人。
“阿九先生?!”我不禁叫出了声。
大概是我的语调稍显激动。
阿九先生闻言,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神情:“抱歉吓到你了,我敲了门但是一直没人应声,又发现门虚掩着,觉得有点担心就自己进来了。”
“没,不是的,其实是我刚才……”
我刚想解释,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说我因为盯着滚进床肚中的铜钱一头栽倒,迷迷糊糊像是看见一个很像兰公子的梦中人,并且那个人还将我从地上抱起来,另外给了我一枚铜板?
这种事情怎么听,怎么都让人觉得古怪。
搞不好还会让阿九先生误以为我是精神出现了什么问题。
可是……我也确确实实地看见了。
对了——
“阿九先生过来的时候有看见什么人下楼吗?”
这里原本就比较清净,在兰公子走了之后,除了管事和少数一两个楼里人,几乎不会有人来这边。
最主要的当然是管事的吩咐,但也有相对迷信的人觉得兰公子属于横死不吉利,所以不愿意靠近这边的。
那人前脚刚走没多久,阿九先生便来了。
也许,两个人在楼梯上擦肩而过了也说不定,那样的话……
可是阿九先生闻言却是摇了摇头,表示一路上并没有看见别的什么人。
“怎么了?是发生什么事情了么?”他说着,看向我的目光中既有出于担忧的关切也有不解和迷惑。
像是那一天,在听到我一口应下不参加兰公子葬礼时脸上的表情。
见状,我唯有摇头。
“没什么,我刚没注意摔了一跤,迷迷糊糊好像听见有人在屋外走过,应该是听错了,也许是风吹过的声音。”
我说完,才发觉这个理由从前好像用过了。
不过索性,阿九先生并没有多想。听到这勉强还算说得过去的解释,他浓黑的眉毛稍稍舒展开来。
“也是,最近风大,闹出些什么声响也是有可能的。”顿了顿又看向我,“你刚说摔了一跤有没有伤到哪里?”
我摇头,笑了一下:“一个好端端的大活人,哪有那么容易受伤?”
可是,对上阿九先生真诚的面孔,我还是忍不住补充了一句:“当然,枇杷下次会注意的。”
然后,我问阿九先生怎么突然来了。
阿九先生于是一拍脑袋,像是才想起有正事要办,从怀里摸出两个红包塞到我手里。
“这个是少爷的。还有一份是我和老六兄弟几个的,不多,就当错热闹热闹,你可千万别嫌弃。”
瞧着那两个同样漂亮喜庆的大红包,怔愣了一瞬,这才低着头道了声:“怎么会呢?”
……怎么会觉得嫌弃呢?
毕竟这么多年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收到这样多的新年祝福。
我道了吉利话,伸手接过那两个红包。
“新年好呀,新的一年平平安安红红火火顺顺利利。”我说。
“你也是。”阿九先生爽朗地笑着回答道,“大家都是。”
那天下午的时候,常礼也一蹦一跳地跟着常先生来拜年。
我有些惭愧,哪有常先生一个长辈亲自上门来给小辈拜年的。可是常礼却说,他爷爷不讲究那个。
“再说了,我不是比哥哥年纪小吗?来拜年的是我,爷爷他就是顺便的。”
听到这个顺便的,常先生似乎有些抹不下面子,轻咳一声,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红包。
“老夫可是带着诚意来的?你呢?”常先生不屑地捋捋胡子。
没想到常礼一脸的理所当然:“我有我自己啊,我就是最好的礼物。”
说着将圆圆的脑袋凑过来贴近我的手掌,圆圆的黑眼睛亮晶晶的闪着跃跃欲试的光芒:“我的运气超好,哥哥来摸摸我,来年的运气可以翻倍哟~”
余光瞥见满脸写着没眼看,所以默默移开视线的常先生。
我笑了笑,也拿出自己准备的红包递给那孩子。
在常礼惊喜地盯着手中的红包看时,轻轻将手掌放在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上摸了摸。
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也跟着往我的掌心蹭了蹭。那种柔软的触感勾起某些不算太过遥远的记忆。
我几乎是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个和黎宵同榻而眠的夜晚。
少年也曾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向我贴近过来,用自己被发丝凌乱缠绕的面颊摩挲我的手掌。
——也不知那时的他梦见了什么。
只是我现在想起来,依稀还能感到手掌连着关节处那种沉甸甸的酸麻感。那是被对方当做枕头压了许久的后果。
那一天两人登门时,我还不知道爷孙两个过几日便会离开。
也许常礼是早就知道的,所以那天一直缠在我左右,也不像往日里那样叽叽喳喳,就是一双圆圆的黑眼睛总是有意无意地盯着我看,仿佛第一次见到似的。
我隐约觉得他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但他不说,我也没有主动去问。
有些事情若是注定没有结果,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提起,也省得空欢喜一场,徒添了几分失落。
不过,常礼倒是对床头柜上的小盒子很感兴趣的样子。
大概是小孩子天性里大多喜欢颜色鲜亮的东西。
“那是什么?”常礼一脸好奇地问道。
脸上的表情有点像是第一次在隔壁见到他,那时他盯着窗台上的一株兰花探究地看得出神,也不知是在脑袋瓜里想些什么。
我想了想,取下来捧在膝头打开来给他看。
原本还兴致盎然的常礼在看清五彩绳结上的玉坠之后,一下子安静下来,原本在床沿晃了晃去的一双小短腿也不晃荡了,只定定盯着那块玉坠看。
大概是角度原因,那双本就漆黑的圆眼睛中的乌眼仁儿似乎比平时看着更大了一些,就好像向四周晕开了一圈。
我正想问这是怎么了,常礼忽然抬起头看我,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张口就是一句。
“哥哥就那么喜欢黎宵那个大笨蛋吗?”
我莫名其妙地啊了一声,不知这又该从何说起。
“……你怎么会这么觉得?”我问。
闻言,常礼拿小圆指头戳戳玉坠上刻的名字:“这不就是那个大笨蛋的名字吗?哥哥单独送玉坠就算了,竟然还拿了这样一个盒子小心装起来。不是偏心是什么?”
我想回答说,那根本就不是我送给黎宵的,而是黎宵送给我的。可是那样一来似乎就更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