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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林展宏领朱灵过来,林父根本没有抬头看她,只是低头看着报纸,叫所有人退下,包括林展宏,独留下朱灵谈话。
“展宏昨天说要把木塑厂给你,这样,他娶个一厂之主的单亲妈妈,我这老脸不至于太无光。但朱小姐,你若没有这个头衔,是不是连展宏都觉得娶你这样的女人进来,我们林家会有失颜面呢?前几天你还口口声声说不图钱,可是,你真的一点都不图吗?”
林展宏总是先斩后奏,此事,朱灵其实并不知情,她之前一直以为自己的努力,赢得了上天的怜惜,所以才有天上掉馅饼砸中她的好事,此刻她终于醍醐灌顶:原来掉馅饼的不是天,而是展宏,他一直都站在我面前,带着大小各异,花式各样的馅饼,适时地便塞一片进我嘴里,让我衣食无忧,前程似锦......
可她并不是一个胃口大的人,也自知有些嗟来之食可能会撑破肚皮。她听出了林父语气中,挖苦和质疑的意思,心里万分委屈。哪怕确实是无欲无求的人,只要跟财富站一起,也会被无端冠以图谋不轨之名。
朱灵委屈归委屈,可心明归心明:展宏是天上落入尘埃,为我怒放的花,而我本就是泥地里倔强生长的草,一定要将他盛开的模样,衬托得天上人间,绝无仅有。伯父的认可,应该就是天上的甘露吧,可将这尘埃中的伊甸园,催生得花团锦蔟,春色永驻!我被谁误解都可以,唯独不能是伯父,绝不可以!
朱灵看不到林父藏于报纸后面的脸上,是否已写满了轻视和怀疑,但不管是什么,她都鼓起勇气,走至林父跟前说:“伯父,恋爱中的男女,身份确有高低贵贱之分,但爱情本身是没有的。木塑厂这事,我即不知道,也不在乎,若真要说有什么贪恋的话,我只贪恋展宏他这个人,绝不是他腰包里的东西。”
朱灵将自己的坚强镇定表现得淋漓尽致,心里却清楚自己身份的低微,这番一气呵成的铿镪有力之后,接着又画风直转,双膝跪下:“展宏对我实在太好,好得我无力回报,求伯父您成全我们,让我做牛做马服侍您孝敬您,让我做个不离不弃的贤妻良母,陪着展宏,至死不渝,好吗?”
朱灵多希望,林父能稍微挪一挪那报纸,这样,他不必抬头,便能看见她,看见她那双诚挚的眼,并希望他通过这双眼,看见一个真实的自己,好像这薄薄的一张纸,就是套在幸福之上的枷锁,无情地将她拒之门外,让她和林展宏的幸福,近在咫尺,却又触不可及。
朱灵的高低贵贱之说,恰好说到了林父的心里,他当年的爱情也遭到了女方家人的极力反对。因为成份不好,他抄家,游街,戴高帽,该经历的和不该经历的,他都经历了,在那动荡的岁月里,连亲情都可反目,更别说爱情。
林父叫朱灵站起来,叫她站起,自己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前尘往事,历历在目,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然而年轻的他,为了心爱的女人,其实在妻子家人面前也曾跪过,只是跪也白跪,结婚的代价,先是妻子的逐出家门,后是受他牵连的批斗游行。
回想起妻子在众叛亲离中,坚持与自己一起,受苦受难的点点滴滴,林父内心感慨万千:我和阿琪的爱情,在我们的年代,又何尝不是一朵天上落入尘埃的花呢?随时随地面临凋谢和摧毁,却一直如寒冬腊梅般傲雪开放。
他记得最后一次的“坦白从宽”,被抓去的当时,妻子死死抱着他,在他怀里颤抖不已:“林子,我马上就要生了!”
“阿琪,我没事,很快就回来,你要照顾好你自己!”林父轻轻拍着妻子的背,尽力安抚,嘴唇却也是不受控制地颤抖。
旁边的人终于等得不耐烦,上来拉开二人,刚拉开,妻子又上来抱着丈夫,可每次刚抱上或刚牵上手,又被推开,几个回合,林父怕妻子摔着,一边主动出去,一边回头劝说:“阿琪,你别过来了,别怕,我马上回来啊......”
“啊......啊......林子,我肚子疼!”妻子捂着肚子,慢慢在门边滑到地上。
“阿琪!阿琪!”林父想挣脱回来,却被死死抓住,急忙冲隔壁邻居大声疾呼,“李嫂,李嫂,快帮忙看看阿琪,是不是要生了?!”
见李嫂奔到妻子身边后,林父才挪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三回头地离去。据说,妻子就是在那一刻,在过度的拉扯和惊惶中,提前将儿子生了出来。
儿子来到人间的第一眼,他没能看见,只能日后在妻子的描述中,尽情想象,他所能见的,是妻子跟他以来,日渐憔悴的脸和脸上提心吊胆的神情,那神情如刻刀般雕刻在她脸上,一刀深一刀浅,纵横交错,以至于他甚至都想不起初识时,她脸上的娇美模样。
所幸,林展宏出生后不久,文革结束,他总觉得是孩子给他们的家带来了希望和转机,因此,对于幼儿,他总有一种莫名的喜爱和怜悯,也为此做了许多慈善事业。
林父轻轻抛回一句,但语气却不似先前冰冷:“前几天还说要离开,现在又说要留下,翻手是云覆手为雨的人,可信吗?”
朱灵闻言又扑通一声跪下,低声哭道:“您来找我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怀孕了,那时确实打算离开的,但现在有了展宏的孩子,您能不能看在孩子的份上,成全我,就当是可怜这个孩子!”
朱灵,终于还是放弃了所有尊严,为了这份对自己而言,不愿,对腹中胎儿而言,也不能放弃的,爱情!
朱灵的言行举止,像一根时代久远的线,轻轻地牵扯着林父的心,牵扯着那段艰难而又温馨的过往,让他不禁扪心自问:年轻的时候渴望得到长辈的点头,为何如今自己做长辈了,却又不愿给年轻人点头?
他那张藏在报纸后的,早已预备好的,冰冷脸庞和冰冷言词,慢慢有了温度:“起来吧!等会儿有人带你去医院检查,如果没怀孕,我有生之年,你和展宏的事,免谈;若真怀上,三天后给你们答复——不过,即使允了你俩,婚前协议也是免不了的!”
朱灵刚走出书房,明叔说了声:“朱小姐,这边请!”
一直等在书房门边的林展宏,一声不吭地看着眼圈微红的朱灵,心想:爸和她在里面到底谈了些什么,为什么哭了?
林展宏一个神情恍惚,朱灵已一个低眸,跟着明叔出去了。他忙跟上,一把拉着朱灵,搂在怀里,警惕问道:“明叔,爸不会叫你带她去堕胎吧!”
“董事长只是想进一步确认,朱小姐是否真的怀孕!”
明叔的话让林展宏放了心,若真是堕胎,他无论如何都要紧紧护着朱灵,寸步不离。林展宏在朱灵额上轻轻一吻,说:“去吧,别担心,我回头找你!”
明叔带朱灵走后,林展宏折回父亲书房,可还没开口,依旧埋在报纸后面的林父,先来了一句:“阿明回来前,不要打搅我!”
林展宏又只好退到书房外,立在门边,静静数着手表的嘀嗒声,一秒又一秒,颠三倒四地不知数到哪了,还是迟迟不见明叔回来,他开始坐立不安,来回踱步,频频望向大门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