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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同辈弟子都知道,太虚第十四代掌门无尘子私心底里深深喜爱着玉玑子。
其实名门正派都是按资历排辈份的,像玉玑子这般中途入门的弟子,往往得不到真正的重视,而无尘子却对整个沉默温和的青年人赞赏有加。
后来有传闻,无尘子私下里对同辈长老评价说,整个年青人虽然不爱说话,但神情坚毅沉稳,未来,修为定不可限量。
于是,玉玑子便在太虚观安安静静度过了十年。他穷尽所有可能,阅读了太虚观中所有秘籍,从天文地理到武学精要,孜孜以求所有的知识,不懂之处,无尘子也会倾力教授。这十年中他极少与人交往,不过,面对同门的时候,他也会装出冷喻教给他的微笑,温和而友善。这段时间,玉玑子和明显地体会到当年冷喻教他假笑和温和待人的好处,要知道,一个沉默不问世事的青年很难招人嫉妒和厌恶,自然,也会避开许多祸端。
在玉玑子二十八岁的时候,无尘子对他说,你可以出师了。出师,意味着无须在门派里修炼,可以自由在江湖上闯荡,可以收弟子,甚至,可以入朝做官,像太虚历代修为更高的弟子一样,成为王朝的二国师。
当玉玑子背着宝剑和葫芦,顺从地向无尘掌门叩头拜别时,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有一双黯淡的眼睛在背后死死盯着他转身的背影,而正是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他的天下,从此而始。
出师后,玉玑子悄悄回到了当年冷喻曾居住过的茅屋。太久未曾修葺,小屋早已杂草丛生,他却能如十年前一般,安静的坐着,放下背囊里那些在门派中获得的邪影真言手抄本,一点一点的开始修习。多日后,他唤出了巨型的邪影,这次他并未潸然泪下,只是紧握着那黑影巨大的手。
我会与你走到天下的巅峰。玉玑子在心里信誓旦旦地说,回过头,却看到了一个佝偻的老者。
这个老者,玉玑子并不陌生,以前在太虚观大堂里偶尔见到的,据说是王朝的重臣,虽然当时,他并未关注过。
玉玑子感觉得到,面前的老者是不会任何术法的凡人,可他丝毫不畏惧地,挺直了腰背走到他面前来,如久违的朋友般,像他的邪影打招呼。
“你的这个大家伙很威风。”他想玉玑子微笑,仍然腰背挺直,双目炯炯,丝毫不露任何疲态和惧意,仿佛不知道,玉玑子只要念动一句咒语,这邪影就能把老者完全吞噬。
发现别人不可告人的秘密后,还能如此从容优雅落落大方,直觉告诉玉玑子,面前的人,绝非池中之物。
“你还知道些什么。”明白自己早落入网中,玉玑子也开门见山,他也是明白人,若这老者有意害他,现在找上门来的,只怕是整个太虚观。
“其实也不算知道很多,只是一直在猜测,你和那个太虚魔女的真实关系。总觉得,连我都找不到的女人,那颗脑袋不那么容易掉下来。”说着,老者微微地笑着,这种城府极深的笑容,只看到脸上的褶皱一层层折起,而一点都窥探不到皮面下的内容。
玉玑子觉得这种笑容有些恶心,但他不得不承认,面前这个堆满了假笑的男人可以带给他干净的人生所不能拥有的一切,是的,此时,玉玑子看到了,这个满脸虚伪的老人心里,装着整个大荒的秘密。
如果跟随这样的人,也许有一天,他自己手掌里也可以提着整个大荒。玉玑子如是想着,于是,他对老人说:“我想,你的队伍里,需要我。”
后来这个老者,夏王朝的丞相默告诉玉玑子,就在他说出,“你的队伍里,需要我”这句话时,他就把这个二十八岁的青年看成了自己的未来。因为就他看来,一个能承载未来的人,定有超卓的能力、无比的自信,以及,对自己正确的估价和不卑不亢的态度。这四点,从玉玑子吐出那句服从的誓言中,体现的淋漓尽致。
“你知道吗,你毕竟是冷喻的弟子,若是当时你表现的过于倔强不屈或谦卑求饶,无法证明你的价值,我都可以处死你,以绝后患。”默是以聊家常的口气说出这一切的,但口里的对白却足以让人心惊肉跳。而站在一旁的玉玑子却同样没有任何反应,一卷卷的卷宗翻给默看,好像对方说的只是,今晚想吃什么菜式。
“我们选择了彼此,而且,事实证明,我们的选择没有错。”等到那些卷宗翻完了,玉玑子微微抬起眼睛,目光直率而笃定,唇角上荡漾着微笑,这时候,他的微笑已经完全同默一样炉火纯青,没有人能看得到笑容下面的情绪。
加入默的队伍后,玉玑子第一次真正见识到了什么是权力。默的身份,是夏王朝的丞相,丞相其实是统领六典的百官之首,掌握着国政的方方面面,但却受着卫国公盲夏、云麓太虚两位国师的掣肘。
卫国公盲夏,少年时救过夏启的性命,后来追随夏启建立家天下,一直不弃不离,是赫赫战功的旧臣。在朝中一直对启王忠言规劝,复制太子武观,算是相当耿直也相当有分量的一位重臣。
云麓太虚二位国师,专心术法,对朝政干预不多,但为人也清明耿直,在朝堂上,往往也向着盲夏说话的。
平心而论,玉玑子欣赏盲夏的耿直与清明的,他身居高位却两袖清风,并且对平民亲和而没有架子,甚至乐于倾听农妇的怨愤征夫的悲泣,是个绝对的好人。
然而,玉玑子并不觉得盲夏是个好官。过分的清明和耿直,往往让他游离于其他官吏之外,所有的下层官吏对这个卫国公,都是敬畏、避讳、却敷衍了事。
在这些官场的沉浮中,玉玑子自认不是清明的。他对金银财宝都没有什么嗜好,但逢迎往来间,对下级官吏的大小供奉也都来者不拒,亦会昧着良心为事主办事,欺压平民,看惯了许多眼泪。而这样做来,他倒是很办成了几件事,防涝治旱都有功绩,镇压周边诸侯也是立竿见影。
因为玉玑子明白,如果不让下级官员认为你与他们是一条道路上的,便无法同心,他们也不可能全心全意执行你的方案和措施。
“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倒是深谙为官之道。”当玉玑子带领军队成功平定燕丘之乱后,默拍着他的肩膀道,“为官者,注定不能是寂寞的人。”
这个时候玉玑子只是默默望着自己的脚。经历了这多事,他确实明白的,明白怎么与人相处,明白怎样去当官,明白如何才能爬到权力的最高处,可是,越是走得高,越是受到更多的欢呼和羡慕,他反倒比以前更加孤独寂寞。
仿佛天地之间,就只剩下他和他的邪影,孤独地站立在茫茫天地间,站立在众神创立的规则间,看尘世众生沉沉浮浮,无端地慨然而叹。
玉玑子也不得不承认,默是个玩弄权力的高手。没有旧功勋的丞相,上要赢得启王首肯,下要获得百官认同,无论为官或行事,都必须小心谨慎。
而且,在江湖之中,默也有自己的势力网。他在每个门派都安插了自己的眼线,比如当年残害莫非云、冷喻的卓成文、李丰武等,都是默的手下。
在默的卷宗里看到这些名字时,玉玑子突然感慨莫非云和冷喻都是多么渺小而简单的存在,早被困顿在别人布好的网里,徒劳挣扎,甚至到死,也不知道幕后真正的黑手。
不过玉玑子同样佩服莫非云的机警,在如此严密的天网中,努力保全着冷喻的安全,直到最后献出自己的生命。这时候玉玑子想到了不停被江湖人士提及的“大侠”二字,他想,莫非云大概不算大侠吧,真正的大侠应该能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的,不过,在黑白颠倒的世道里,他始终坚守自己的底线,不计成败地去挽救一个被侮辱被损害的弱者,这份情怀,当得起“侠”这一字。
默从未跟玉玑子提过冷喻。玉玑子也不知道,自己的过去默知道多少,对于这个双方都暗自揣测却从不言说的秘密,他们两人就这样沉寂下去,直到未来那个命中注定分道扬镳的时刻。
玉玑子在为官期间收留了许多孤儿。其实也不尽然都是孤儿,许多投奔而来衣食无着的青年也被他收入麾下,教授术法悉心培养,后来,跟随他的许多得力大将,比如金元术和金坎子,都是当时被他收养栽培的弟子。也从这些时候开始,他逐渐建立了自己的势力,日后他的门徒,渐渐占据了太虚观和王朝中的各个角落。
这些弟子中,大部分人是为了恩情和权势跟随玉玑子的,但那几个最心腹的弟子,却是认同玉玑子的理想和抱负的人。他们也同玉玑子一样,想要找到另一个世界的自我,想获得被神灵封印的力量,成为真正的人。
在这几个人眼里,寂寞的师父是如此高大,因为他在以凡人之躯,消耗自己有限的年华,去实践一个无人敢触及的梦想。这个梦想若是成为现实,改变的,将是整个人类,以及大荒的所有规则。
在玉玑子三十八岁那年,他羽翼渐丰,默告诉他:“现在,太虚观掌门无尘子大限将至,你可以去竞争太虚掌门之位了。“
这场角逐,早在玉玑子意料之中,此时的太虚弟子,基本上分为两派,一派拥立本门大师兄宋御风,宋御风自幼在太虚观长大,根骨清奇,为人谦和,论家世才德武功都是继承掌门之位的不二人选。另一派则拥护年轻的玉玑子,说玉玑子出山数年,为王朝立下赫赫功绩,身边亦有追随者无数,再加上默的势力在朝野江湖为他造势,说他乃是不世出的英才,太虚观也该抛弃按资辈排份,唯才是举。
其实玉玑子看得明白,这场太虚掌门继承人之争,其实就是盲夏和默之争,盲夏的旧规则需要循规蹈矩的宋御风,而默则希望在太虚观的主人,是自己的棋子。
玉玑子还能感觉到,其实垂暮的无尘子,也期待一场太虚观变革。这位衰老的掌门是从心里欣赏自己的才华,否则,不会容许这些流言在江湖上甚嚣尘上。
权衡考量后,玉玑子终于站到太虚观掌门和长老面前,用谦恭的语气说出自己角逐太虚掌门之位的期望。
当年亲见过那个场面的人说,那时的玉玑子还真有些风华正茂的飒爽英雄之气,满怀着意气来竞逐太虚观最年亲的掌门。而后来,他真正成为大夏二国师后,虽然也威风凛凛气宇轩昂,眉宇间那股奋发意气,却在不知不觉间消失殆尽。
当然,经历过那场背离和倾覆后,又还能有谁,能保持住心里那最后一点少年时的奋发和单纯的激情。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那一年,玉玑子和他的门人卸下了所有的官职。然后,玉玑子成为了太虚观的礼宗宗主。
太虚门派之主为当任掌门,掌门有权处理门派内一切事务。
掌门背后有诸多长老,监视和掣肘太虚掌门的行为,如果发现掌门行为不端或走火入魔,五个高辈分长老出面,则可废止掌门权力,重选掌门。这些长老往往云游大荒,不住在太虚观中。
掌门之下有首席弟子,成为云华殿主,在云华殿协助掌门处理门派日常事务。不出意外的话,云华殿主将成为未来的掌门。
云华殿主之下,有法、礼、兵、膳四宗主。法宗宗主主管门派内弟子的刑罚,嗔戒犯戒弟子,监视所有对太虚观不利的动向。礼宗宗主主管祭祀、道场等礼节,并协调与王朝江湖各个势力的礼节关系。兵宗宗主管理弟子修炼术法,教导弟子正确引导体内浊气,并掌管观内的比武修炼事务。膳宗宗主则管理观内的弟子饮食起居等诸多杂物。
太虚弟子在王朝担任二国师,也有热衷权力的太虚弟子在朝堂任官。太虚观只是冷冷的监视着,这些人在太虚观里只能算普通的弟子,没有特殊的地位。
从这个位置来看,玉玑子礼宗宗主的地位,不仅低于当时身为云华殿主的宋御风,甚至在法、兵两宗握有实权的宗主面前,也谈不上说的起话。不过,哪怕这样,无尘子给了一个朝官性质的弟子如此高的地位,仍让观中长老心生不满。
“我明白,让他如此僭越在太虚观历史上是前所未有,但我也只给了他一个并无实权的职位,老实说从礼宗宗主跨越为代掌门,完成这个创举,也是奇迹。”无尘子淡淡回应着那些质疑的长老们,“何况,我时ri无多,他的机会实在不大。”
可哪怕是这样一个渺茫的机会,玉玑子还是去了。他带着自己的门徒,全力以赴,动用自己为官时在各方势力打下的人脉,协调着太虚观和各方势力之间的关系。
并且,在演兵革政方面,玉玑子也提出了许多雷厉风行的革新措施,而且,他言语温和恳切,让法宗兵宗门人亦对他好感顿生。
这个时候,玉玑子真的以为,凭着自己的能力,能够成为新的太虚掌门,创造一个前所未有的奇迹。
燕丘草原溟矿之争,让玉玑子终于发现,对于杼默而言,他只是个要挟盲夏的筹码。
燕丘草原虽名为华夏王朝土地,但王朝兵力薄弱,草原游牧民族势力兴盛,也算是王朝兵力触及不到的真空地带。
而当冶炼武器农具的溟矿在燕丘被发现后,让这片一直被忽视的北方沃土,忽而有了重要的意义,而盲夏一向注重与北方有穷氏等游牧氏族酋长的关系,其良好的声望也让他赢得了游牧氏族的敬重。
溟矿这种珍惜的物资,对于杼默派来说亦是不可或缺,但燕丘的游牧民族向来只尊重盲夏,于是,杼默为了从燕丘得到物资补给,就必须在许多政治利益上对盲夏派做出退让,而放弃玉玑子,转而支持宋御风继承太虚观掌门,就是杼默政治退让中的一个重要筹码。
是的,杼默欣赏玉玑子不世出的才华,但其高傲的姿态和深不可测的野心,从来不可能让杼默真正信赖他,何况,玉玑子还有个叫冷喻的师父,杼默永远猜不透,玉玑子心中到底想的是什么。
对于杼默来说,玉玑子是块很珍稀的璞玉,他想,大概终他一生,也寻不到第二个如此有才华的门生。但是,杼默深深明白,玉玑子的定位,就是成为一个重要棋子,在一个最有利的时机不声不响地牺牲掉。
谁都不喜欢,养大后可能反噬自己的幼虎。
当然,玉玑子很快就知道了杼默的盘算,但他不动声色,只吩咐自己的所有徒弟,万事倍加小心,千万不能出一点差错。
“师父,不值得。”一年后的一个夜晚,玉玑子的门人陆之尚恳切地握住师父的手,道,“最近,我已经感到了很大的压力。相信师父明智,亦能清楚我们的处境。”
“你说。”玉玑子拂袖,唇角噙着让人琢磨不透的笑意,“你到底感受到了什么。”
“最近我们出去办事,诸事都有些为难。以前杼默派的官吏都对我们殷勤有加,百般宽容,如今,却开始处处挑剔,多亏师父以前一直对我们管束甚严,要求门下弟子处处谨慎留心,才勉强没留下口实……弟子……弟子甚至怀疑……”陆之尚欲言又止。
“继续说。”玉玑子仍是游刃有余的神情。
“弟子怀疑,杼默太宰根本就是想挑出我们的错处,然后……然后把师父这一系一网打尽!”说着,陆之尚叩头在地,“弟子知道这样揣测太宰实在冒昧……但是……”
“但是,你还是怀疑,杼默心里,真正支持的是宋御风?”玉玑子噙着笑,把他内心的话说出来,“或者,是你这阵子走得很近的那姑娘这般告诉你?”
“师父恕罪!”陆之尚几乎要把额头叩出血来,“白师姐虽有与弟子提过,不过,刚才所说的一切,也是弟子自己感同身受……”
“也罢。”拍了拍着身上的尘埃,玉玑子唇上的笑意忽而敛住了,“之尚,当你跟随我的时候,我记得,我曾很明白地告诉你,我走的,并不是一条坦途。”
“弟子绝非贪生怕死”陆之尚再次把头叩到地上,“当年若不是师父相救,弟子早死在那场洪水之中……”
“旧事不必提了。”玉玑子摆了摆手,陆之尚突然发现地上不知觉落了一根头发,是全然的银白色。
再抬头,这个年近不惑的男人依然目光炯炯,只是脸上却微微显出一点少见的倦色来,然后他走过来,拉起跪在地上的陆之尚,语气神态竟是少有的坦诚和温和。
“之尚,接下来我所说的话,你记住便好,万不可说与他人听。”玉玑子悄声道,“我很明白的,太虚观的继承人只能是宋御风,盲夏和杼默都选择了他,当权者需要一个循规蹈矩的未来掌门。”
“不过,盲夏和杼默不是势不两立的吗?”陆之尚瞪大了眼睛。
“年轻人,朝中的派系争端只是为了分散民众的注意力而已,其实,所有朝官的终极利益,都是高度一致的。”玉玑子长长叹了一声,“这些年来,我一直也只算个下级官吏,但对官场里的那些东西,比谁都看得清楚。”
“还不明白吗,这个时局,朝政与江湖对立,朝中两派倾轧,江湖各派纷争,都只是一些表象而已,事实上,到了最重要的攸关利益时,他们的选择都会毫无异议地统一……”玉玑子冷冷地笑,眼神尖锐而洞明,“你想想看,要是两派人马真正水火不容,不停倾轧耗费国力,这大夏朝何以为继,不早就分崩离析。”
夜凉如水。玉玑子的声音比夜更冷。不过,在这些单刀直入地揭开伤疤的话里,陆之尚却渐渐地把头绪理清了些。
不错,师父这些年,走得太顺利了。细想起来,玉玑子确实没有资格获得杼默全然的信任,如杼默般老谋深算之人,难道指望他真心地欣赏一个与他非亲非故的青年才华,不惜一切地培养他,并委以太虚掌门这般重要的位置?
而且,杼默本就是个疑心极重的人,对于李丰武、卓成文之类的爪牙,他都用砂岩毒虫里提炼的连心蛊控制,而唯独对玉玑子,却没使用任何禁锢之道。
别人都只以为是特别看重这个才华横溢的青年,这十年来,玉玑子和他的门徒确实也尽心竭力为杼默效忠。
但师父终是在心里明明白白的,他明白杼默不是荫庇后生栽培未来的良师,杼默花大代价培养一颗棋子,总有其用处。
“那么,杼默太宰苦心培养师父您十年,原来,就是为了让您成为宋御风的踏板……”陆之尚喃喃道。
玉玑子没有再说话。陆之尚却已全然明白。
杼默和盲夏都从未想过让玉玑子成为太虚掌门,但宋御风的平庸和规矩,并不能完全征服太虚的门人,尤其,让渴望变革的无尘子不满,于是,为了堵上所有人的嘴,宋御风需要一个踏板,一个,极度惊采绝艳的踏板。
于是,在这个踏板的选择上,盲夏和杼默做了妥协,他们共同选择了玉玑子。共同培养他,将他送到高高的云端,再慢慢消磨他的锐气,让他光芒慢慢被宋御风磨去毁灭,什么少年英雄,终只是江湖传说里的一场笑谈,在历史的尘埃中被耻笑和遗忘。
夜冷无言。
陆之尚在夜的冷气里浑身颤抖。他如今才清晰地看到,自己这位一帆风顺少年得志的师父,其实只是踏在一条看似铺满鲜花的路上,而鲜花团簇之下,却是荆棘、鲜血和火焰,稍一不慎,便会尸骨无存。
陆之尚能猜到玉玑子的打算,杼默和盲夏确实要把他做跳板,但是,无尘子是欣赏玉玑子的,毕竟,太虚观是独立于王朝的江湖门派,若是玉玑子只要顺着这条路走下去,获得所有太虚弟子的支持,再步步小心不漏口实,大概,真走到最后,杼默和盲夏这种朝政势力也无力回天。
陆之尚知道,他这位桀骜不羁的师父,赌上了自己的一切来创造一个奇迹,实际上,这样下去,玉玑子真正成为太虚掌门之日,便是,与整个天下为敌之时。
陆之尚凝视着玉玑子的脸。陆之尚霎那间觉得面前的男人是如此孤独,但他脸上毫无惧色,似乎,始终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无限的信心。是的,陆之尚看到了,说这些话时,面前的这个男人浑身散发着一种高傲和堂皇之气,仿佛,哪怕面对整个天下,他,也会是那个最后的赢家和王者。
陆之尚心里突然也油然而生一种难以抑制的澎湃,他发现自己跟着一个如此杰出的,可能创造未来、奇迹和天下的人,在走着一条前人未尝敢前行的路途
哪怕前路布满荆棘。哪怕也许明日便会落入深渊万劫不复。哪怕,即使有一天,面前的男人站在天下之巅,他自己也早成为一颗棋子,默默沉埋于山脚无名的坟冢。
是的,哪怕洞悉了所有的未来,察觉了所有的险恶,陆之尚仍情愿义无反顾地跟随玉玑子,堵上自己的时间、身家和性命。
“我比谁都清楚,奇迹不常有,而困境长在。但在师父身边,只要看着师父的眼睛,听他说话,我也会相信,所谓虚无飘渺的梦想和奇迹,也真有可能变成现实。”多年之后,陆之尚做为玉玑子最信任的弟子之一,身受重伤奄奄一息时,他说了这样的遗言,“所以,我不后悔为师父所做的任何一件事。”
“出来吧。”突然,玉玑子一指朝天,一道青光从他指尖射出,直直击向屋顶的横梁!
一个浑身六祸白袍的少女侧身一闪,从横梁上跳下,脚尖轻盈地坠地,却不慌不忙,恭谨地抱拳行礼:“李丰武门徒白露菡,见过玉玑子师叔。”
抬起头来,少女浅浅一笑,露出小小的酒窝来,衣袖遮掩间,一行贝齿洁白如玉,霎那之间,玉玑子也觉得这个少女算得上“可人”。
当然白露菡并不算绝美的,玉玑子在朝官歌宴中见过无数各种风姿的美女,哪怕他少年时遇到的冷喻,那种喷薄而出的艳丽也胜过面前少女数倍,可是,当白露菡轻轻盈盈地站在他面前,落落大方地向他施礼时,他突然间就明白了,为什么陆之尚一直对这来自敌对方的少女情有独钟。
因为面前这少女身上,确实有种知性的柔和,以及,临危不惧的淡定。
“白露菡,原名周清婉,大夏朝太史周承独女,传说中的天才少女。七岁就能读万卷书,十岁懂天下事。”玉玑子翻开手里秘密的卷宗,说着这些不为人知的秘密,看着面前的少女嘴唇抿得更紧了些。
不过白露菡的容色依旧是平静的,微微沉吟着,她开口应道:“也不算什么天才。家父职位是掌管史籍的太史,但实际上,他在朝中的真实作用,是沟通盲夏和杼默两派的桥梁。我也只是不平事见多了,对这个时局,比其他孩子看得更清楚些。”
玉玑子一向过目不忘,这个太史周承他也曾有点头之交的,算是王朝里位列九卿的大官,管的不过是典籍史料一类,在朝中,大都也温和,只在杼默和盲夏两派争吵时,和点稀泥,双方都说说好话。八年前却被江湖人莫名其妙地刺杀了,刺客未查出来,成了无头悬案。
现在想来,大概是对盲夏杼默苟且的交易内情知道太多,被满门灭了口。
想到这里,玉玑子不禁深深叹了口气:“你父亲死的时候,你多大。”
“十二岁。”白露菡淡淡道,说到这里,她微微咬了咬嘴唇,却还是无比清晰地吐了出来,“我记得清清楚楚的,我的师父杀了我全家。”
感觉到面前的女子身上一股浓重的浊气,玉玑子猜得到,当年动手的只怕是李丰武,看到这小女孩根骨清奇,便留下收做徒弟,让她习练邪影,只怕,受着与冷喻同样的遭遇。
想着,玉玑子的脸色微微变了变,但少女却是沉静的,她甚至淡淡微笑起来。她就这样微笑直面着年过中年的王者,让苦难和沉重在脸上沉积,凝成缄默而残酷的花朵。
残酷悲哀,却又无比绚烂而美丽。
“师叔是明白人,我的过去,相信您比我自己都调查得清楚。”白露菡依旧淡淡笑着,“下面,师叔是不是该问我,到底是谁指示我来这里,让我妖言惑众,挑拨您与杼默太宰之间的关系?”
“呵,不算妖言惑众吧,不过,我对你背后的那个人很好奇。”玉玑子手指摩挲着几案,微微暗示着他内心的不安,毕竟,无论他对这个白露菡调查已久,却未曾找到她背后主使的蛛丝马迹。
“其实您应该也猜得到吧,师叔。”微微仰起头,白露菡直视着玉玑子的眼睛,“在这个太虚观,真正敢明着反抗杼默势力,从杼默的爪牙下拯救出我的人,唯有”
“云华殿主,宋御风。”吐出这个名字时,玉玑子微微闭上了眼睛。
他终于来了。玉玑子在心里说,兜兜转转到今日,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终于把他当成平起平坐的对手。
起身,迎着山间清冷的夜风,玉玑子看到那个素衫的男人正一步步笃定地向他这方走来。
不错,走来的人,的确是太虚观云华殿主,宋御风。
许多年后,在太虚观的上辈弟子记忆里,玉玑子和宋御风之间确实曾有一段蜜月期,甚至有人觉得,他们并肩而立,相视微笑时,彼此的神情亦都是真诚的。
所以当宋御风进入太古铜门,玉玑子突然转头投降妖魔之后,甚至有传言说,这两位太虚观的一代英才定是早有勾结,不过,当身在妖魔军中的玉玑子听到这些空穴来风时,只用手指淡然地摩挲着身边的几案。
身旁的陆之尚察觉到,这个细微的动作,和当年,玉玑子等待与宋御风的第一次会面时,骨节的弯曲弧度,几乎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