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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点一刻,方思慎走出医院大门,考虑是搭公车还是出租车。手机铃响,接通了,听见洪鑫说:“你往左边看,斜对面的报刊亭。”
果然,那辆黑色“骁腾”就停在报刊亭边上。
“我自己走就好……”
“你不过来,我就开过去。”
方思慎当然不想在医院门口惹人注意,只好走过去。坐下了,还是忍不住道:“你不用这样……”
那一个只当没听见,自顾问:“吃早饭了吗?”
方思慎缺的就是这门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无耻本事,只好答:“吃了。”
“我带了粥和点心,再吃一口?”
“不用了。”
洪鑫忽然侧头看他一眼:“方思慎,我是很认真地在追求你,跟你谈恋爱。”
方思慎脸刷地通红,好一阵才下去。直到车停,两人都没再说话。偏有一股浓稠粘腻的暧昧在车内狭小的空间里涌动,大清早的,熏得人酽酽然无端沾染了醉意。
“这儿下成吗?”
方思慎往外看一眼,恰停在博士楼背面花坛后的小路上,这个点儿有课的忙着去上课,没课的还没起床,如此休闲地带,一个人影也不见。
心想他还真是周到。“谢谢”两个字在嗓子眼里吊着,就是出不来。最后只点点头,默默下车。拐弯时回头望望,看见车子掉头离开,不由得站了一站。心中几分感动,几分感慨,几分宁定中的忐忑,茫然里的安详。
接下来的日子里,洪鑫或直截了当,或旁敲侧击,总能准确探知方思慎往返医院的安排,及时上工,尽心尽责当好司机。
他琐事多,待在项目组瞎混的时间渐渐变少,于是每次出现,总要搞出偌大动静,给干活的人买零食请宵夜,且明目张胆在方老师鞍前马后大肆狗腿。如此几番下来,同时看见这两人,不觉成为一件自然而然的事。
课题项目逐渐步入轨道,除去上课,方思慎大把时间精力都放在里头,只隔天去父亲那里陪一晚。
这一日周五,晚上八点主路上依然堵得水泄不通。方思慎坐在车里,头往下一点一点。洪鑫把座位稍稍往后调,伸手将他的头往自己肩膀这边搬。
“啊,对不起。”方思慎直起腰。
洪鑫忽然扭转身,费力地从后排抽过来一个枕头,搁在自己右肩上:“嫌我硌得慌?这样就行了,睡吧,不定什么时候到呢。”
方思慎揉了揉眼睛,假装没看到那个枕头。
“我说你,那么多人干活儿,非把自己搞得这么累。”
“也没有……正好考试周开始了,趁着这段时间把前面大家做出来的稿子过一遍,争取下学期开始前,拿出新章程来。”
心里却还压着一条没说出口。“金帛工程”提供的那部分已录入资料,虽然号称经过了甄别整理,然而自己就是从那里头出来的,怎么可能信得着?必然要从头再看一遍。这念头若传出去,被嘲笑自讨苦吃还在其次,更麻烦的,是当初经手的人跳出来找碴儿……
方思慎意识到这一点,自己都有点儿惊异。吃一堑,长一智,教训竟然不知不觉转化成了预知经验,这对他来说,不啻于历史性的进步。想起那号称盛世文化里程碑的金帛工程,那么多人,花了那么多钱和时间,造出一座宏伟而速朽的沙雕,自己脱身出来,义愤的心情是早就没有了,就连主持修建这座沙雕的人是谁,也常常会无意中忘记。
听见洪鑫嘟囔:“又没人逼你……专爱自个儿折腾自个儿。”
知他是好意,便笑笑。过了一会儿才道:“无论成果大小,这项目只要顺利完成,肯定得交给别人用。如果因为我的浅薄或疏忽造成错误,误导他人,我会觉得无法安心。与其将来后悔,不如现在多用点心力。”
无论如何,人生总有一部分,是自己能够掌控的。这一部分做到什么程度,丝毫怨不得别人。
“真拿自己当神仙呢,嘿!”
洪大少这么说着,表情和语气却是无奈又纵容,甚至带着莫名的骄傲意味。
“眯会儿吧,看你这黑眼圈,你爸见着铁定要唠叨。”
对方跟自己说话历来没大没小,但这般被指挥被教育,仍叫方思慎啼笑皆非。心里终究暖融融的,在等下一个红灯的时候,倚着枕头合上了眼睛。
这一眯眼便当真睡着了。直到一股热烘烘的气流吹得脸上发痒,才醒过来。枕头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下去,脑袋整个靠在旁边的肩膀上。洪鑫就着这个姿势转头看他,简直噘嘴就能亲上去。
“到、到了?”方思慎下意识躲开,“怎么不叫我?”
“刚到,正要叫你。”洪大少不着痕迹地往边上挪开点儿。
他手机握在掌中,屏幕正闪个不停。扫一眼,大概是要紧的信息,立刻回复,手指无声地点得飞快。
方思慎预备推车门。想起周末正是应酬最勤的时段,犹豫一下,道:“明天早上别来了,你……”
期末考试即将开始,这个周六举行本学期最后一次项目组全体成员会,方思慎必须早上回学校。
洪鑫手里动作丝毫不停,脸却朝着他,呲牙一笑:“你心疼我?”
方思慎噎住。瞪他一眼,下车走了。
第二天早晨,闹钟才响,方笃之便伸手掐断。看方思慎睡得香,就在陪护床前站了一会儿,满面爱怜之色。这一住院,倒把儿子对自己那点阴影与防备住没了,方笃之心里觉得实在是值。下楼溜达一大圈,才端着早点回到病房。
“爸!您怎么不叫我!”方思慎手忙脚乱冲去洗漱。会议定在十点,睁眼居然已经九点有多。
方笃之把早点摆上桌:“急什么,让他们等。这点耐心都没有,怎么跟你做课题?”
方思慎放弃跟父亲沟通,冲出来拎起书包就走。
“小思!把早饭吃了。”
只好回头抓起两个烧卖:“对不起,爸,我真得走了。”
一路冲下楼,熟悉的黑色轿车进入视野,正静静停在斜对面马路边上。大喜,想也没想,直接抬腿跑过去。见洪鑫正坐在里头对着手机念念有词,赶紧敲敲车窗。
“你吃早饭了吗?”车子开动,方思慎不着急了,托着两个烧卖问。
“没。”
“那你拿一个吧。”
因为方思慎总在医院吃完了出来,洪大少最近不再带早点。望着他手里可怜兮兮的两枚烧卖,笑:“骗你的,我吃过了。再说就这点玩意儿,还不够我塞牙缝呢。”
“你刚才在做什么呢?”方思慎一边吃一边问。
“复习啊。就这一会儿,背了五个论述题。”
“对不起,等久了吧?我睡过头了。” 方思慎内疚起来。洪鑫从来不会在这种时候给自己打电话添乱,总是安安静静在附近等候。
“没事,我就这时候复习效率最高了,两不耽误。再说你也没睡过头啊,这不正好吗?看你那副火烧眉毛的样子,晚点就晚点呗,什么了不起。你是老大,他们谁敢不等你?”
方思慎不跟他争辩,低头吃烧卖。
吃剩最后一点,忽然感应到旁边的目光,抬头:“怎么了?”
洪大少“咕咚”咽下一口口水,盯着他手里仅剩的那块:“你吃得我馋死了!”
“啊……”方思慎低头看看,又抬头看看,顿时犯了难,不知如何是好。
忽然一颗大脑袋从眼前闪过,手里那块烧卖被叼走了。
“你!……”羞恼兼尴尬,一瞬间红透了面皮。
那一个故意夸张地嚼得“吧嗒”响:“嗯……真好吃……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烧卖,真的!”
方思慎红着脸愣了许久,终于低喝一声:“用心开车!”
期末考试开始了,洪大少爷如今门路更广,面子更大,考起来自然更有把握。专业课老早便找梁若谷捉刀。可惜梁才子忙得很,连面都没空见,只电话里牵线搭桥,另介绍可靠人士出手。洪鑫大概知道他忙什么,看传过来的复习资料质量上乘,也就不去计较他的怠慢。
方思慎看他接送自己次次不落,一只手机发信息打电话看文档拍照片玩游戏谈生意拉关系备考试添情调搞娱乐……十项全能,不由得打心底里佩服。有些人天生就擅长左右开弓,四角尖溜八面玲珑,同时应付许多头绪。换了他自己,之前一边上课一边做项目,才两件事齐头并进,就已经应接不暇。等到考试周开始,总算能集中精力干一件事,虽然忙碌程度有过之无不及,精神上却轻松许多。
期间与妹妹联系了几次,终于约定等国一高期末考试结束,带准妹夫去医院见父亲。
洪鑫定了腊月二十九回家,因为洪要革专程进京送年礼,要求儿子全程陪同实习。饶是如此,也叫他见缝插针地抽出工夫来给方思慎当司机。
洪家的男人大男子主义作风严重。洪四少年轻情热,追求爱人的方式就是竭尽所能地宠他、护他、对他好、让他高兴,并且把这一切定性为份内义务。也亏得一来方思慎性格平和宽厚,非原则性问题从不斤斤计较,二来两人各自经营的专业领域基本没有交集,鲜有交锋的机会,平常相处不觉日益融洽。在方思慎看来,既然打算试着接受,便意味着不仅接受这个人,同时也接受他的成长背景、生活习惯、行为方式。不熟悉的可以渐渐熟悉,不理解的能够慢慢理解,将来会怎样,权且顺其自然。
对于未知的终点,只要不怕走下去,迟早总会知道的。
而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不得不承认,温暖又美好,值得珍惜。
寒假开始,校园里迅速变得清静,方思慎的日子却没什么不同。隔日去医院陪父亲一晚,白天全待在学校做课题。华鼎松在国学院有一间办公室,许多年没怎么用过,干脆做了他老人家专属仓库,堆满了各种资料文献,院里也没人敢清空屋子挪作他用。课题项目伊始,方思慎便从老师那里拿到钥匙。稍加整理,从此常驻此间。他很高兴,不必跟其他研究生去抢公共教研室,也轻易不会撞见其他教授和老师。
他是这样专注而忙碌,不久前被父亲挑起的惊慌疑虑,仿佛已经全然忘却。
有时候不知不觉忘了时间,直到洪鑫过来挖人。洪大少若是得空,便也在这里陪着。他本是课题组成员,往来出没,再正常不过。
腊月二十四过小年,傍晚胡以心带着男朋友如约而至,方思慎自当出席,一家四口在医院餐厅吃饺子。胡以心找的这位是个电子信息行业的技术人员,叫做欧平祥,高大憨厚,性格略微内向,一回答方笃之提问就打结巴。倒是方思慎试着提了提古文字数字化方面的问题,立刻滔滔不绝说起来,两人意外地聊得投机。那父女俩被扔到一边,默默相对,闷头吃饺子。
吃完饭胡以心告辞,方笃之叫方思慎替自己送客。兄妹俩都明白,这表示方大院长对准女婿并不满意。不过兄妹俩心里一致认为,这不是什么问题。
方思慎问准妹夫:“你们怎么认识的?”
对着准内兄,技术人员十分放松,憨憨地笑:“我参加外甥的家长会,以心在会议室放幻灯片,放不出来,就上去帮了点忙。后来那小子犯了别的事,都是我去学校挨批,就又见了几次……”,补充说明,“那时候我姐出差去了,外甥跟我住。说起来,这小子算是媒人……”
胡以心飞个斜眼,七厘米尖高跟在他脚背上点一下:“平时八杆子打不出一个屁,这会儿倒挺隆!
欧平祥缩缩脖子,“嘿嘿”两声,果然不说话了,笑容却一直停留在脸上。
因为这件事,方思慎心情好极。
方笃之看不上姓欧的小子家世低微,鄙陋无文,却也知道轮不上自己给女儿操心。何况自己闺女什么脾性,当爹的多少清楚,嘴里不置可否,该干什么干什么。他在医院一躲三个月,姿态摆得差不多,日常交际逐渐恢复。不但各种琐事增加,还时不常出个门,“带病坚持应酬”,大大降低了磨儿子作陪的力度。
腊月二十五,跟父亲吃过早饭,方思慎依旧上了洪鑫的车回学校。
半路上洪大少手机响了,瞟一眼,掐掉。一会儿又响起来,不屈不挠,大有不接通不罢休的架势。
正好是个红灯,洪鑫拿起手机,口气不善:“史同,大放假的,你丫不在床上挺尸,倒有工夫骚扰老子。说!啥事?”
若搁在平时,史同少不得跟他贫几句,这会儿却在电话那头压着嗓音打颤:“金、金土,你快来……梁子……出事了……”
一帮人里,就数良民家庭出身的史同胆子最小。因了当年同蹲一个战壕,充分欺压对方的革命情谊,洪鑫很义气地认了这份交情。偶有合适的娱乐活动,还会把他也叫上。
跟绝大多数普通人一样,史同很受用洪大少的义气,向来积极回应,连带着跟同是高中同学的梁若谷也没断了联系。
听他这么说,洪鑫语调一沉:“他怎么了?你在哪儿?”
“他受伤了,挺、挺厉害,我搞不定,你快来看看……对了,我手机里有地址,这就发给你。快点来啊!”
“嗯,马上。”转头正要跟方思慎交待,信息来了,一看,地址居然是自己帮梁若谷弄的那套公寓,顿时放下一大半心。只要不是在外头被人砍,还有个医科生守在边上,肯定死不了。
“不是什么大事。我先送你回学校再过去。”
方思慎望住他:“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洪鑫皱眉:“不定什么乱七八糟的破事儿呢,你就别掺和了。”
“我听见了,你叫我怎么不理会?救人要紧,快点儿吧。”
洪鑫不做声,心里挣扎得厉害。很多东西,他不想让他知道,又似乎迟早要让他知道。不论知道还是不知道,都像比在脖子上的刀。
算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躲得过便躲,躲不过再说。
一打方向盘,强行并入旁边车道,改直行为转弯:“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