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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仿佛看不透的幕布将所有事物隔绝开来。
然而,在灯火通明的大厅里,近在咫尺的诸人各自沉默着,也仿佛有无形的幕布展开在彼此之间,相互都不知道对方心里此刻的所思所想。
苏摩坐在炎汐榻边,似乎是在察看着复国军左权使的伤势,然而眼神却是辽远的,茫然中隐约有一丝丝电光不停掠过,显示出作为鲛人少主的他内心的激烈斗争。
如意夫人端来冷水,将手巾浸湿了覆在炎汐额上,然而眼神却颇为焦急——她也算是经历过那段过程的鲛人,知道这种情况下,最好便是回归水中,让水的温度来冷却体内因为裂变产生的温度,保持鲛人血液的冷度。不然,便要如同离开水的鱼儿一样脱水而死。
那笙躺在空桑太子妃怀里,在白璎的咒术作用下止住了血,呼吸慢慢变得平稳均匀,睡得宛如一个孩子。
慕容修虽然是个外人,但是自幼便听父辈详细说过千百遍云荒的各种事情,自然也清楚眼下双方沉默的对峙中,酝酿着什么样重大的变更——时局的巨变,本来和他区区一个外来者没有直接的关系,然而不知为何年轻珠宝商人注视着双方的表情,脸上的神色却颇为紧张。
“我听说,你们中州第一个帝国‘秦’开国的时候,有个巨贾叫作吕不韦。”
独处时,空桑皇太子的话忽然响起在耳侧,意味深长。
虽然是商贾世家,然而慕容家作为四大豪门之首,自然并不只是满身铜臭的一般市井商人,作为长子的慕容修更是熟读经史,自然也记得《战国策》中那样一段话:
吕不韦贾于邯郸,见秦质子异人,归而谓父曰:“耕田之利几倍?”曰:“十倍。”“珠玉之赢几倍?”曰:“百倍。”“立国家之主赢几倍?”曰:“无数。”曰:“今力田疾作,不得暖衣余食,今建国立君,泽可遗后世,愿往事之!”
后来,这位商人出身的吕不韦,在辅助秦王统一六国后,果然从一介布衣被封为文信侯,食河南洛阳十万户,家僮万人——那是一个纯粹商人终其一生都达不到的荣耀和权势。
慕容修是个聪明人,当然知道这位云荒土地曾经的主宰者话外的暗示。这样一个天大的机会摆在面前,作为一个世代经商的慕容家的长子,他不是不动心的。
然而,自己区区一个珠宝商,一无武艺二无术法,不过买进卖出赚取黄白之物,哪里能对这样大的计划有所帮助?而自己是中州人,身负慕容家族的重托,作为长房嫡子远赴云荒贾货,需要尽早返回家乡,免得母亲日夜悬心,若三年期满不归,便要被当作他乡野鬼来看待了——他怎么能够轻易掺和到这样把握不大的凶险事情里去……
而且,空桑人是否复国,和自己一个外人又有何联系呢?
稳健保守的作风,让年轻珠宝商不曾脱口答应皇太子的提议,然而内心深处那不安分的野心,却在这样强烈的刺激下跃跃欲试。但,空桑人要推翻沧流帝国又是多么困难的事情,把握大约连二成都不到吧?即使年轻珠宝商内心按捺不住要插手政局,但是依然清醒地知道这样的严峻形势下,贸然应允无异于孤注一掷。
他其实是个不怕孤注一掷的人,但是,他怎可让中州的母亲日夜悬心。
所以,慕容修在这样凝滞的气氛中,甚至比任何人都想知道此次鲛人和空桑的联盟能否达成——如果双方联手,那么对付沧流帝国的把握便能多上几分。那么对于他来说,在是否押上身家性命的考虑中,也能多几分把握。
然而苏摩只是沉默,并没有一丝一毫的表示。
眼看黑夜即将流逝,白昼就要再度降临在云荒大地上,空桑诸王脸上都有了些微不安的神色,相互对望——天色已亮,必须要回去了。
但是,若是此次结盟失败,不知道下一次还有无这样的机会,再有这么多藩王和皇太子联袂走上大地,出面谈判。
真岚扭头看了看天色,终于开口,说出了一句话——
“苏摩,若是我们结盟,我便可答应将龙神从苍梧之渊放出!”
那样的一句话,让在座所有人悚然动容。诸王惊诧,如意夫人更是惊得脱口,打翻了水杯,连邪异的傀儡师都无法免俗,震惊地抬起了头,空茫的眼睛里凝聚着雪亮的光,直视着空桑的皇太子。
将龙神从苍梧之渊放出?
七千年前,由星尊帝合六部之力将鲛人的保护神从碧落海擒回,强行封印镇入了九嶷山下的苍梧之渊内,从此鲛人一族顿失庇护,无法和强大的空桑帝国对抗,束手为奴。
那是鲛人一族噩梦的开始……而今天,空桑人说,可以将龙神从苍梧之渊内放出?
苏摩只是微微一怔,然而旋即嘴角上扬,浮出了一个不屑的冷笑。
“你先不要笑。”显然是看出了傀儡师内心的傲气和自负,真岚蓦然打断,声音冷定如铁,“我告诉你,苍梧之渊上的那个封印,不是你可以解开的——那个封印的力量几乎相当于当年星尊帝的力量……你如果这样自负,到时候必然发现自己无能为力。”
苏摩继续冷笑,然而眼神却慢慢凝聚起来——他同样也有读心术,所以此刻可以分辨出空桑皇太子这句话并非虚言恐吓。
“当然,如果你愿意拼着命,硬碰硬去破掉那个封印也不是不可以。”真岚微微颔首,眼神却是流露出一丝讥讽,“但就算你放出了龙神,你还有余力面对沧流帝国的征天军团吗?分明是可以不费代价做到的,你该不会意气用事到玉石俱焚吧?”
苏摩慢慢不笑了,脸色又恢复到平日的阴郁冷漠,许久,他冷冷问:“那么强大的封印,你又如何打开?莫非还是要靠这个小姑娘?”
看出了傀儡师眼里的怀疑,真岚摇了摇头,决定还是和盘托出:“那笙的力量只能和‘皇天’对应,而封印龙神的力量……来自‘后土’那一系。”
“白薇皇后?!”诸王脱口惊呼,连白璎都变了脸色——这个秘密,不但没有载于皇家典籍,居然连六位藩王都不曾知道。
“是的,白薇皇后。”真岚的嘴里再度吐出那个国母的名字,带着从未有过的肃穆神色垂下了眼睛,将右手压在眉心上,仿佛每次说到这个名字,便带着罕见的敬畏。
白璎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作为白之一族的王,她居然丝毫不知这样的事情!
“白璎,你知道为何‘后土’的力量如此微弱吗?甚至昨夜和苏摩的对战中,也无法护得你周全?”真岚的眼睛看向妻子,微微叹了口气,“因为‘后土’的力量随着白薇皇后的所有灵力一起,为了封印龙神,早已在苍梧之渊消耗殆尽。”
什么?当年,难道是白薇皇后出手封印了鲛人的龙神?
苏摩愣了愣,嘴角忽然再度浮出一丝冷笑——原来,千年前便是白之一族的女子生生葬送了鲛人的命运……千年以后……
“所以你不必内疚,你手上这枚‘后土’,已经没有多少‘护’的力量了。”真岚看着她,吐出了一口气,终于说出了自己心里长久未曾对妻子表明的话,“百年前,即使你不从伽蓝白塔上堕天而下,空桑,终究还是难逃劫难。”
空桑皇太子拉起了妻子的手,冥灵女子纤细苍白的手指上,那枚银色的“后土”闪着千年浸润的幽然光泽,他清楚地感觉到白璎的手指在微微发抖,说出了最后的话:“所以,如今要解开这个封印的,恐怕也只有作为白族之王的你。”
白璎的手猛然一震,抬头看着丈夫。那样苍白秀丽的脸,美得不真实,雪白的长发从白王的额头披散而下,如雪般铺了满座。
然而,听得这样的话,她一如平素沉静,低声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如果我有这个能力,自当尽力。”
“只有你可以,你是‘后土’选中的人。”真岚低头,眼里有说不出的奇异的神色。百年前的那一幕,又一次地闪回在眼前——
一百零三年前,帝都伽蓝的白塔顶端,神庙中气氛肃穆,神官们的低声祈祷如水般弥漫,承光帝、诸王、大臣灼灼注视着明堂辟雍中心供奉着的那枚银色戒指。
水中心的神龛上,那枚自从前代白莲皇后去世后就被供奉起来的神戒“后土”熠熠生辉,仿佛知道时辰的到来。围绕着辟雍的明堂中清水无波,只有十二朵莲花含苞待放——那是一早就种下去的花,每一朵对应着一名待选的白族嫡系贵族少女。清波上,那些对应着女子的莲花围绕着神戒,感受着里面历代国母的灵力。
“啪!”终于,轻轻一声响,一朵金色的莲花绽放开来,满室馨香。
“白璎郡主,是千年前白薇皇后的转世。”
大司命从十二朵金色莲花中垂手取出率先盛开的那一朵上面的玉牌,低眉如是说,玉牌上用空桑人的蝌蚪文写着新一任太子妃的名字:白璎。
那时候,作为皇太子的他,站在一边看了全部选妃典礼的过程,最后两个字跳入眼帘的一刹那,他忽然觉得有彻骨的寒意——就是这个陌生的名字?将和他纠缠一生的符咒。
星尊帝和白薇皇后……
百年后,即使情况已经完全不同,然而对着太子妃提及这件从未有人知道的事时,真岚依旧感到心底里有深不见底的寒冷和无力。那种拼命挣脱,却心知无力抗争的无奈,自从他十三岁在砂之国被空桑皇室监禁,强行带回帝都的时候,就已经笼罩在少年的心头——百年后,居然越发深重。
就如白璎是被“后土”选中的皇后,他也是被“皇天”选中的帝王——不管他们愿不愿意,无数的急流、重担、纷争就如同洪流将他们卷入,以后的日子只能极力挣扎,若不挣扎,只有眼睁睁被灭顶。
没有谁能够逃脱轮回中的安排,没有谁能够超越命运的流程。即使星尊大帝和白薇皇后那样的人……也不可以。
“太初五年,星尊帝灭海国——白薇皇后也就是同一年死的,是不是?”沉吟间,傀儡师首先开口,回溯千年前的往事,忽然间冷笑起来,“是因为封印龙神,消耗了灵力而早逝的吗?”
白璎诧然回顾真岚,空桑皇太子默然不语。
苏摩揽衣而起,脸色冷诮:“原来,星尊帝毕竟付出了代价。”
第一次听到皇室这样的秘闻,赤王和蓝王相对看了一眼,压住了惊讶——虽然是千年前就跟随星尊帝开创帝国的藩王之后,但是空桑皇族里几千年的秘密,除了和王室世代联姻的白族,很多秘密外人都无从得知。
比如帝后二人身为平民,最初是从何得来那样强大的力量?比如白薇皇后为何早逝;比如为何既然身负帝王之血,空桑的历代皇帝还会如常人一样生老病死……太多太多疑问,几千年来从未有人想过要去问。而独处伽蓝城的皇族一脉,更是高高在上,从未容许任何人靠近。
作为正史记入《六合书·往世录》的那一段历史是那样的——
七千年前,帝后二人已统一云荒,星尊帝却难扼勃发的野心,再加上一些贵族巨贾的游说,不肯甘于做陆地之王的星尊大帝终于麾兵入海,意图将目之所及的全部都归入他的版图,收服四海,打通云荒往南通往新大陆的航道。
然而,他的野心却遭到了守护大海的蛟龙的反击,空桑远征大军损失惨重,“浮尸遍海”“水为之赤”,而碧落海里“水族尚自安然”。
星尊帝性格刚毅,手段强硬,遇强则愈强,从未放弃任何既定的目标,尽管国内颇有微词,依然先后几次出兵碧落海——动用了倾国的力量,一番海天龙战,终于合六部之力,擒获蛟龙,囚于九嶷山下苍梧之渊。
最艰苦的战争已经完成,面对着失去龙神庇佑的鲛人一族,空桑军队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有力的抵抗,长驱直入。
太初五年,海国覆灭。无数鲛人成为奴隶,被万里押回云荒大陆,途中死去者不可计数,幸存者被空桑奴隶主畜养,破尾为腿,集泪为珠,剜目为宝,为谋其利极尽荼毒——位于镜湖入海口的叶城贸易由此而兴,从此富甲云荒大地。
那以后几千年,一直是鲛人不能醒来的噩梦。
然而,没有人知道,白薇皇后的早逝,竟是与此相关——
后薨,时年三十有四。帝悲不自胜,依大司命之言造伽蓝白塔,日夜于塔顶神殿祷告,希通其意于天,约生世为侣。帝在位五十年,收南泽、平北荒、灭海国、逐冰夷,震烁古今。然终虚后位,后宫美人宠幸多不久长。常于白塔顶独坐望天,郁郁不乐。垂暮时愈信轮回有验,定祖训,令此后空桑世代之后位须从白之一族中遴选。
《六合书·往世录》上面那一段话,同时在知情的诸人心中回响,每个人表情各不相同。
并肩战于乱世,白手起家建立帝国,然而共过患难,最终却不能共享人世繁华——为征服海国而付出了白薇皇后生命的代价,一生自负的星尊帝,暮年在权力的顶峰上寂寞回顾往日,遥望万丈下脚底的大地时,是否曾暗自后悔?
一个人最终拥有的土地又能有多少……一抔黄土底下,却没有别人相伴。
“果然不愧是空桑人的国母,和星尊帝倒是绝配。”寂静中,傀儡师击节冷笑,空茫的眼睛里闪过了煞气,是对于千年前联手犯下那样滔天罪行的帝后的入骨痛恨——所有的苦难根由经这两双手而缔造,对于世代受到凌辱压迫的族人,如何能不恨?
如意夫人的眼里,因为重新提及了苦难的根源,也有难以掩饰的仇恨的光。
“你可以骂星尊帝,却不可以对白薇皇后不敬!”然而,真岚忽然开口,用慎重到几近厉斥的声音,“对于竭尽全力帮助过鲛人,为你们一族而死去的人,怎么可以这样说话?!”
那样冷厉的喝问,从一向温和爽朗的皇太子口中吐出,让包括苏摩在内的所有人都惊住。
“竭尽全力帮助鲛人?白薇皇后……白薇皇后难道不是为了封印龙神而……”连白璎都不解起来,拉住了几乎掴到苏摩脸上的断臂,诧异地喃喃。
“不是。”真岚忽然长长吐了口气,沉默许久,才低声道,“白薇皇后,是被星尊帝杀的。”
“啊?!”那一刻,房内的所有人,诸王、西京,甚至鲛人一族,都不由自主地脱口惊呼。
白璎惊得抓住了皇太子的手,不自觉地用力。
星尊帝杀了白薇皇后?怎么可能……星尊帝琅玕和皇后白薇,古书上记录着的那样相互敬爱的帝王伉俪,他们一生的辉煌和爱情穿越沧海桑田,被多少空桑人传颂。如同云荒大地正中的白塔一样被人世代仰望,成为永垂不朽的诗篇。
“星尊帝怎么可能杀了白薇皇后……”白璎喃喃自语,不信地抬头,看着丈夫,“你说谎!”
真岚那一瞬间似乎不敢看白璎,眼神里有深深的厌憎和恐惧。
“他们曾经是一对恩爱夫妻,却因为灭海国的问题而分道扬镳。”空桑皇太子的眼神,忽然有些恍惚起来,仿佛看到了极其遥远的地方,那些发生过的事历历在目,“白薇皇后本来就不赞成远征海国,后来龙神被擒,鲛人沦为奴隶后,她更是激烈反对——其实,自从毗陵王朝建立,星尊帝登基后,退居内宫的皇后和手握生杀大权的星尊帝之间,已经颇有嫌隙,在很多问题上都无法达成一致的意见……而灭海国导致了他们之间最激烈的冲突。”
“怎么这样的事情,我们都不知道?”脱口而出的是赤王红鸢,有些不可思议地喃喃——又是一段被抹去的历史吗?
“白璎……你应该也读过伽蓝神殿里面收藏的皇家典籍——《六合书·往世录》,但是,你看到过这一段吗?”空桑皇太子无视旁人惊诧的眼神,面色忽然有些苍白,仿佛背诵着多年前记下的篇章,用古雅的语调低低念起一段文字。
真岚一边低诵古书的篇章,一边手抬起,蘸着残茶,在桌上写下吐出的一字一句——
后意云荒已安,屡次进言,力阻帝麾兵海上。帝斥其为妇人之见,终不纳。怒,去岁不入东宫。经年海国平,鲛人尽没为奴。空桑人畜之,去眼剖骨,以获其利。东市长年闻悲泣呼号之声,而贵家争相购之,巨贾日入万金,叶城由此兴。
后居于宫中,闻此终日郁郁。忽一日,见宫女捧宝珠一串为晨妆,玲珑滴翠,光照一室。后垂询,宫女对曰“凝碧珠”,为匠作剜鲛人目而成。后握珠泪下,愤而至帝前,以珠掷其面,叱曰:“此非人所为!妾为君妻,终不能共享如此天下!”乃归于族中,自点兵将往苍梧之渊,欲释龙神归海。
百年前就已折断的手臂,将过往一幕写到这里的时候,房内所有人都已经屏息。凝视着那移动的苍白的指尖,空气仿佛忽然间冻结。
“怎么可能是这样?”傀儡师的手有些痉挛地抓着怀中的偶人,显然手劲太大,阿诺脸上已经有痛苦的神色,但小偶人的眼睛也是直直的,看着桌上那一行行的字,神色复杂。
“说得好!”寂静中,却是那笙醒来了,看见一屋子的人都盯着桌上看,还未抬头看写了什么,耳边却听到了真岚说的最后几句话,脱口喝彩,“那样的事情是人干的吗?什么狗屁皇帝!还是那个皇后有志气。”
“那笙。”白璎扶着伤愈的少女,却默默收了收手,示意她收声。
那笙听太子妃的话,乖乖地闭嘴。真岚看也不看她,断手继续在桌上连续写下下面的文字,将千年前的真相一字字写出——
帝怒不可遏,发兵急追,于九嶷山下与后麾战,经月不休。后长兄惧祸而暗投帝,后军遂败。后灵力高绝,虽千万人不可围。帝亲出,与之战。后败而奔至苍梧之渊下,欲开金索而力竭。见帝提剑至,知不可为,乃大笑,咒曰:“阿琅,阿琅!愿吾死而眼不闭,见如此空桑何日亡!”
语毕,断指褪戒,血溅帝面,乃死。帝怒缓,解袍覆之,以手抚其额而眼终不瞑。帝忽悲不自胜。乃集白薇皇后之灵力,镇于苍梧之渊下,为龙神封印。自携后土神戒,罢兵归朝。依大司命之言建伽蓝白塔,独居塔顶,停息干戈,终身不复踏足云荒。
断手在最后一个字写完的时候,缓缓停下。
那是历史的真相?
那满满一桌面的文字,仿佛一个个都发出刺眼的光来,让所有人目眩神迷,无法透出一丝呼吸。无论是空桑人还是鲛人,甚至是作为外来客的慕容修,都一时间无语沉默。
“《往世录》……白薇皇后本纪第十二?”终于,白璎第一个喃喃出声,打破了寂静,“那个缺失的第十二章?”
“不错。”真岚的眼睛是暗淡的,看着白族的王者,“是你所看的那卷《往世录》缺失的那一章……所有天下流传的《六合书·往世录》,都没有那一章。”
顿了顿,仿佛叹息般的,空桑的皇太子补充了一句:“因为这一章是禁忌,历代以来,云荒大地上只有继承王位的人,才能看到。”
“既然要抹去,为何不彻底一些?”苏摩的神色是随着那一段文字的陆续写下,而变幻了无数次。然而到最后,激烈变动的眸子里,还是阴暗和猜疑占了上风,傀儡师冷笑着质疑这一段由空桑皇太子复述出来的历史,“偏偏还要让历代皇太子知道,岂不可笑?”
没有旁证的历史,中间隔了几千年的岁月,如何能由一人之言确定?
“那是一个告诫和惩罚……”然而,大约料到了无法取信于鲛人的少主,真岚没有立刻反驳,只是解释,眉宇间忽然笼罩上了看不到底的抑郁和悲凉,“星尊帝暮年性格大变,种种做法相互矛盾——他放弃了自己拥有的不老不死的力量,并剥夺了子孙后世同样的权力。他立下规矩,让世代空桑皇帝必须以白族女子为妻,却让他们记住千年前的内乱……”
说到这里,真岚忽然微微笑了起来,眉目间带着冷嘲:“他在告诫那些流着他血的后裔:要提防身边的皇后!毕竟力量不曾消灭,尚在苍梧之渊封印着。这个秘密是一柄悬在头上的利剑呀……在皇帝们眼睛能看到的土地上,是不可能让和空桑帝王之血对等的人存在的,哪怕那个人是皇后……”
“那么,为何又非要迎娶白族的女子为后?”白璎听得呆了,喃喃道,“那不是刻意要造就历代无数相互猜疑的怨偶?”
“那应该是惩罚。”这一次,出乎意料回答的却是苏摩。傀儡师空茫的眼睛仿佛看到了极其遥远的地方,露出了洞察的微弱笑意,脱口回答。
真岚闪电般看了鲛人少主一眼,对于他这样快就能明白星尊帝行为背后的意图,微微感到诧异,然而还是点了点头,低声回答:“是惩罚……杀死白薇皇后的罪,对星尊帝来说是永远无法释怀的,不会因为肉体的消灭而消弭——惩罚将会落到流着他的血的后裔身上,无论几生几世!”
“星尊帝相信轮回,他等待着苍梧之渊上,那柄被封印的高悬利剑落下的一天。”说到这里,空桑皇太子忽然间笑了笑,“而这一天,已经快到了。”
他转过头,看向了白璎,眼神复杂:“百年前眼看着你从伽蓝白塔上跳下去,刹那之间,我想起的就是断指还戒的白薇皇后。”
真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提起了那一件让空桑人和鲛人都感到尴尬的往事,眼睛里有奇异的光:“所谓的白薇皇后转世,恐怕是大司命当时为了遏止青王继续擅权的借口,但是……你可能真的是‘后土’选中的人。”
那个瞬间白璎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心底不知怎的有说不出的恐惧。
千年前为了海国,白薇皇后与星尊帝拔剑相向,战死苍梧之渊;千年后为了一名鲛人少年,空桑最后一位太子妃背弃了帝王之血,从塔顶纵身跃下,在沉睡中任凭空桑覆灭。
那是命……难怪真岚一直这样安慰她。
“星尊帝和白薇皇后?谁要像他们一样?”那时候真岚语气中同样的恐惧和厌憎,居然就是来源于此。深知内情的他,是在极力对抗着头顶的命运之翼投下的巨大阴影!
“真岚。”不由自主地,她低低叫丈夫的名字,用些微颤抖着的手,覆上他同样冰冷无温度的断肢,握紧。
忽然间,又是无语。
听到了千年前的秘史,室内诸人都是久久沉默,各自想着心事。
苏摩空茫的眼睛一直看着桌面上那一行行字迹,俊美无俦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暗夜里,时间无声滑过,桌面上蘸着水写下的字悄然蒸发,慢慢消失不见。然而,那些字句却仿佛烙铁一样印入了傀儡师心底,让他不自禁微微发抖。
他相信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不知道为何,心里有个声音一直一直在告诉他,桌子上正在消失的字迹,描述的是千年前真实的历史——那个声音,居然不是平日里一直缠绕着他、不肯片刻消停的阿诺的声音,而是另外一个响起在深心里低而沉的回声。
“是真的。”
那个声音说,反复地说,一直到他的神志开始散漫和迷乱——刹那间,他的双臂交错着回过肩去,手指有些痉挛地抓紧了后背的衣衫。
火一样的灼热……那种火一样的灼热又来了!在每一夜身体里的血冰冷到冻结以后,就开始沸腾,仿佛有地狱的烈火在背后灼烤着他的心肺,体内有莫名的力量绞动着,要破体而出。
“是真的。”那个声音继续说,震响在他魂魄深处,带着无可形容的压迫力,“相信他!相信空桑人!”
是哪里来的声音?苏摩有些烦躁地摇着头,为了避开旁边诸人诧异的眼神,踉跄着退到窗边。然而手指刚一抓到窗棂,木头就在瞬间无声无息地粉碎——在他再度抬起手的刹那间,怀中的偶人忽然间出手,在他手指敲击到窗棂之前,拉住了他戒指上的引线。
阿诺的眼睛里,带着说不出的神情:愤怒、恶毒以及一丝丝的无奈和绝望。
然而那个偶人的手还是直直伸在那里,咔嗒作响的关节僵直着,拉住了傀儡师的手。然后抬起了眼睛,一双仿佛玻璃珠子一样的眸子定定地看着苏摩,那样的诡异,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苏摩空茫的眼睛里,陡然闪过奇异的神色变化,仿佛屈服似的吐出了一口气,用手抵住窗棂,用力到全身发抖。
是的,如果那些都是真的……那么说来,白璎是白薇皇后的转生,才会……才会遇见他?他们之间,才会有这样的恩怨纠缠?
怎么会是这样?!
那个瞬间,曾狂妄到以为自己可以对天拔剑的傀儡师用手抵住额头,忽然在自己的掌心无声地微笑起来——居然一切都归结于宿命……到最后,把一切都归结于宿命!多么可笑的事情,非要将这一世的所有爱憎都找出个理由来,跟虚无缥缈的往事对应!
这世上就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和无缘无故的爱?这一世的人,并不是前世死去的人手中的傀儡……他不要被那些死人操纵。
让什么宿命见鬼去吧!无论他爱谁,他恨谁,都是这一世这一刻活着的“他”的意志,并无关于任何前代枯骨——星尊帝、白薇皇后、海皇、龙神……那些传说中的东西,都无法左右他的内心!
“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没有回头,鲛人少主的眼睛看着黎明前的黑夜,似乎不带任何情绪起伏地开口,“结盟的事情,如果复国军左右权使都不反对,可以商榷。”
那样事关重大的一句话,在他口中说出来,却是淡漠如客套寒暄。
房中诸人脸色都是一变,各自有复杂的神色。
作为空桑方面,皇太子和皇太子妃执手迅速交换了一下目光,因为傀儡师这样的松口,眼里都有欣喜的光芒,赤王和蓝王也是长舒一口气;如意夫人嘴角浮出了笑容,暗自用绢子擦了擦额角的冷汗;甚至作为外人的两名中州人,慕容修和那笙,都喜不自胜。
“好啊好啊!苏摩你终于说了句像样的话……你们都是被沧流帝国害惨了的,早该一起联手了!”那笙顾不得继续盯着炎汐看,拍手叫了起来,显然白日里那一幕让她至今无法忘记,“早上西京大叔就和你们一起联手跟风隼打了一次啊!以后如果各顾各,可能就打不过了呢。”
“其实,我做这个决定,就是因为西京对我说过的那句话。”苏摩回过了头,空茫的目光投注在空桑名将脸上,然后缓缓凝聚,傀儡师忽然间躬身行了一个礼,道,“你说你要代替汀来实现海国的梦想……非常感谢阁下这样的话。让我百年后再度看到了空桑名将的风范。”
西京愣了愣,显然对于苏摩那样的恭谨显得有些无措,只是抓抓头发苦笑:“啊……什么呀,那么多年前的事再提起来……”
百年前,为了阻止空桑贵族对鲛人实行报复性的屠杀,这位当时的名将就不惜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将水牢中囚禁的数千鲛人从伽蓝城放走——然后,触犯空桑律法的西京被褫夺了一切,放逐出帝都,成为一名一无所有的游侠。
“鲛人并不是善忘的民族。”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苏摩的眼睛里,却是有刻骨的仇恨一掠而过,但是傀儡师的语气却平静,“所以,我们同样记得每一位在灭顶之难中帮过我们的人。正因如此,如今我们可以试着去握住你们伸出来的友好之手——如果有阁下和……”
苏摩空茫的眼睛掠过一边冥灵女子的脸,淡淡地道:“太子妃,两个人联名担保的话。千年后,我们鲛人也可以试着再度相信空桑人。”
“我保证,我当然保证!”白璎脱口喃喃,神色欣喜而坚定,“我们空桑人一定会守约——至少,我会尽力确保我们这一边守约!”
“你呢?”苏摩没有再看她,茫然的视线落在西京身上,似是询问,嘴角慢慢浮出一线笑意。那个瞬间,空桑剑客忽然间有一种黑暗逼迫而来的惊悚和诧异,不知为何心里便是一阵冰冷。
“师兄!”那样的关头,却长久不见西京回答,白璎忍不住脱口低唤了一声,将他惊起。
西京恍然回过神,心里不知如何有些寒意和不自在。然而在诸人的目光下,只是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却知道这一诺,便是如山重。
真岚的脸色没有丝毫的改变。结盟这样的大事,鲛人少主却只是询问自己的妻子和属下,并不曾问过真正可以决定空桑国务的皇太子一句。然而在这样明显的不敬之下,真岚却并没有不快。此刻,听得两个人都已经做出了承诺,他才趁着这个空当开口:“空桑必不负约——只希望能与鲛人联手,各自夺回各自所有的东西。”
“好。时间不多,我们就来细细说一下如何才算是‘联手’。”苏摩看也不看外面,却感知到了日夜交替的来临,知道一行人即将返回无色城,也不拖泥带水,开口冷冷道,“空桑须放回龙神。既然开出了那样高的条件,那么,作为代价,你们需要我们做什么?”
真岚的眼神再度掠过苏摩无神的眼,带着微微的诧异——一说到正事,这个傀儡师就完全没有平日里目空一切的冷漠桀骜,而带着敏锐和迅速的反应。这个鲛人少主,果然是不可小觑的……
“我要我的左足。”蓦然间,空桑皇太子开口了,“在南方镜湖入海口,那个号称深六万四千尺,可以埋下一座伽蓝白塔的鬼神渊底下。”
“果然。”听到那样显然深思过提出的交换条件,苏摩蓦然笑了起来,“很对等的难度。”
“世上除了你们鲛人,谁也无法从那么深的海底将那个封印的匣子取出。”空桑皇太子断了的右手在虚空中画了一个符号,面色凝重,“我需要我的左足,你们需要龙神的庇佑,我们可以相互交换力量——如果有朝一日沧流帝国覆灭,无色城亡灵重见天日之时,便是鲛人回归碧落海之日。”
“好。”想也不想,鲛人少主点头答应,“如违此誓,如何?”
“如违此誓,不得好……那个,死……”真岚忽然间有些迟疑——本来想说一般化的“不得好死”“死无全尸”之类的,猛然想起自己分明已经是这种状态,就忍不住口吃——恍然明白空桑皇太子想说什么,虽然是临大事之时,全体气氛肃穆,大家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苏摩也笑了,然而那样微微弯起的嘴角却是瞬间又抿紧了。见真岚口吃,他便淡淡然接了下去,替他补完:“如违此誓,星尊帝之昨日,便是你之明日!”
傀儡师扬着头,眼里的光芒隐秘而冷酷。那样冰冷和恶意的话,让所有正在笑的人顿时无声,相顾失色。
那一瞬,西京陡然间明白了方才自己失神的原因,不自禁地握紧了手。
“好。”然而空桑皇太子却也扬起了头,看着傀儡师的眼睛,毫不迟疑地回答,“若违今日之约,星尊帝之昨日,便是真岚之明日!”
“击掌为誓!”苏摩终于微笑,伸出了手,手指上奇形的戒指熠熠生辉。
“击掌为誓。”断手蓦然从案上跃起,重重击向傀儡师苍白修长的手。
“啪!”轻轻一声响,却仿佛惊雷回荡在所有人的心头。
相击的一刹那,苏摩和真岚的手相互握紧,似乎手心握着的是有形有质的诺言,用力地要将其压入各自的骨中,以免遗忘。
“好啊好啊!”在双手交握的一瞬间,那笙忍不住欢喜得叫了起来,“太好了!”
随着她拍手喝彩,少女手指上的“皇天”折射出了一道雪亮的光。
风从伽蓝白塔顶端无声掠过,带来云荒大地四方的气息。
“小谢,你闻到了吗?血和火的味道……”在东方的风吹过来的时候,巫即苍老的脸从黑袍底下抬起,在风里闭着眼睛,问身边的弟子巫谢。
年轻的学者巫谢,还没有修习到千里外遥感的幻术水准,然而此刻,他却是确确实实闻到了风里带来的血和火的气息,淡淡的,带着焦臭和腥味。从极远极远的东方而来,穿过气流,来到数万尺高的伽蓝白塔顶端。
“桃源郡夷为平地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嗤笑的却是国务卿巫朗,这个主持着沧流帝国日常政务的长老眼里有忍不住的讥讽,看向一边端坐的大将军巫彭,“战无不胜的彭大将军啊,这一次你还有何话可说?你的人在桃源郡把事情搞砸了,不但没有抓到皇天的持有者,还损失了三架风隼!这回你如何交代?”
巫彭高大的身子在黑袍底下也微微一震,显然虽然战功显赫,这次的挫折也是他所料不及的——派出了年轻一代将领中最出色的云焕,还带着十架风隼,只为追捕一个戴着“皇天”的少女,居然无功而返。
“我说过不能派云焕那小子去嘛,让飞廉去不更好?”看到大将军一时哑口无言,巫姑桀桀地笑了起来,手中腕珠不停起落,忽然间眼神如同刀子,剜了一边的另一位女长老一眼,“他可比云焕能干多了,只可惜他没有那么硬的裙带呀。”
巫真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深蓝色的眼睛看了巫姑一眼。然而那样静谧的眼神里,却有让长老都畏惧的某种力量,让巫姑终于不敢再继续唠叨。
云焕是巫真的弟弟,这是十巫都知道的事情——巫真本名云烛,是从冰族二十万纯血子民里挑出的圣女。她出身低贱,来自于最外层贫民居住的铁城,从十五岁被选中起,就独居在伽蓝白塔顶上,一边观测星象来预知吉凶灾祸,一边侍奉神殿内从不露面的智者,一直到她三十五岁卸任。卸任后,她便去掉了“云烛”这个世俗的名字,遵循智者的旨意,以前代圣女的身份进入了元老院,成为十个最接近权力中心的长老之一。
据说这个前代圣女非常得智者欢心,因为她在白塔顶上整整停留了十五年。
按例每一任圣女都只需担任十年的时间,任满便可以从白塔上回到人间,恢复平民女子的生活——智者的生命似乎是永久的,百年前带领冰族获取云荒之时,和百年内他垂帘支配沧流帝国期间,似乎丝毫不见他有任何衰弱疾病的时候。即使十巫,也只能从智者含糊不清的语调中,分辨他是否有衰老的迹象,而始终无法见其一面。
巫咸是最老的神官,在冰族进入云荒和空桑人开战起,就一直跟随智者大人左右,然而,即使是元老院的首座长老,也不曾见过智者本人。
唯一见过的,只有历代圣女。
然而每一代的圣女在离开伽蓝白塔,双脚踏上云荒土地之前,便必须喝下一种名为“窃魂”的药物,失去十年来在白塔上的一切记忆——那些掌握了沧流帝国最高深观星术的少女,在恢复平民生活之时,就彻底忘记了一切。
百年来,莫不如此。
唯独例外的就是巫真……巫真云烛。她不但保留着十五年侍奉智者左右的一切记忆,并未曾喝下“窃魂”,然后重归红尘,而且以“十巫”的显赫身份,继续留在了伽蓝白塔之上。她的妹妹云焰,以十八岁的年纪成为新一任圣女,而她的二弟云焕,也成了征天军团里最受器重的年轻将领。
云家三兄妹因此而显赫,成为帝都最炙手可热的家族。
然而,虽然成了十巫之一,这个面貌秀丽的女子却长久地沉默了下去,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只用简单的动作来对她不得不表明态度的事情做出决定。
此刻,面对着对自己亲兄弟的指责,她却没有说话,眉宇间笼罩着淡淡的愁绪,看了一眼因此受到压力的大将军巫彭——无论如何,这一次云焕失手而回,巫彭将会受到内来自于十巫、外来自智者的指责吧?
“云焕那样快被提拔为少将,本来就缺少实际的锤炼。演武堂考核的成绩不能代表实战中他的能力。此次失误,用人之人也须担起责任。”国务卿巫朗本来就和大将军不和,抓到了这个错,更加不肯放过,也不在意旁边巫真的目光,理直气壮地指控,“而云焕少将此次犯下如此大错,必须按军法处置!”
军法处置。
这四个字仿佛利剑刺入巫真心里——沧流帝国刑法严峻,而征天军团的军规更加毫不容情。五戒十二律中,就写明“办事不力、贻误军机者,斩”。
女长老脸色迅速苍白,张了张嘴,可能多年的沉默夺去了她言语的能力,虽然满面急切,却依旧没有出声。
巫彭迅速看了巫真一眼。然而自己也面对着这样无可推卸的责任,战功彪炳的大将军看着言谈纵横的国务卿巫朗,以及随声附和点头表示赞成的其余几名长老巫罗、巫礼、巫姑,眼里忽然有了冰冷的笑意。扫视着众人,他开口了:“巫礼,你向来负责帝国与属国之间的礼节沟通,而此次征天军团出兵桃源郡追捕空桑遗党,你有没有及时通知高舜昭总督?如果不是缺少泽之国当地军队的协助,此次未必就不能抓住皇天的持有者!”
司礼官巫礼怔了怔,想起自己果然未曾尽力,一时哑然。
“还有,巫朗……我听说往北方试飞的迦楼罗金翅鸟,似乎再次坠落在砂之国了?”眼睛扫过变色的巫礼,巫彭看着对面的国务卿,嘴角有一丝冷笑——这样大的失误,可瞒不了他这个天下大元帅。
果然,国务卿巫朗的脸色也是一阵白一阵红,说不出话来。许久,才勉强开口分辩:“迦楼罗……迦楼罗本来就很难操控,试飞失败也是不可避免的。”
“可那已经是第十次失败了。”巫彭没有认同这样苍白的辩解,军人的脸上有怒意,“不可避免?什么不可避免!征天军团五十年前就拥有‘风隼’和‘比翼鸟’,而‘迦楼罗’居然几十年下来都无法成功。十次失败!多少人力物力就坠毁在砂之国的荒漠里!”
国务卿巫朗负责此事,已经有将近五十年。而这五十年里,十次试飞迦楼罗均告失败,的确也是他面目无光的一件事——如果说巫彭此次用人不当要追究责任,那么他多年来无法让金翅鸟上天,岂不是更加办事不力?
有些讷讷地,能言善辩的国务卿也低下头去。
“而且,这一次迦楼罗坠毁也罢了,上面那一颗纯青琉璃如意珠如果失落,看你如何在智者面前交代。”看到对方气焰低落,巫彭继续冷笑着追击。
纯青琉璃如意珠,是沧流帝国从空桑帝国那里夺来的至宝之一,传说是七千年前星尊帝琅玕擒住龙神时取下的龙珠,蕴含着极大的力量。而迦楼罗构造复杂,不能光凭伽蓝白塔高空掠下之势获得足够的力量,因此,在设计的时候,便将这一颗纯青琉璃如意珠嵌入了迦楼罗内部,以龙珠上的灵力,作为支撑这一旷世巨大机械的力量之源。
以超自然的灵力引发机械力,这样匪夷所思的构想,来自于神殿内那个神秘智者的意图。
“迦楼罗的力量是比翼鸟的十倍,风隼的五十倍。那样大的力量,即使制造出来也很难有人能操控。”旁边,一直漠然翻看书卷,不理会同僚唇枪舌剑的学究巫即终于开口,头也不抬地指出关键所在,“一般的鲛人傀儡根本无法胜任驾驭者的位置,而让帝国军人坐上操纵席,以人的反应速度,更远不如鲛人一族。”
“是啊,是啊。”听到一向散淡的巫即居然开口为自己辩解,国务卿连忙应合,带着感激不尽的表情,“所以迦楼罗很难试飞成功,也是当然的。”
“未必。”学究将书卷合上,赫然是一册《营造法式·征天篇》——那是神殿中智者的手笔,那个神秘莫测的人在开国之初,就一手勾出了那样惊动天地的机械,让冰族所有人叹为观止。作为十巫中专攻机械力的长老,巫即散淡的眼神抬起,忽然间看了旁边的巫罗一眼——
“十次坠毁中,有六次是因为铝铁煅合部分燃烧引起,而舵柄无法负荷扭转的力量,也有断裂的迹象——可见材质上瑕疵很大,应该从原料上寻找原因。”
一语毕,一直圆滑的不主动发表任何意见的巫罗也怔了一下,胖胖的脸上有些微不自然的表情——作为掌管帝国国库的长老,巫罗同时也是叶城商会的会长,手中握有沧流帝国的财务大权,当然,负责从叶城采购物资投入军团机械研发的也是他。
经常与叶城那些巨贾富商打交道,巫罗几十年来也变得肥得流油。然而,这次巫即的话,忽然间就击中了心怀鬼胎的商会会长。
一时间,白塔顶上的十巫都沉默下来。
“呵呵,大家不要相互过意不去。”最后,还是最年长的巫咸出来打圆场,这个开国时期的长老在百年承平的岁月里,已经被磨得宛如最圆滑的石头,“我看这样处理好了——追捕“皇天”的事无论如何耽误不得,但是我想恐怕得出动比翼鸟,再让巫抵亲自去——反正他现在正好去了九嶷王的封地,做例行拜访,就顺道前往泽之国吧。”
“至于云焕少将的处分嘛……”说到这里的时候,首座长老沉吟了一下,巫彭和巫真的脸上都闪过了急切的神情。
“虽然是犯了大罪,但是毕竟是年轻人嘛……呵呵,要给他个机会。”巫咸拈着白须,点点头,“将功补过,让他去北方砂之国,将坠毁的迦楼罗和纯青琉璃如意珠找回来,担任下一次的试飞之职吧!”
“什么?”脱口惊呼的是巫彭,巫真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个字。
“好,好,长老处置得好!”巫朗、巫罗点头赞同,巫姑也掩着嘴笑,只有学究巫即和他的弟子巫谢不曾表态。
“那不是让他去送死?”巫彭不服,拍案而起,“明明知道迦楼罗本身有问题,难以操控,而云焕少将又已经在此次战役里失去了他的鲛人傀儡——怎么能让他去试飞迦楼罗?!”
“如果按军法处置,那便是斩首!”巫咸没有理会大将军的抗议,只是拈须慢慢道,眼神凝聚,“我已经给了他第二次机会——而且,如果能成功,他便是迦楼罗的拥有者!那难道不值得他用命去一博?”
巫咸再也没有和稀泥的耐心,冷冷斥问,让巫彭沉默下去。
巫真首先低下眼睛,默默点头,认可了首座长老对于自己弟弟的处置。看到巫真都没有反对,其余几巫也点头,达成了一致。
“好,当务之急,立刻让巫抵带着比翼鸟,直接从九嶷前往泽之国,将‘皇天’携带者抓获。”巫咸发现自己也有点心力交瘁,缓缓总结此次争论的最后结果,“巫彭,你派出征天军团中‘变天’和‘玄天’两支,由巫抵指挥——巫礼,你需立时与高舜昭总督取得联系,令泽之国无论如何都要协助我们抓获‘皇天’携带者!不惜一切代价。”
“不惜一切代价”,这六个字是什么意思,在座十巫都明白,然而没有任何人脸上有一丝反对的神色,只有最年轻的巫谢低下头去,用细长的手指翻阅那一册《营造法式》,手指微微有些颤抖,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被太傅巫即苍老干枯的手按住。
“是。”被点到名的巫师纷纷领命,然后,似乎是要终席的时候,巫彭沉吟着,还是没有太大把握地说出了一句话:“各位,云焕回来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情况。他说有一个鲛人,赤手撕裂了风隼……”
“赤手撕裂风隼?”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其余九巫脱口惊呼。
“一个鲛人?怎么可能?”巫姑转着腕珠的手顿了一下,然后忍不住继续笑了起来,“你说‘皇天’持有者乘我们不备,击落一台风隼也罢了——一个鲛人?云焕少将此战失利,若要开脱自己,也要编个好点的理由吧?”
“不可能。”一直都不大开口的学者巫即也出声了,皱眉道,“一个鲛人,怎么可能?”
连最博学的巫即都那样说,让本来自己心下也有怀疑的大将军有些迟疑起来,喃喃道:“翻遍名册和丹书,根本找不到会有这样强力量的鲛人——复国军左右权使也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力量……”
“不过,最近桃源郡一带似乎有很多鲛人出没,怕是复国军死灰复燃。”然而,巫咸为了稳妥起见,依旧吩咐,“巫罗,你去叶城打听一下,是不是复国军最近在酝酿什么行动?”
“是。”胖胖的巫罗点头领命,立马想起了自己掌管的商会得到的好处,“那群复国军该不会又来找死吧?如今东市里鲛人奴隶可是紧缺呢,二十万都买不到一个!这下可送上门了。”
“巫罗。”喝止的却是巫咸和巫真,听到这样的描述,两名长老同时厌恶地蹙眉,“不要在我们面前提这么龌龊的事情!”
“啊呵呵呵……抱歉抱歉,各位我先告退了。”商会会长巫罗打着哈哈,一边躬身,一边退了下去。
火把哔哔啵啵地燃烧,在墙上投下奇异扭曲的影子。
隐约有不间断的声音传来,起初听不出是什么,听得久了,才知道是不知何处的犯人的呼号声,含糊嘶哑,已经不似人声。然而这个囚室里,只有水从石砌的墙上一点点凝聚、滴落,那清晰的滴答声,机械而无休止地折磨着人的听觉,让人几乎发疯。
冰冷而平整的石头地面上,寒意似乎丝丝缕缕地透入骨中。在单人囚室的一角,一个年轻男子垂目而坐,火把在他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高而直的鼻梁将脸分割为明暗两面。在这空无一人的囚室内,尽管手上戴着沉重的铁索,这个人却一直保持着肩背笔挺的坐姿——那一望而知是出自于沧流帝国军队中的标准举止。
昏暗冰冷的石头囚室内,忽然间有铁栅打开的刺耳声音,一重重从远而近。
“到你了。”狱官的声音一如石头般冰冷平板,打开了囚室的铁门,对着坐在一角的待罪军人招呼——门一开,外面行刑室中的惨叫呼号更加清晰地传入,听得人毛骨悚然。
然而年轻军人毫不迟疑地站起,肩背挺拔,向着门外的行刑室走去。
“这边。”在年轻军人即将转向行刑室方向的时候,狱官才开口,指了指通向另一侧外庭的通道,面无表情地打开他手上的镣铐,“恭喜少将,你被开释了。”
年轻的少将反而一怔,有些迟疑地立住脚——沧流帝国的刑法、征天军团的戒律,他知道得再清楚不过,所以也明白自己此次出征桃源郡却没有完成任务,回来后面对着的是什么样的处分。
毕竟事关“皇天”,即使是巫彭大人,也未必能让他顺利开脱。
然而,年轻军人刚迟疑着回头,就看到了站在外庭门口的黑袍长老——巫彭。虽然亲自前来迎接自己最看重的部下出狱,但他看到云焕却没有说一句话,就径自转过身走了出去。多年来跟从这个帝国最高将领左右结下了默契,少将并没有多问,便默默跟在了元帅左右。
“元老院决定给你一个机会——”巫彭自顾自往前走着,脸在黑袍下色沉如水,转达最高的指令,“你即日起立刻出发去砂之国,寻找坠毁的迦楼罗金翅鸟,并负责进行下一次的试飞。”
什么?迦楼罗的试飞又失败了?那样的诧异在帝国少将心中一掠而过,然而云焕只是不动声色地低下了头,回答:“是,元帅!”
“听说你的鲛人在这一战中死了?”巫彭带着获释的云焕一路往外走,已到了外庭中。
然而这样一句话,却让从头到尾都没有一丝神色变动的帝国少将眼神暗淡了下去:“是。潇最后落到了敌方手里。”
“那真是可惜了。”巫彭淡淡道,“那个鲛人虽然不是傀儡,但是非常优秀,对你又忠心耿耿——死了就找不到第二个了。”
“是。”云焕低下头,淡然回答。
“我勉强在整个征天军团里面,给你找来了新的傀儡——你总不能一个人去驾驭迦楼罗。”走到了外庭,帝国元帅的脚步忽然停下了,巫彭的手从黑袍下缓缓抬起,指向跪在庭前的一个鲛人,“湘,来拜见你的新主人。”
“主人。”听得吩咐,鲛人少女立刻对着站住的沧流帝国少将俯首,额头碰上了他的脚面。
还是第一次遇到鲛人傀儡这样的举止,云焕下意识地退了一步。鲛人少女却依旧机械性地叩下头去,光洁的额头叩上了坚硬的石阶,渗出血迹。
“云焕,这就是你的新搭档——你要尽快习惯,没有多少时间了。”显然留意到了少将这样短时间的无措,巫彭的声音严肃起来,“湘是征天军团里面最好的一个傀儡,反应速度、判断力、反射时间都是一流的。她本来是飞廉的傀儡,在‘钧天’部里面驾驭比翼鸟镇守帝都。”
“飞廉?”陡然间想起了演武堂大比武之时,被自己最后击败的同年,云焕不禁一愣,脱口道,“他……他怎么会同意让湘过我这边来?”
“不过一个鲛人傀儡而已,他不会介意。试飞迦楼罗是军中头等大事,他怎么敢阻挠?”巫彭淡淡道,目光忽然停在年轻下属的脸上,隐约含了深意,“而且湘是一个傀儡,改个主人对她来说根本不是问题——你看,有时候用了傀儡虫的鲛人,反倒有好处。”
“是。”少将低下头去,不敢对视元帅的眼睛。
“好自为之。”一直到巫彭自顾自离去,云焕才抬起头,看到了一边跪着的鲛人傀儡。湘的眼睛是沉沉的深碧色,毫无亮光,几乎看不见底。
那是没有神志的眼睛,完全不同于潇以前的样子。
“湘?”有些不确定地,他开口,唤了本属于飞廉的傀儡一声。
“主人。”毫不迟疑地,那双无神的眼睛抬起来,看向他,恭恭敬敬地回答。
“跟我去砂之国吧。”云焕长长吐了口气,喃喃道,“但愿我们能活着将迦楼罗飞回帝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