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机器手

ToBias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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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押解员看着周宇和李青峰交还完所有设备,随后熟练地装捡、打包。其中一人朝周宇招手,周宇走过去,接过对方递来的光屏。他按住心头情绪,浏览完文件、录入指纹,交接顺利完成。

    朱谨从连接两个房间的通道走出来,进来的时候正碰见押解小哥推门而去,潇洒的身影带起一道风,桌上的保密协定“啪”的一声拍在李青峰脸上。

    周宇面色诡异,看着李青峰镇定地把纸从脸上揭下来。

    朱谨心思重,对刚刚的场面恍若未见,她看看好整以暇坐在一边的李青峰,又看看两手垂在身侧、站在门口的周宇,对方也正看着她。不甚愉快的审讯后,所有人心底都笼着层阴影,朱谨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以为这个年代早没有纸质文件了。”沉默间,倒是李青峰先开了口。他把纸拿远了些,眯起眼睛看了看上面的字,抬头对朱谨说。

    “嗯,有些重要文件依然会有纸质存档。”朱谨本能答道,她想了想,认真地说,“比如您手上的保密协定,作为非相关者接触过心联网技术的重要证明,基地不仅会存储电子档,还会保留纸质档,以防电子档遗失或被人蓄意破坏。”

    随着网络和信息技术的发展,数字化已经从一种自然趋势演化为日常,但这些现代数据存储技术却不见得比传统的记录方式更持久、安全。网络化的同时,也意味着窃取信息渠道的增加和时间缩短,即使是最安全的数据库也有被黑客攻破的一天。

    李青峰了然点头,把纸叠成方块塞进衬衣口袋,气氛一时轻松了些,朱谨反应过来,心底升起一丝感激,同时又有些羞愧。

    “舒思涵的解析审讯已经结束,”朱谨挺直身体,振作起来,向对方告知结果,“我建议对这个案子的两个方面重新考虑:一是舒思涵泄露冠莲商业机密,从证词看,这点并不成立;二是她是否涉及证券内幕交易,我会把她、赵卓然和客户的谈话内容在报告里详细列出来,至于是否违背诚信义务、算不算对投资人进行劝诱……这些需要专业人士来判断,我无法确定。”

    “我们接受你的建议。”李青峰说,周宇和朱谨同时愣了下,没想到对方这么爽快,和前几天的态度相比简直天上地下。

    李青峰像是知道他们所想,爽朗一笑,示意两人别站着。说话前,他习惯性地摸了摸口袋,才想起烟被其中一个押解员没收了。

    “我承认解析证词的有用性,也认为它值得尝试。”李青峰身体前倾,一手搭在桌子上,“不过我还想问你们一些问题。”锐利的目光在周宇和朱谨脸上扫过,“比如,你能知道对方脑子里在想什么,而对方却对你一无所知,即使他是嫌疑人,你们认为这样对他来说公平吗?”

    “公平是指不偏袒任何一方,”周宇反应很快,他神色平淡,看不出情绪,声音却掷地有声,“法律追求秩序,如果有人可能破坏秩序、损害他人利益,那么他必须接受调查。”

    “好,那我换种说法。”李青峰点点头,翘起一条腿,“恕我直言,我猜你们应该不是只在刚刚的审讯里对她用了解析器。”他的眼神如鹰一般犀利,似乎能透过血肉看出你在想什么,朱谨有种错觉,仿佛自己正坐在一台解析器前,“自你们接受任务起,应该就在监视对方的思维活动了,甚至包括她接触的其他人。你们认为这对他们来说公平吗?”

    和李青峰说话,你不能存一点侥幸。二十年的探案刑警不是白做的,岁月和教训积累起的经验有时比解析器更令人惊叹。

    周宇呼吸加重,他无话可说,所有事一开始就建立在不公平的基础上。所谓公平,不过是各方博弈的均衡、名义的最优和妥协。

    见两人没吭声,李青峰却没嘲笑,也没有胜利后的得意,关节粗大的手搁在桌边,中指依稀可见泛黄的烟渍,“抱歉,我没有要指责你们的意思。你们没有理所当然给出答案,我反倒松了口气。”

    隔着桌子,李青峰对他们露出略带歉意的笑容。

    “每年都有解析者到我这儿来,他们带着文件,指名道姓要解析某个罪犯或无辜的人,来来去去,”他做了个手势,显得好笑又无可奈何,“可谁也没和我说过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做会带来什么,他们只给我看结果,看审讯的高效和判罚的合理。也有人对我说过,‘案件不是解决了吗?你还指望他们告诉你什么呢?’可他们不明白——”食指抵在眉心,而后像一把枪般指向对面,“只有一部分人知道真相,而其他人只能接受被告知的部分,这个世界会变得怎样。”

    “我原本也渐渐接受了现状,可最近我女儿说她想报考魔法专科,去当解析者。”他疲惫地捏住眉心,“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能让她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走这条路,所以我必须亲眼见证解析究竟带来了什么。”

    “可您也只接触过这一次,”周宇说,“说得不好听些,也是管中窥豹。”

    “你说的没错。”李青峰笑道,丝毫没有生气,“可不做我又放不下,等你有孩子就明白了,做父亲的任何时候都想护他们周全,哪怕他们已经长大成人。”

    案件来得突然,结束得也快,明天就是实践最后一天了,回想这一周,朱谨有种不真实感。几天前,自己还在基地安稳待着,听课学习,外面的世界好像非常遥远;这几天,她和周宇却跑遍了大半个S市,和各种人打交道,看他们在世界的角落里喜怒哀乐、各自苦恼。

    “你在想什么?”周宇忽然开口问道。

    “啊?”朱谨吓了一跳,发现周宇正关切地看着自己,严肃的表情里流露出些许担忧,她忽然紧张起来,不敢和对方对视。

    “没什么。”朱谨盯着桌子边缘,仿佛那里开了一朵花,随后在周宇专注的目光里败下阵来。

    “也没什么。”朱谨说,突然有点恼火起来,“就是乱七八糟的一些,过几天就忘了。”

    可周宇仍然在看着她。午后,看守所外的饭馆里人迹渐少,周宇的眼神犹如一道强光,照得她无处可逃。

    这真可笑。

    朱谨对自己说,他凭什么管我?我为什么要考虑他的想法?就像舒思涵的案例一样,解析完就完了,你老是把它绕在心头,是打算做什么吗?

    “说出来会好一些。”周宇平稳地说,如果朱谨此时抬头,她就会发现对方的眼神并没有声音那么坚定,更像是试探。

    “我不想说。”朱谨终于赌气地抬起头,却发现周宇眼里带着笑意。

    “不想说就不说,”周宇点点头,好像他们在讨论晚饭出去吃还是在食堂吃,“我们这就回宾馆休息?”

    朱谨眨了眨眼,怀疑自己眼睛和耳朵出了问题,要么就是大脑出现幻觉,“那你刚才什么意思?”她瞪着眼睛问对方。

    “我不希望你有心事憋着不说,但如果你不想告诉我,我也支持你,只要你做了决定。”周宇换了个姿势,两手虚握放在桌前,郑重道。

    朱谨没话说了。她发现周宇总是对自己格外信任,甚至在她都不确定的情况下,也会鼓励自己试一试。因为他们是搭档的关系吗?还是纯粹的尊重呢?朱谨不明白,她想了想,觉得自己不该对周宇生气。

    “我对舒思涵的事有些愧疚。”朱谨慢吞吞地说,语气软了下来,“不用安慰我,我不是想寻求安慰,只是觉得自己应该为她做点什么。”

    “你已经帮她洗脱了泄|露商业机|密的嫌|疑。”周宇一针见血地指出。

    “嗯,对,可那是任务,而且是她应得的公正。我……想在其他方面做点什么。”朱谨看着空荡荡的饭馆,忽然觉得心里一下子空了,好像周遭的世界离她那么遥远,有些烦恼别人不会懂,甚至不会在意,但她还有周宇可以诉说,可舒思涵呢?

    “我们可以帮她申请心理辅助。”周宇想了想,提议道。

    朱谨点头,“你说得对。另外我想……我想再见她一面,”朱谨下定决心,不再迟疑,“我有些话想对她说,你说的对,我应该自己做决定,等我一下,我这就去找李青峰……”

    朱谨打开终端,准备打电话给对方。

    “我们一起去找他。”周宇按住终端,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他倾身注视着朱谨,“审讯前我们聊过,我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看守所里,舒思涵正躺在床上。白花花的天花板看得她眼睛发疼,床又窄又矮,在南方的雨天里总带着干不透的潮意,她小心地翻了个身,忽然想起老家自己睡了二十多年的小床。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今年自己还有机会回去打扫房间吗?没人住的房子很快就会失去生气,她想象着舒友辉的像孤零零地摆在房里,泪水洇湿了床单。

    “舒思涵,”门外有人喊道,“出来,有会面,307号会面室。”

    舒思涵看着警察把手铐另一端拷在桌子上,而后带上门。

    “朱谨?”看清来会面的人,舒思涵脸上浮现出复杂的表情,她的变化被对方看在眼里。朱谨捏了下左手的中指,原本应该在那里的解析器被她取下来交给了周宇。

    “你好,舒思涵。”朱谨温和地笑了笑,“我来是有些话想对你说,不是作为解析者,是以我个人的身份。首先,我要为窥探你内心的事向你道歉,抱歉让你被迫展示那些痛苦。”她充满歉意地看着对方。

    良久,对方终于移开视线。

    “没什么,我本来就犯了罪,要接受调查。”舒思涵叹了口气,淡淡地说,“虽然有些事如果当时你没发现,我就能逃过一劫,但……我终究还是逃不过自己的心,所以揭露出来也好。”

    两人面对面坐着,会面室和那天朱谨来争取舒思涵同意解析时一样,连桌椅的位置都不曾变过,监控在房间一角安静地运转。朱谨想起小时候第一次在爸爸单位发现监控摄像头时的不安,她记得自己问爸爸“你们不会觉得不舒服吗?”光阴荏苒,现在她已经对这些习以为常,并且以后她将会接受更多。

    “那次审讯之后,我也想了很多。想到自己到底该怎样活着,是假装忘记,还是继续带着仇恨,后来我发现自己错了。我太局限,总觉得答案非此即彼,可事实上还有很多选择,归根结底,是我不敢面对。”舒思涵如同自言自语一般,但在朱谨看来,更像是一种宣告,而自己要做的便是去倾听。

    “所以你不需要道歉,我现在可能没法感谢你,毕竟……”舒思涵笑了笑,“但有些事我早晚要面对,你只是从背后推了我一把。”

    朱谨静静听着,感激又愧疚,复杂的情绪一路伴随着她,只是她现在还没意识到。

    “谢谢你。”朱谨说,“另外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那天的事你不需要自责。”

    舒思涵看着对方,忽然意识到朱谨在说那件事。

    “我知道你对你父亲那天的遭遇耿耿于怀,甚至觉得那痛苦你造成的。‘如果自己当时在他身边’、‘如果自己有能力保护这个家’……这些话你对自己说了无数遍。但这些不是你的错。”朱谨倾身向前,目光真挚而急切,“很多事情我们都无法预料,可……”

    舒思涵缓慢、却坚决地摇了摇头,第一次打断朱谨。

    “我知道你是好心。”她说,“但有时候没能力也是种罪。这么多年我一直安心于来自爸爸的保护,从来没想过如何为人处世、如何保护家人。不管你怎么劝我、怎么为我开脱,我都无法把自己放在无辜者甚至是受害者的角度。最坏的结果已经造成了,而我不仅事前没能避免,事后也没处理好,在我看来,这就是一种罪啊。”

    朱谨愣在当场,她没想到舒思涵是这样想的,嘴徒劳地张了张,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劝解。

    屋外传来雨水的滴答声,在安静的空气中格外清晰。朱谨感受不到这份静谧,她耳边嗡嗡嚷嚷,像是有无数个声音在对她说话,千条道理、万般解释如细雨般纷纷扬扬,催促着她纠正对方的想法。

    “这不是你的错,你为什么要这么想呢?”

    “你不应该把自己束缚在这里,未来的路还很长。”

    可舒思涵十分坦然,理所当然接受了这个念头。隔着玻璃,她的相貌、衣着变得模糊不清,声音从中挣脱出来,随着雨滴汇入意识的河流。

    朱谨忽然意识到,耳边无数个声音里,应该也有属于舒思涵的一个。

    “她其实打算带着这个想法活下去,她已经做好了准备,这是她给出的答案,我为什么要求她改变呢?”

    朱谨第一次无比清晰地发现,这个世界应该是自由、广阔的。自由的思想和自由的思想碰撞,然后诞生出新的自由,有些事情你无法说服别人、也不该强迫别人。

    “如果换做自己,”她想,“我是会坦然接受罪恶感,还是听从别人的建议、去否定甚至拒绝它成为自己的一部分呢?”

    这样的疑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困扰着她。

    “好吧,我同意你的说法,”朱谨终于开口,眨了眨眼,“但我做不到你这么勇敢,我应该……会接受别人劝我的,比如事情无可奈何、谁也想不到之类;罪也好,痛也好,所有人都逃不了,只是太多人和我一样选择了忘记,所以我可能没有立场说这些,但我真的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朱谨认真看着对方,“一辈子那么长,他并不只有痛苦的回忆,你陪伴他的日子里他有多么快乐,他不会忘记。”

    几百公里外,密闭的会议室里传来一阵满意的叹息。

    圆桌前,几个身影交错,彼此交换意见。随后,一个声音开口道,“今年的感通者们都很优秀,刘校长,我非常期待新的进步。”

    刘志文微微欠身。

    “那个女孩说得没错。”另一个声音说,“我们的世界应该是广阔而非狭隘的,思想应该汇集起来,人类的知识和情感也应该更加有效地传递和表达。”

    “可她太过自大,”一个高亢的女声反对道,“无条件的汇集只是人类天性的愚蠢反馈和增强,未来需要的应该是一个更加智慧、有序、能为人类生存提供保障的世界。”

    “在此之前,你的有序只会加剧不同意识形态之间冲突。”前一个声音立刻反驳,“你的智慧世界大概会毁灭在战火中。”

    女人仿佛受到了侮辱,她昂着头,高耸的胸部在昏暗中一起一伏,空气中弥漫着剑拔弩张的□□味。

    “好了。”第一个声音威严地说,“今天的会不是来讨论这个的。”

    现场再次陷入诡异的沉默。圆桌中央的投影闪烁着微弱的光芒。此刻,投影上显示的是四组感通者的画面,一只孔武有力的手正在控制屏上滑动。仔细去看,这只手上竟连着数根数据线,手的主人逐一点开各组画面听了片刻,接着关掉了投影。

    会议室一瞬间黑了下去,随后灯光缓缓亮起。圆桌边坐着十二个人,刘志文坐在靠近门的位置,在他对面,赫然坐着机器手的主人。

    男人脸上不见喜怒,鼻梁以下,他的皮肤甚至比很多年轻男子还要好,闪烁出健康的光泽;然而眼部和额头却分布着如蚀刻般细密的伤疤。

    “现在开始开会。”

    他声音低沉、有力,带着不怒自威的魄力,所有人低下头,盯着眼前的纸质文件。

    门外,驻守着荷枪实弹的特警,他们站在无人的走廊里,一如守卫着密林的猎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