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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袤的草原一望无际。只是满地枯黄的衰草,却难免显示出一派凄凉的景象。牧人们赶着瘦骨嶙峋的牛羊群,从东走到西,真正能滋养了牛羊群的部分却已是极难觅得踪迹。
一阵寒风刮过,因着这份开阔没有任何遮挡,更显凛冽。时年七岁的小小朵拉,却一点不觉得冷,她正出神的盯着一只雄鹰划过天际。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朵拉远远望见是大汗拜黑策马而来,有些紧张的赶紧站了起来。
拜黑驭马走近,神情看上去,少了几分父亲的慈爱,却多了几分威厉和严苛。
这副模样,看得小朵拉又多了几分胆怯,低低的叫了一声:“父汗。”
“你在做什么?”拜黑厉声问道。
“我在看……”朵拉的声音越来越低:“天上的雄鹰。”
“今天的功夫都练完了?才让你这般闲散?”这无所事事的答案,却让拜黑更气。
父汗本意是斥责的这一问,却让朵拉难得有了个说话的机会。一向听话的她,鼓起全身的勇气,向着拜黑说道:“父汗,我看这雄鹰,也并非定是看到地面有了兔子或老鼠,直奔着目标才起飞。我看有些时候,也许只是它想要在天上飞一飞呢。”
“你想说什么?”拜黑冷笑道:“你是想说,我每日里让你练功夫,让你所有的时间都是直奔着这个提升的目标而去,让你没有了自由在天空里乱飞的时间?”
“我只是在想……”父汗的威严,让朵拉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又渐弱了下去:“是不是当真所有的时间……都要如此。”
“你过来。”拜黑一把抓住朵拉的肩膀,把她拎上马。拜黑一向尚武,身子又雄壮,那并未把控好的力度,抓得朵拉生疼,她却拘谨的坐着,不敢吭声。
毕竟从小,这严厉的父汗鲜少有跟她亲昵的机会。拥抱或用肩膀驼起她玩耍,这一类其他父女间常见的情景,在朵拉的记忆里却是几乎没有的。
所以朵拉只是绷直了身子坐着,感受着父亲近在咫尺的鼻息,有些欣喜,又有些紧张。
“下马。”一路疾驰、扬尘扑面之后,拜黑把朵拉带到了正在艰难觅食的牛羊群侧。那两个显然是被冷冽风霜吹皱了面庞的老牧民,对着拜黑恭敬行礼。
朵拉怯生生的翻身下马,又被拜黑一把拽起她的手,按在一只老牛的腹部。
拜黑峻厉发问:“什么感觉?可觉得硌手?”
朵拉唯唯诺诺的点头。
拜黑指着这头老牛:“这就是我们的牲口。边塞苦寒,一年里的大部分时间,都没有适宜放牧的肥沃草原,饿到了肋骨都硌手的程度。”随后,他又指着那两个老牧民:“这就是我们的族人,当大宁的王公贵族歌舞升平、极尽奢侈之时,他们还在为吃饱穿暖而发愁。”
在两个牧民的注视之下,朵拉只得尴尬的站在原地,听着父汗的教诲。
“所以我要十年蓄势,养足兵部,全力攻打大宁。让那肥沃的土壤,碧油油的草地,尽数为我齐兹所用。”拜黑不怒自威的声音,在草原漫卷狂风的助力之下传了很远:“你作为齐兹的公主,将来是要真正上了战场、扛起重任的,不每日练功夫,将来流的是血、留下的是命!”
拜黑并不把朵拉当作一个七岁的孩子宠溺,反而直视着她的眼睛,认真告诉她:“我不要你做那无所事事划过天空的雄鹰,我要你做秃鹫,在天空盘旋、为的是等到猎物将死的一刻,狠狠的啄下去。就算姿态难看些,又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你可以活下去。”
当天晚上,朵拉正独坐在帐篷里出神,艺苑手持软鞭悄然走了进来。
“还是老规矩罢?”朵拉冲着艺苑一笑,毫不扭捏,爽快的脱下了衫子。
许是在父汗面前压抑太过,反倒养成了朵拉在其他人面前格外爽朗的姿态,尽情展现着草原女儿直来直去的性子。
艺苑轻声问:“今日又做了什么,叫大汗觉得你松懈了?”
朵拉毫不在意的一笑:“不过是跟他讨论了一番雄鹰罢了。”
“你也是,何必每日想些子乱七八糟的,惹得大汗不快。”艺苑叹了口气:“你自己难道就不觉得痛吗?”
“痛得很呢。”朵拉倒是坦诚,但依然笑嘻嘻道:“可我的脑子和我的心,忍不住啊。”
艺苑摇摇头,无奈道:“老规矩,三十下。”
这一番鞭笞的情形,无论朵拉何等明朗,情形也是极之惨烈的了。
那软鞭看着光洁洁的一根,如若仔细打量,就会发现上面满是细密的倒刺。加之那草原匠人密不外传的手艺,使之柔若无骨,端的灵巧,即便只发了二三成的力道,汇聚至那鞭子末尾也能变作了十成十。每一次打下去,朵拉那柔嫩的背脊之上,都是一道皮开肉绽。
每打一下,艺苑便发问一次:“叫你每日练功夫,为着什么?”
那锐利的痛感,当真叫小小的朵拉承受不住,每一次带着哭腔的回答呐喊,都是一次释放:“拿下大宁!拿下大宁!拿下大宁!”
艺苑接连直打了三十下,方才收手,说一声:“好了。”
朵拉却是趴着不动——每隔一段时间的鞭笞,已让小小的她有了经验。若是在血迹尚未干透的时候穿上衫子,只会让伤口皮肉和布料粘连在一起,撕扯起来更是吃痛。
这一回,艺苑打得又格外用力些,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艺苑的父亲母亲,正是在一个凛冬,为着家里的牛羊群不至于全都饿死,顶着暴风雪出去寻觅尚能放牧的草地,血肉之躯却终究难敌严酷的自然,竟就这样活活冻死了。所以艺苑自幼比谁都要向往那大宁的丰饶之地,能真正属于了齐兹,让她所珍视的其他族人,再不至于这般惨淡下场。
“好好听大汗的话,不要胡思乱想。你是要扛起整个齐兹族的。”艺苑语调冷酷的丢下这样一句,收起软鞭,便准备走出帐篷去。
最后回头那一眼,看到朵拉很是单薄的身躯,孤独寂寞的趴着,终究还是叫艺苑于心不忍。她叹了口气,掏出怀里早已备好的跌打药膏,悄悄放到了门前。
“好了。穿上衫子罢。”艺苑收起了一堆药膏的瓶瓶罐罐,轻声道。
在朵拉重新穿好以前,可以看到除了那血肉模糊的新伤,还有无数道丑陋爬虫般的旧伤痕迹,在朵拉的背脊之上盘根错节。
这时的朵拉,已经长成十六岁的大姑娘了。这些密密麻麻的伤疤昭示着,十余年间,不知她遭受了多少次鞭笞。
“你已经出落得这般大了,也应允了独自来安国执行任务,可大汗仍是……”这一回,连一向铁血心肠的艺苑都有些于心不忍了。现在,也唯有同样潜伏在安国的艺苑,能稍微心疼下朵拉、帮她上一上药了。
“父汗是唯恐我在异国,无端端松懈了去。”朵拉笑嘻嘻道。离开了父汗的严厉目光,她显得比往日里更为明朗。
艺苑唏嘘道:“好端端的身子,就这样糟蹋了去,以后嫁人了,可怎么给新婚的夫君瞧呢?”
朵拉笑着逗她:“许是人人嫌弃,根本嫁不出去,当了一辈子老姑娘呢。”
“胡说。”艺苑瞪了她一眼:“圣女自有安排,咱们草原上的好男儿,哪个不曾倾慕于公主?”
“可我不想让圣女帮我安排草原上的男儿。”朵拉突然收起了嬉皮笑脸,很有几分认真:“艺苑,我遇到了一个人。”
朵拉口中的这个人,正是当日下午、与她同游山涧的白释言了。
旁的话,朵拉不好意思开口,然而那个一直在她脑中回味的场景,她却终是忍不住对艺苑讲了——午后的山涧,春光正好,山野的碧色在清透阳光的照射下,好看到透明,竟已不似人间的景象。白释言心情大好,摘下腰间悬挂着的酒壶啜饮了一大口,由衷的叹道:“美啊。”这便随性的在溪边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是要好好欣赏一番的姿态。
“慢着。”朵拉紧赶着想要阻止他:“这大石上满是青苔,这是你新制得的春日衫子,你自己不是说喜欢得紧?无端端弄脏了去,以后可不能再穿了。”
“好时光,不都是浪费出来的吗?”白释言的笑颜,在阳光下竟也近乎透明。他带着这看得朵拉有些晃神的笑颜说道:“为什么所有的行径,都非得要指向一个明确的目的呢?”
简单的一句话,说得朵拉心中一颤。
在这和煦的暖阳中,倒叫她想起,七岁时的凛冽寒冬,小小的她独自一人坐在狂风肆掠的草原上,看着天空的雄鹰划过。
“公主,断不能为了一个异族,付予了真心啊。”朵拉异常认真的神色,叫艺苑不得不警惕起来。
“为着我们一生追寻的那个目标么?”朵拉十余年间关于雄鹰的所有思索,却终究是无可奈何,只能消散在这一笑之间。
可是为什么,白释言那不惜春衣的洒脱姿态,却一直在她的脑海中盘旋不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