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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瑜儿?”长公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哪里还小呢?”安王后笑道:“我的孩子们,都是要成婚的年纪了。”
长公主霎时间想到白释言,默默无语。是了,时光如水一般流逝着,自己没有孩子,终日里用年轻的男色麻痹着自己,用最好的滋补药剂对抗着眼角的皱纹,假装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永远不会过完。事实上对于其他人,比如说安王后,时光早已带她走过了人生的一个个重要阶段,直向着落幕的一刻走去了。
“自你远嫁安国的那一日,我以为我们此生再不会相见了。”长公主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安王后,岁月的痕迹早已是爬上她的脸庞,只是眉眼间的温婉一如长公主的记忆里一般,叫长公主心里没来由的生出一股子亲切,只是这亲切未免生得太不合时宜了。
因为安王后的下一句话是:“我亦以为,你再为铁血手腕,终究不会当真对我的夫君下手。”
长公主长叹一声——她不是没有想到过安王后,只是她动手的那一刻,早已是没有奢望安王后能够原谅自己。此时无论甚么话语,甚么解释,也都是无用的了。于是长公主只是低声问道:“瑜儿,你可还记得,我来初潮的那一夜?我的母后将那舞姬,活生生溺死在洗心湖中,我被那惨白尸体吓得彻夜不能安眠,还是你与我同睡,我才逐渐安稳下来。”
“平芜,你是想说,你面对着所有挡你路的人,也有着许多的无可奈何,所择手段与你那完美而高高在上的母后别无二致,你没得选。”安王后惨笑道:“只是我想告诉你,每一枚你眼中的弃子,在他们所爱的人眼中,并非棋局里的一步,而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啊。平芜,你独自一人,在这条路上走得太远太远了。”
小瑜儿,我想说的是,我仿佛被恶灵附体了一般。这个啃噬人心的恶魔可是叫做权势?它寄生在一代代皇室之女的身上,先是我母后,然后是我,叫我们终日里心神不宁、不得安眠,可是终究抵抗不住它的力量,叫它一步步吸取了所有的生命力,叫新一代更为年轻的皇室之女将我们吞噬。我们就如烟尘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最终只剩得史记之上的只言片语。
我再也不会对任何人说起,是我自己亲手害死了那完美如女神一般的母后。
长公主默默望着安王后,心里这一番藏了数十年的话语,到底是没有说出口。她又何尝不知,自己身处权力漩涡的中心,安王后久居恬淡无争的安国,不同的人生轨迹,叫她们分道扬镳的久了,早已不复当年同眠于一张床塌的心意相通了。
古丽仙逝去之后,其实长公主的心里尤为思念当年的小瑜儿。只是当这人真真切切的站在自己的眼前,长公主便知道,安王后和当年的小瑜儿,早已不是同一个人了。
在这偌大的皇宫之中,终究是没有一个人能陪自己说话。
“平芜,你可还如当年初潮的那一夜,接连不断的做噩梦么?”安王后轻声问道:“每一次,你以这般手段对待亲近之人,还剩得谁能在你身边,抚着你的发丝安慰你入眠呢?“
还未等长公主思索出该如何回答,她忽然间看得,安王后取出一柄一直藏于袖间、小而精致的匕首来。一经取出,在宫室里通明烛火的映照之下,端的是寒光闪闪。长公主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小瑜儿要做甚么?她要替自己的夫君向我报仇么?面对着曾经最为亲近的苏瑜,长公主的脚步像是在地上生了根,一步也不知道躲避开去。
“你寂寞吗?”安王后实则并不需要长公主回答,只是继续问道,随即她的脸上,又露出一个苍白的惨笑:“我的一生里,可没有一刻,敢于像你这般寂寞啊。”
随机,安王后把那把锋利的匕首,直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小瑜儿……?”长公主这一刹才明白了安王后的真实意图,直吓得惊呼出了声,随即疯了一般的唤道:“来人,快来人!给我把所有的御医都召来!”
长公主直扑到安王后的身边,跪在她的一侧,那一双结果了无数人性命的手,此时颤抖得仿若从来未曾见过鲜血一般。长公主一边落泪一边笑着道——这惨淡笑容也不知是为了宽慰安王后还是安慰自己:“小瑜儿,你没事的。那些御医若是治不好你,我通通让他们提头来见。你不会有事的,你听到了吗?”
面对着安王后气息渐弱、渐渐变得冰凉的尸体,长公主又一次觉得,无论自己的手里是不是紧握着大宁至高无上的权力,实则上是端的脆弱,根本什么也做不了。
每一次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最重视的人远离自己而去。
古丽仙逝去之后一滴眼泪也没有流的长公主,此时终于是坐在地面之上嚎啕大哭。
那些宫人们,何曾见过一向端庄优雅的长公主这副姿态?一时间仿佛天都塌了一般,吓得躲避极远,根本不敢近她的身。
所以安王后的尸身被送回安国之时,已是长公主守着其恸哭整日之后的事了。
白释乐的一张脸,霎时间变得苍白。他茫然无措的望向大哥——失去了父王的时候,他还知道哭;可几乎是同一时间,那世界上唯二会用自己的生命挡在白氏兄弟与死亡之间的人,就这样消失无踪了。
从此,无论是秋天的桂花开了,还是初冬里落下第一场雪来,无论是整日练剑后突然想吃一碗手煮的面了,还是情况复杂惨烈到以自己的经验当真无法应对、眼看着要被拖入泥潭了,他们都不能再张口唤一声“父王、母后”了。
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人会回应他们了。
白释言却没有看向白释乐,他只是径直向着马厩里走去,着那小厮牵出一匹马来。
不歇力的一路奔驰,白释言终于是在次日朝阳初升之时,站到了长公主的宫室之内。
长公主睁着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望着白释言,显然是已经数夜未眠了:“黑夜终于过去了。不然,我始终不敢闭眼。”
“黑夜过去了吗?”白释言面无表情的反问道:“对我来说,对释乐来说,黑夜才刚刚开始啊。”
长公主沉默的看着白释言——她以为他会哭,以为他会咆哮着质问自己,可是他都没有。
他只是轻声的以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说道:“这黑夜的帷幕,不正是由你轻手拉下的么?”长公主只觉得这声音恁的耳熟,是了,这是自己每一次立于朝堂之上时,处理那不相干之人时所惯有的声音。
下一刹,白释言闪身到长公主的面前,伸出一只手来,掐住了长公主那天鹅般修长的脖颈。
白释言知道,此时只要自己稍一加力,便可以结果了面前这女人的性命。可长公主既不闪躲,也不出声召人相救,一双眼里竟是从未有过的坦然,白释言甚至觉得,这女人在这一刻嘴角是带着笑意的,仿佛死亡才是此时的她最能坦然接受的结局。
白释言的手,到底是缓缓的松了开来。
“没这么便宜你。”
扔下了这样一句话,白释言头也不回的离去了。其实他心里也没有底,自己到底是真不愿这女人不受折磨的轻易死去了,还是自己在那最后一刻,终究是手软了呢?
再次不停歇的一路策马疾驰,白释言不敢回头。回到安国后,他和世上唯一仅剩的亲人——弟弟白释乐一道,将安王后的尸身好好安葬于王陵之中安王的身侧。
带着将士们前来的宋临看到,白释乐的一张脸始终是木木的,似乎忘了怎么哭,那巨大的悲伤如汪洋一般储藏在他的体内,把他深深的包裹起来,与这仍然鲜活的世界彻底隔绝开来。
宋临想要说些甚么安慰白释乐,可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在这种浩瀚的悲痛面前,他那些实用至上的道理又有谁人是不知道的呢?只是都显得太过苍白和无能为力罢了。
接下来他看到的一幕是,在给安王后的墓前进香之后,一袭素衣的顾迩雅站到了白释乐的面前。这会子,宋临突然好奇起来,想要知道旁人能想出些甚么聊胜于无的安慰话语。可叫宋临没想到的是,顾迩雅甚么都没有说,只是踮起脚尖来,轻轻抱住了比她高出一头的白释乐。
拥抱是那么软,那么暖,顾迩雅温软的身体,带去了生命力燃烧时所特有的温度,让白释乐冰冷到发僵的身体和一颗心,突然间有了知觉,渐渐开始活转过来。
感受到白释乐的微微颤抖,顾迩雅这才轻声说道:“释乐,哭出来。”
宋临惊异的看到,这句话仿佛有着独特的魔力一般,白释乐先前苍白的一张脸,这时涨得通红,仿佛他周身的血液又开始流转了,仿佛他终于从那悲伤的泥沼中拼命挣脱了出来、重新活了过来。两行清亮的泪水,自他的面颊上缓缓滑落。
宋临这便知道,白释乐不会死了,他会坚强的活下去,他会如过去的安王一般,把这一国安安稳稳扛起在自己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