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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庭虽然聪慧,但到底还是太年轻,对于这世上人与人之间复杂的情分,她的了解与感悟实在是太过粗浅。就像是在不久以前,若不是唐璟的出现,她还只当是自己对白释言那狭促的占有欲,便是那人人口中称道、心中艳羡的喜欢了;直到唐璟这个人活生生的站在了她的眼前,对她展露了那样一种温润如玉的笑容,梨庭这才真正明白,从前在那诗词里读到、戏台子上看到和听到的情,到底是怎样的一回事。
所以在梨庭年轻的心里,当她暗自揣摩着长公主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生下这个孩子,她的理解是长公主对那一班子的门客、弄臣们只有简单的肉欲,而白释言,唯有白释言,在长公主亲切和熟悉的人们一个个纷纷离她远去的光阴岁月里,渐渐变成了长公主身边唯一能与她说上几句真心话的人,所以得到了长公主的另眼相看,甚至是称得上一种多少付诸了真心的喜欢罢?对长公主来说,这个孩子,到底也算是真情的结晶了,所以她无论如何,哪怕明知这孩子的出生会给大宁朝政带来一番未可预料的动荡,哪怕明知这孩子的出生会给自己落下了无数的话柄,也坚持当真诞下了这孩子来。
因着心底这样的一番揣测,当梨庭失去了唐璟以后,她才会在深夜悲痛难以自持的时候,想要不顾一切的赴了长公主宫中掐死这个孩子,因为这样便可让这女人也一尝失去挚爱那痛彻心扉的滋味。可是在这午夜时分,当她亲眼目睹了长公主的一番反应,她突然明白了自己之前幼稚得可笑——她怎么会想要掐死这个孩子呢?这个孩子,当然是活得越久越好啊。
毕竟他活得越久,对长公主越是折磨啊。
接下来长公主的表现,更是印证了梨庭的这一推论。
当梨庭觉悟到自己无论如何不该掐死这一孩子时,她便立即跨开几步离开了那摇篮边,接着头也不回的向着宫室外面行去——计划的终止,让她如先前的那段时日里一般,一刻也无法勉强自己去面对那女人的一张脸。梨庭这又一番的诡异表现,先是让长公主又一阵莫名,当她明白过来梨庭是这就打算离开之时,她没来由的好一阵心慌,简直想要伸手去抓住梨庭在她身边快速滑过的裙摆。然而长公主此时身子恁的虚弱,动作也是迟缓,哪里比得上梨庭的急切,所以哪怕她拼尽全力向着梨庭伸出手去、也只是扑了一个空,那骷髅一般紧紧一攥的手心之中,握住的不过是一把虚无的空气罢了。长公主急到声音里几乎带了一阵的哭腔,向着梨庭道:“梨庭,不要走。”
这样的夜色,放出了人心里的魔鬼,也撕开了白日里一切的伪装。在这样的夜色里,梨庭更是半分在这女人面前做出亲近戏码的心情也没有,场面话也不想答上半句,只是顺着自己的心意,一路急不可耐的快步向着长公主的宫室之外行去了。
长公主没有站起来追赶梨庭的气力,只得继续瞪着她那一双鬼魅般的无神双眼,遥望着梨庭远去的方向。随着梨庭一同远去的人气,让这大而空旷的宫室之中,在一阵短暂的热闹之后更加显得寂寥,让长公主的心底更加空荡荡的没有半分抓拿。
这时,那方才一直在摇篮之中安稳睡着的男婴,不知怎的突然醒转了过来,吭哧了两声之后,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啼哭,一瞬之间划破了这夜的寂寥。
也是这样的一声,好像是一根救命稻草一般,让没有抓拿的长公主突然间手里有了可以捉住的东西,把她从即将湮没过她头顶的一片寂寥沼泽里拉了出来,让她终于可以从那样一种近乎窒息的情形里稍微喘过一口气来。她赶忙转过身去,无论年长而又经历了生产之痛的身子是何等虚弱,她还是聚起了全身的力气向着那摇篮直扑过去,把那啼哭着的男婴牢牢抱在怀里,把他的脸一股脑的埋进了她的胸口,那一股脑的力气好像真不怕会让那男婴窒息了一般。
这正是梨庭的猜测了——其实那孩子,无论是谁的都不紧要,现下里的长公主心底最深的感触,根本不是对甚么情的渴望,而是对孤寂的深深恐惧,当她每夜闻到自己双手指尖上那样浓郁的血腥之气,想到那些曾经亲近无双、却被自己亲手所弑的人们,她走得越远、站得越高,便越是孤身一人的寂寞着,让她觉得就这样的孤独终老,才是人世间最厉害的刑罚、最残酷的诅咒。所以这孩子无论是谁的都好,她长公主所需要的,不过是怀里那一团有温度的温软,当她陷入那样一片孤寂的虚无之中,能够将她一把拉了出来。
所以这孩子,其实就是长公主恐惧的实体——当长公主所有爬离孤寂沼泽的寄托都在这小小婴孩身上,长公主的恐惧就变作了失去这个孩子。只要这孩子在这个世界上存活一日,长公主就会日日夜夜受着这样害怕失去的恐惧所折磨,日夜内心不宁。
又何需她梨庭多此一举的来动手?如这大宁皇宫之中的另一只鬼魅,回到自己宫室的梨庭依旧不能成寐、也就并未把她的一袭白衫换作了就寝的衫子,只在脸上露出了一阵冰凉得会浸透人骨髓般的冷笑。
当第二天的日头终于爬上了天际,对大宁皇宫中的人们而言,是一种解救,终于可以把那附身一般的鬼魅又暂时的关进自己心底最深处去了。而对安国的另一些人而言,是一种希望,让他们以为能够通往自己可把握的未来。
安国。顾将军府。
当顾迩雅策了马正打算向着将军府外行去,却还未出得将军府的门口,便迎面撞上了来探望她的白释言,像幼时里一般伸开双手拦住顾迩雅的马,笑道:“哪里走?怎的不带我玩?”一句话让顾迩雅忍不住的笑了出来——这句话当真是再熟悉不过了。幼时里的白释言,不同于白释乐的勤奋上进,性子却是顶顶顽劣不堪的。久而久之,就连顾将军府里的每一个仆从都知道,若是释乐公子来找小姐,定是带了古文或军书来一同探讨的,可若是释言公子来找小姐,每次却都是双手空空,当顾迩雅佯装着不爱搭理他、故意作势要从他的面前跑开去,他总会展开了双手、很会缠人的拦住了顾迩雅,嬉皮笑脸的道出这一句:“哪里走?怎的不带我玩?”
小小的白释言越是这般反应,越让顾迩雅喜爱去逗弄他,故意用了一切的方法,从他面前躲开去,躲进了马厩里的草堆之中,躲进了书房里桌角的帷幔之下,躲进了顾将军故意吹胡子瞪眼最终却只得对着这最爱的小女儿无奈一笑的朝服下摆里。这些地方都很黑,虽然小迩雅其实是怕黑的,但是每次她躲进这些地方的时候,心里却是一点也不害怕的,反而笑嘻嘻的在心里默数着数,等待着看白释言这一次花多久的时间能够找到她。
很久以后的后来,当顾迩雅长大了,她才明白,世间能打败了一切害怕与恐惧的那东西,叫期待。
就像躲在黑处的小小的她,总是带着笑,想着上一次是数到一百八十三的时候,白释言找到了她,这一次她才刚刚数到七十五呢,也许白释言可以花上更短的时间,就一下子在她的眼前跳出来,对着她笑着说上一句:“哪里走?怎的不带我玩?”
这一次,顾迩雅眼前的白释言已经长得很大了,大到已经能用自己的肩膀担起一国的责任、成为了安国新一任的王,却还是如幼时里一样无异的动作,一样无异的神情和语气,对着自己笑着道出那句:“哪里走?怎的不带我玩?”
这样的一句,让顾迩雅心中生出了一股子冲动,很想要问上一声:这一生,是不是无论我躲去了哪里,你都会这样找到我?如果找不到,就一直一直的找下去。
是一直,一直。
让我无论经历了无论如何漫长的黑暗,心底都能守住那一份期待,永远不至于害怕。
可顾迩雅还未来得及问出这样一声,便听得白释言继续在她跟前笑着说道:“我要走啦。”
顾迩雅奇问道:“去哪里?”
“去草原。”白释言的神色转为认真:“大宁虽已腐坏不堪,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安国与沛国结盟进攻,依然是受阻。我决心去草原深处寻着那齐兹族,结为联盟,虽则我们与外族最后的目标终是不同,但此时皆是为了推翻那大宁。”
顾迩雅这才注意到,此番前来探她的白释言虽是一身便装,却是刻意带了那曾属于白释乐的佩剑的。在道明即将去往草原一事后,白释言的一双手,默默的用力握在了那剑柄之上。
是了,顾迩雅悄无声息的笑了,释乐此时一定在望着他们呢,不知是不是就是这会子吹起的一阵深春和暖的风?
“那么,就去罢。”顾迩雅温暖的笑道。
小时候的每一次,无论我躲到哪里,你都会找到我。现在长大了,无论你走到哪里,我的目光,也都会追随着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