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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克看着眼前的魏侯和翟璜,这两个人现在表露出的神情是完全不一样的,翟璜已经彻底被自己石破天惊的话惊得呆住,但魏侯的城府却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深,自己现在根本看不出魏侯的态度,他只是皱着眉头,仿佛在思考,又仿佛在出神。
十年来,自己无数次地想过到底应该如何抹去后六百年的历史,按照历史,魏国本来就要进入一个全盛期,但在那之后就是坠落谷底,与此相对的是秦国极速崛起,如果自己只是帮助魏国改革,那根本无法阻止魏国衰落的命运。三家分晋的弊端也非常明显,他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不是从魏国身上入手,而是从晋国身上入手。
自己的祖父,就曾经以“挟天子而令诸侯”为基本方针,将本无实权的皇帝控制在手中,以皇帝的名义征伐、赏贬,最后由伯父从皇帝手中和平接过皇位,虽然晋国的环境有些许不同,但还是可以参照祖父的做法,也可以参照陈氏代齐那样,将齐国完整的领土紧握在自己的手中。
等到在内部统合了韩、赵的领土,再逼迫晋公禅让,那魏国手中就拥有整个晋国的土地,这个全新的魏国只会比曾经的晋国更强大,到时候晋国以中原霸主的身份君临天下,甚至废掉周天子,都不是什么难事。
那样,也就没有后面六百年的历史了。
这感觉也真是奇怪,自己来到战国时代,却抹杀了自己的祖父、父母、伯叔兄弟,抹杀了整个汉代,抹杀了其他的战国,但那些历史却还留在自己的脑海里,保存在自己的记忆当中。
这些也是他受够了的记忆。他已经当够了傀儡。
“克子……”魏侯的声音突然响起,“我不得不佩服你的大胆。”
李克心一沉,魏侯的语气很奇怪,听起来不像是赞许,更像是嘲讽。
“你有没有想过。”魏侯淡淡地道,“我若是根本就不愿废黜晋公呢?”
这次李克倒是愣住了。
“前些年我的确废过一次晋公,本来想试探一下风声,结果发现天下的反应极其激烈,我便只好重新拥立了前任晋公的儿子,也就是如今的晋公。我是晋国的执政,还是晋公的臣子,我带头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不仅会让礼法毫无效力,同时也会引发天下的震荡。就算我本有一丝侥幸,在亲手行废立之事后,我还是怕了。倘若是三卿瓜分了晋国,等到天下人都忘记还有晋国,只有魏、赵、韩三国时,我们自然名正言顺。”魏侯的声音越来越冷,“但是……如果我做了你建议的这些事情,先帮助晋公壮大权力再篡夺他的位置,那我又如何能保证自己的后代……”
魏侯的眼睛中闪出冷冽的光芒,“……不被别人篡夺呢?”
李克猛地一惊,的确,这计策确实会造成这种危机,伯父在篡夺了汉帝的位置之后,不过四十多年的时间就被司马氏篡权,虽然自己看不到司马氏的结局,但是如果他们最后的结局也很悲惨呢?伯父开了这个头之后,或许就是秩序连续崩溃,每一个坐在皇帝位置上的人,或许都会有被篡权的危险。靠血缘宗法来稳固王权的想法,将会越来越失效。
“你师出子夏门下,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魏侯冷冷地道,“但你所想所说,都已经完全违背了师门训诫,若我用这么极端的方式得到了晋国,只怕会引来列国共讨。没有任何一个邦国愿意看到这种秩序的崩溃,不然他们自己的君位也没有任何保障。祖师孔子为了恢复礼法而奔走一生,你却想要让我亲手破坏?”
“可是君上……”李克忍不住道,“礼法固然重要,可是邦国的生存更为重要,陈氏代齐已经是大势所趋,他们可以的话,君上自然也可以。等到魏氏被秦国完全击败,魏国东部被齐国围攻的时候,就什么都晚了!”
“陈氏经营百年,整个齐国几乎遍地都是陈氏的封地,魏氏无法与之相比。”魏侯沉声道,“更何况,你所说的事情太虚无缥缈,孤不会让其发生。”
“可那一日必然会到来,如果君上不听我的谏言,与赵、韩瓜分晋国,魏国最多就只有两百年的时日,河西和上郡会被秦国夺走,河内会被齐国赵国瓜分,连邺城都会被献给赵国,到时候天下的七大战国当中,秦会先破韩,再灭魏,魏国根本没有任何回天之力。”李克情急之下,竟然说出了很多这个时代的人不可能理解的事情,但当他意识到自己失言的时候,却已经晚了,只好继续咬牙道,“君上,魏国想要改变天命,就只有这条路了。”
“天命?”魏侯冷笑一声,“还未发生之事,有何天命可言,你说的那些,都只是你的臆测,就算我和赵、韩瓜分了晋国的领土,我也有信心让三卿能团结一致,有信心让魏氏执中原牛耳,克子所说的那些言论,我今日只当没听到,不然让老师听到,恐怕会革你出师门。”
李克仿佛被打了一棍一样,自己苦思冥想了十年的计策,竟然就这样被魏侯否决了?那自己的辛苦又有什么意义?的确,自己一直站在一个建议者的角度考虑谋策,没有考虑到魏侯对邦国正统有谨慎至微的追求,但即便如此,在李克眼里也好过魏国最后灭国的命运……他猛地清醒过来,现在的魏国正走在崛起的轨道上,魏侯该如何相信自己这个来自未来的人所说的历史?在魏侯的处境中,魏的兴旺是眼下就在发生的事,魏的没落却遥遥无期,自己以魏国的衰落为切入点说服他,自然不会得到信任。
十年了……自己还是没有摆脱那个时代的印记,从来都没有站在这个时代的角度考虑过,实在太愚蠢了。
但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魏侯已经站起来走出了偏殿,翟璜摸着自己的胡须,也站了起来,淡淡地道:“师弟,如果让老师知道你今天说的话,他肯定不会开心。”
李克叹了口气,他的确没有与子夏讨论过这些,怕的就是刺激他。从学问上看,自己的想法确实离经叛道,但这确实是自己能够想到的最好计策,变法的细节他甚至都详细思考过,却从没想到这个时代的人可能根本不会接受自己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