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第十八章

鼎上软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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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

    白玉京的伤也不知道是重的要命, 还是轻的不疼不痒。说是轻伤, 他脸色苍白如纸,只抬抬手,翻翻身, 血就要从厚厚的纱布里渗出来;说是重伤,他整日里却微笑嗪嗪, 悠哉极了。

    于是当九公主黄珊连着几日看到她请来美貌侍女们蝶恋花般绕在白玉京身边,而他一副安之若素, 似乎很愉快似的样子后, 她决定把刚买下来的花苑府邸卖了,把白玉京这个老不死的随便撵到个破院子里去。

    然后月余就转瞬而过了。

    四月水暖,黄珊提着一只肥嫩白鹅, 踩着夜雨涤净的白石板, 在巷子里兜兜转转了盏茶功夫,绕进一座碧瓦灰墙, 榆柳垂檐的三进旧院里。影壁上的缠莲秀藕半藏在门檐下, 明明灭灭的颇有几分鲜香。绕过这一层石壁,踏进二重垂花门,在中庭墙沿旁的一弯柳影里,白玉京正盘膝坐在张竹榻上,左手悠搭着一枝嫩叶, 逗着打着响鼻儿的小红马。

    阳光如银如水般从柳绦中流淌过,一阵微风吹过,金银花和柳叶缠绕成丝缕片光, 落在他的宽松的白衫上,还有黑漆漆的眼睛里,嘴角的微笑上。黄珊拎着那只肥鹅,刚踏过门槛,他就若有所觉的抬头,向她投来一瞥。

    黄珊站在原地,等待那一瞥满溢于她心胸的光去消散,片刻后才瞪着眼睛说:“你就这么喂马?除了吃干饭,你还会干什么?”

    白玉京坐在榻上动也不动,仍然悠搭着他的树枝,叹了口气:“你实在不该这么说一个男人。尤其是我这种很喜欢秋后算账的男人。”

    黄珊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显然很不拿他的话当回事,但这似乎只是她习惯了跟他对着干。说话间,她一步步挪到白玉京旁边的榻上,故作娇蛮的将他硬向旁边推了推,挤出一个座位坐下。

    白玉京只是不动声色的任她推了,微笑着摸了摸小红马凑到他襟前的头。黄珊一副大仇得报之态,又伸手去抢他的树枝,她顺利的从毫不反抗的对方手中抢到了。

    白玉京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左手,道:“你就不能对我好一点?毕竟我是为了救你才受了伤?”

    黄珊道:“可是分明是我救了你?谁看见是你救了我?”

    白玉京问:“可是像你这样一个好人,不论如何总该对一个病人好一点的,对不对?”

    黄珊得意的摇了摇头:“像我这样一个正直的好人,正该这么对待你,因为你这样一个病人,要比一百个坏人加在一起还坏的多。”

    白玉京本就是与她说笑,话到如此,不过付之一笑了。

    大白鹅脚掌上的草绳被松了开,满院子的跑了起来。黄珊与他同坐着,安静了片刻,忽而轻声问道:“你的家在哪里?”

    白玉京“嗯”的疑了一声,才开口道:“我不告诉你。”

    黄珊杏眼圆瞪,半晌没反应过来,刚要恼羞成怒,却听他又笑着说:“什么时候我知道了,我会说给你听。”

    黄珊又是一愣:“你不记得啦?”

    白玉京又微笑着道:“像我这种人,没有家未必是坏事。”他说着,像是忽而想到了些别的,垂睫向她淡淡瞥来,“你呢,你不想回家吗?”

    黄珊沉默半晌,望着手中的柳枝。

    白玉京却像已尽然忘记曾说了什么,目光远而宁静的投注着绕墙的藤蔓花,再自然不过般慵懒的晒着太阳。

    白鹅找到了自以为安全的地方,窝在墙角鲤鱼池旁边不动了。燕子也只蜷在巢中。除了风声树声,院子里仿佛一瞬间因此而寂静了下来。

    黄珊却突然把柳枝望他怀里一塞:“我现在不想回家,想听天下第一剑客吹个小曲听听。”

    白玉京沉静的眼眸里一瞬间说不上闪过什么思绪,他有些苍白的手指轻轻搭在柳枝上,终究还是捏下一片叶子来,似模似样的凑到嘴边吹起来。

    …………半晌也没吹出一个音。

    黄珊瞠目结舌:“你在干什么?”

    白玉京随手放下叶子:“天下第一剑客吹曲子,自然跟别人都不一样。”他侧过头,颈痕若隐若现的遮在宽衫下,嘴唇因柳叶的摩挲而泛出一丝淡淡的红,声音正经极了,“我的叶子是用来杀人的。”话音一落,他右手抛出那片柳叶,袍袖飘飞间,叶子打着旋的落到了墙角的鹅窝旁边。

    “……”

    “……”

    黄珊仍然望着白玉京那双漆黑的眼睛,然后说不上是猝不及防还是早有意料,她忽而感到心深处轻轻地跳了一跳。

    九公主该怎么反应?

    她这么想着,却直觉白玉京那双仿佛已经刻在她心里的眼睛里有点什么不一样。于是她问:“我是不是脸色有点红?”

    白玉京注视着她,半晌点点头。

    这一点头,又敲得她心怦的一跳,跳得仿佛在胸腔深处忽而点燃了一小簇火,火烧起来了,烧着了什么她说不上来的东西,好似减缓了她身上的酷刑,又好像只使痛苦更深。

    半晌,黄珊张张口,很严肃的说:“你不要多想,那只是因为我有点热。”

    白玉京缓缓的点了点头:“我知道。”

    黄珊细着眼角看他几眼,默不作声的抚着腰间的雪青穗子,状似身在行宫般站起身,端着肩腰走进堂屋,留下个正经高贵极了的背影。没过一会儿,她又脚下踩着流水似得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径自绕到石砌池子旁一把按住要跑的白鹅,倒提起一双鹅掌,也不看白玉京只脆生生的开口:“哎,过来杀鹅了!”

    白玉京心中失笑,不过眉梢脸上只映云影树色,他悠然的从榻上趿起鞋子,准备去当伙夫。黄珊仍站在小石池旁,池中数鲤荡尾,她伸出的雪馥手腕摇曳圈圈柔软的波影。待白玉京伸手接鹅的时候,她忽而道:“在这也呆了许久,过几日向南边玩去。”

    而白玉京也当真如他所言般,不无不可的应了。

    黄珊仔细观察了他的脸孔,直等见他神情中确乎半点犹疑之色也无,这才从眼睛深处汩汩涌现出溪水般软丽活泼的笑来,她抿出颊上一弯梨涡,高兴道:“我们坐船去,好不好?”

    她那分警惕又娇气的试探散去了,望着白玉京的眼神也记不起再躲躲闪闪,她似乎忍不住的快乐,快乐了又快乐,乖巧了又乖巧,像个害羞又气盛的小孩子,想藏藏不住,笑花溅进眼角眉梢,晕开一片让人爱怜之极的娇媚,一时容光蒸若云霞。

    她这样高兴的缘由那样隐晦又那样鲜明,鲜明到聪明人一看就懂,隐晦到不挑明就只是秘密。白玉京当然懂,这笑容就同从前她在狄青麟别院,在桂树下时如出一辙,她曾经隔着窗就这样向他嫣然的笑过一次。

    也许天下间对意中人的笑本都是一个样的。

    白玉京温存的注视着黄珊,一手拎着白鹅,口吻平和如常之极,还是微微笑,仿佛刚刚什么也没有想过:“好。好极了。”

    ……

    几日过后,一艘画舫悄然离埠,自榴花似火的池州一路往江南漂去。

    京杭运河虽是人工斧凿,然河面漠漠,阔如水原,更兼一派波平浪静。午日水光曜曜,更远处高树绿意蒸腾,黄白二人的船伴着数丈之外的几艘船舫,如梭行过。

    这年岁不管坐船还是坐车,远行总是无聊之极,哪怕景色再新鲜秀丽,几日过后也要看腻。

    白玉京曲起一腿仰躺在竹榻上,一手枕着头,一手握着卷话本看,权当打发时间。九公主黄珊一路本来兴奋的像只下了水的鸭子,此刻难得安静片刻,只坐在窗扇前撑腮远望。她不说话,舫中一时只余摇波与间或掠过的鹭鸟鸣声,满室宁静之意。

    窗外浮光掠影,映她满面明艳。她的侧脸被日光朦胧出一片凝注的神情,半点也无烦闷之色,反而像要温温柔柔笑起来般。

    她这一路一扫前些日对白玉京挑三拣四的态度,与他一起每日都高高兴兴,和和气气。纵有撒娇耍赖之时,也绝非是为了挤兑他的目的。

    白玉京翻过一页话本,自然而然的向她投过一瞥,正巧见她不知何时已半侧过腰,撑腮注视着他,又向他抿嘴莞尔一笑。

    这一笑仿佛一抹柔软的虹光,笑的专注极了,那抹虹光便一丝不漏的全落在了他身上。黄珊整个人就要慵懒的趴在桌上,好似气力都用在向他这一笑上,再无暇顾及躯体。

    她眨也不眨眼的凝视着他,开口说了这日的第一句话:“你干什么一直看着我?”

    白玉京道:“我只知道此时若转头去看书,必然要倒大霉。”

    黄珊却没有瞪他,只侧头躺在手臂上,半叹气似的说:“我在你心里就这样坏么,难道你不看我,我还会打你?”

    白玉京道:“绝没有这个意思。”

    黄珊佯作不高兴,话音里的自信几乎带着股天真气,半点不害羞的说:“你为什么就不能说我笑起来太美,让你挪不开眼呢。”

    白玉京道:“你好不好看,还用我来夸吗?”

    黄珊道:“就要你夸。”

    白玉京叹了口气:“殿下美极了,一笑之下简直令我挪不开眼。”

    黄珊咭的一声笑了,爱娇的跳了个话:“我们快要到哪里了?”

    白玉京看着话本:“端午节左右要到苏州城。”

    黄珊漫漫然的想什么说什么:“那要采艾叶,吃粽子,看赛龙舟,点花灯,好不好?”她这么一说,却没等他回话,忽而又拍手道,“先去逛逛城里,看有什么有趣的。”

    九公主既然这么说了,白玉京识时务者为俊杰,自然无有不好的。

    ……

    阖闾大城,水陆八门。碧水白楼,乌船如织。

    黄珊二人的画船混于往来船流之中,顺河便汇入了苏州古城内。

    城内河港纵横交错,高巷携着流水,蓬船与行人交错,道道弯月小桥伴着红灯白楼蜿蜒不见尽头。飞檐挑落一隙阴影,青苔渗绿而生,直从屋角爬落河沿。

    此时正值端午节这一日,城中之热闹繁华更胜平昔,黄珊一副眼睛不够用的样子,探身出窗外,左看右看,一面使劲拉车白玉京的袖子:“快看那!你看到了么?!”

    白玉京一面笑应她,一面轻轻揽了下她的腰臂,看护她别一头栽进水里。

    二人没多久便泊船上岸,一路买买买,并上了一座酒楼就食。

    黄珊点了许多样菜品,一样一点儿的吃着猫食。

    黄昏将至,城里小桥流水人家,醉柳青藤红花,残月小桥天地两弯,全自朦胧摇曳于暖波之中,催人醺醺然不知身在何处。二人直在酒楼蹉跎到日渐沉沉。此时红灯初上,艳色点滴缀满墙檐,映得满城星火,暗香弥漫。

    黄珊抱着一只小酒坛,醉得目光发呆,痴痴笑的开心极了,朦胧的注视着扶她出店的白玉京,一手扯住他肩上的衣服不放。

    白玉京被她靠着,两人蜗牛般在河前巷上蹭往画船。黄珊语气慢吞吞的撒酒疯:“你!……本公主要治你大不敬之罪!剐了你!”

    白玉京长长的叹了口气,一句也不理她。

    黄珊并没有随便就放过他的意思:“本公主问你!”她醉的一头蹭在白玉京怀里,声音迷迷蒙蒙的,“你当初干什么要跟着本公主……”

    白玉京仍不言语,然而又走几步,却听胸前她似乎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他低头看了看,黄珊鬓旁颈侧的黑发因酒意而微微发汗,湿成纠缠的几缕,蹭在小半面雪白的腮容上。她眼睛鼻子嘴巴全藏在他襟前,什么也看不清晰,她越哭越来劲,泪水已隐约浸透薄衫渍在他身上。

    白玉京无奈极了,只好原地先站住了。

    黄珊在他胸前又哭了好一会儿,抬起头看着他继续哭。

    白玉京看看周围的人,觉得这可说是他人生中最荒唐,最难以想象的时刻之一。

    黄珊抽抽搭搭的质问:“你不是说好,要看花灯吗,吗。怎么不走了!”她泪水湿了一脸,“你是不是又要骗人?!”

    白玉京低头望着她无奈道:“……好吧。放花灯。”

    黄珊哭道:“你是不是又要反悔?”

    白玉京只得安抚道:“不反悔。”

    黄珊不甚清醒的借着红纱灯色望着他,泪水涟涟的眼睛里似乎藏着种恸人的神情,仍是哭:“我不相信你,再也不相信你了。”她说,“你干什么跟着我呢,我知道你有一日一定说走就走了,我就再也找不着你了。”

    白玉京在满城灯影中沉默了片刻。

    月光漫天散落,对岸乌檐纱灯摇曳着,河下数盏莲灯莹莹照水浮过,人声喧杂,光影恍惚,黄珊在泪水中一时也看不清白玉京的神情,只感到他的沉默仿佛只有一瞬间。

    那一瞬间后,他抬起沾染灯晕的右手,慢又毫不突兀的轻轻抚了下她耳侧哭乱的鬓发,声音在繁闹的夜市中清晰的响起。

    他道:“我不会走。……以后无论我去哪,都带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