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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篷船里坐着游人, 酒楼阑干旁扶着看客, 一盏盏花灯被素手抑或长杆推入河中,烛火飘荡水波连成一条通天的摇曳光带。
黄珊伏在白玉京背上。她仰面望了眼天空,残月一轮, 淡星几颗,素淡的仿佛深山中隐绰的孤灯。这么看了一眼, 她便又闭上眼睛,将侧脸贴服在白玉京的脊背上。
两人越行越远, 渐渐将人声都抛在了身后。声声轻而绵稳的脚步声中, 周遭仿佛只剩了浮月,素柳,静水, 红灯。
画舫静静泊在水面, 船夫也已到夜市看热闹去了。
黄珊躺在榻上看着正俯身安顿她的白玉京,一手仍拽着他的袖子。白玉京顺势在榻沿侧身坐下, 又望了眼她紧紧不放的手, 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黄珊乖顺的侧伏在枕上,忽而问:“你心里一点都不喜欢我么。”
白玉京半晌道:“若你说的是真的,那我今晚可真是疯到家了。”
黄珊又目光朦胧的瞅他一会儿,轻声说:“那你知不知道, 我喜不喜欢你?”
白玉京道:“……大概知道。”
河上暖风透窗送月,黄珊的长发柔软的散在肩背上,雪白的脸庞似乎透出股说不上的晕色, 白玉京看着看着,忽而就明白了什么。
只听她小声道:“那你肯定也知道,我整个人都可以是你的。”
……
白玉京沉默之极的坐在榻上,他望向黄珊的眼神足以令世上任何一个女人浑身发软,那是一种再明白不过的神色了。但是他就这么看了半晌,忽然又叹了口气。
这次叹息的意味比起方才简直不知复杂了多少倍。
黄珊的声音软的几乎有些怯了:“……你为什么要叹气。”
白玉京神色透着股说不出的古怪,他复杂的看了黄珊半晌,道:“我只是恨我今天才发现自己竟是个正人君子。”他似乎要起身,于是轻轻的挣了下被她握住的袍袖。
黄珊也不说话,只不松手,可等白玉京斟酌片刻后再次侧身,用那种目光俯望她时,她脸上红晕满布,紧张道:“……我……你能先不走,就这么陪陪我么。”
白玉京的神色已经复杂到难以形容了。他似乎极其无奈,最终出了口气:“好。”
黄珊怔怔望着他,忽然间一股锥心般细锐的痛楚从深处涌了上来,压过身上的一切感觉,将她的灵魂都吸了进去。她窒息片刻,恍惚回过神来时,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不自觉的抓住了白玉京的手指。
黄珊看了看与他交握的手,出声问:“你说喜欢我的话,明天还算数吗?”
白玉京凝视着她的神色清又沉静,已褪去了方才难言的暧昧气息,他“嗯”的应了她一声。
黄珊微微笑了,回味着刚才那种痛楚,有些高兴的闭上了眼睛。
……
钱塘肴馔中有几绝誉满天下。
“太和楼的油爆虾,又一村的菜肉包,清和坊王润兴的盐件儿,得月搂的肋鲞蒸鱼丸……”
距杭州府的路程愈近,夏意愈浓。昨日晚雨淅沥未停,水雾连绵空蒙,两岸翠田村舍冲淡欲散,只见廓影。
画舫也悄然浮在雾中,顺风顺水下行。此时距端午节又有了几日间隔。
“……还有奎元馆的虾爆鳝面。”黄珊掰着手指头数完,这才满意的扭身看出舱外。白玉京手扶着笠帽,正独立于舷侧上远望。风水飘摇,他的背影藏在淡雾中,牙白袍袖鼓雨张风,仿佛忽而就要羽化而去了。
黄珊望着望着,就怔然噤声了。
白玉京听她话音断了,便觉然回首,笑道:“还有呢?”他漆黑的眉眼在斗笠之下锋芒尽藏,但如遗光回落,雾雨难遮。他话音未落,黄珊已三步并作两步,无甚仪态的跑出舱去,张臂去他怀里。
白玉京自然而然的回手揽住她肩背,道:“外面湿气太重,回舱里去。”
黄珊却没有应他,她靠在他胸前,半晌抬手拾起他一缕落在肩前的长发。发缕沾染湿意,乌如染绿欲滴。她看着许久,才抬起眼帘瞅他。
白玉京停了片刻,叹息一声。
黄珊总是无法自制的想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你干什么叹气?”
白玉京道:“你这种眼神看我,我怎能不叹气。”
黄珊顿了顿,轻声问:“什么眼神?”
白玉京道:“死了丈夫的眼神。”
黄珊一噎,转瞬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绞缠的心思轻轻一松,手指便也不自觉的卷玩起他那一缕头发。
白玉京又不说什么了。笠帽在他下颚上留出一痕阴影,恰落在唇间,仿佛和鼻息缠绕在一起。他带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安静的凝视着她,神态颇像要低头寻吻。
黄珊在他的目光中渐渐脸染红晕,但她片刻后却打破沉默,仰视他道:“我们不去杭州了好吗。”
白玉京道:“可以。”
雨声阑珊中,黄珊接着轻轻道:“我带你回京里去,你跟我去见见母后,好吗。”她紧紧拥抱他的腰,“之后我们就永远在一起。”
白玉京静了片刻,手指轻柔的覆在她颈后,道:“好。”
……
黄珊等这声“好”在心胸中反复回荡几次,眼泪仿佛就要流出来,可却又感到身寒骨冷。
在倚天屠龙记里,她不想杀张无忌的想法甫一出现,那声音便下了必杀的任务。为何她此前几次三番下不了手杀白玉京,那声音却毫无反应?若说是对她容情,绝无可能。
她若是动情,则自动情之日起,日日受捶心剜骨之痛,直至杀了此人,或再历轮回。痛苦她早已她已受了许久,也不再怕了。似乎若声音不下必杀任务,那她完全可以去杀别人,反正只要够七个主角不就行了吗?
现在的情况不是最好么?
白玉京的衣襟上沾染着雨汽,隔着胸膛,他的心跳声醉人极了。
黄珊这样听着,一种难以忍受的癫狂蛰着她的理智,近在眼前的将来已到了无法无视的地步,……因为她很快就要失去他了。
她很快就要离开这个世界,然后带着这种可以将人千刀万剐的爱,等着他最终忘记她,这样去拥抱另一个人。
这个念头撕裂一切挣扎的迷雾印在她脑海里,黄珊好像终于恍惚明白为什么声音毫无反应。
如果她真的动情了,恐怕总有一天她会难以自制的发疯杀了白玉京。
这恶毒的想法催她心如铁石,可又让她无力又惶恐,茫然不知如何自处。
在她身受千刀万剐之苦时,另结新欢的人可以是张无忌,但不能是白玉京。
……他不行。
她不怕疼,可怕她一走,几十年后就只成了一抹淡到想不起的回忆。
可杀他吗?下得了手吗?舍得吗?
而白玉京的声音像是从天外传来,飘落到她耳旁:“之后晚上也就不再把我赶出来了?”
黄珊从仓皇而凄楚的幻想中回过神,她怔了片刻,才九公主式的涨红着脸:“不许说这些!”
白玉京语气极为沉静的“嗯”了一声,好似什么也没说过一样自然,又道:“那杭州菜也不吃了?”
于是船在九公主挣扎片刻的决定下,仍是顺着运河一路下到了西湖。
人流一多,白玉京便又开始吸引往来女客的眼波了。
晴水潋滟,杨柳依依。正值游湖嘉节,湖上香风宝影,绸锦如织。白黄二人的船过之侧,沿岸数艘画舫横波,丝竹笑语之声不歇。白玉京在船头观景,没多时一艘船上便传出阵缠绵清甜的琴声,他循声一瞥,立时便又有嬉笑声传来。
白玉京嘴角带着一丝他惯常的笑,还未说话便听黄珊自舱中哼了一声,他回头便望见她脸色正横媚带怒。
白玉京很是识时务,当机立断转移话题:“已快到定香园。不如就去吃鱼。”
黄珊冷眼看着他,看着看着,却忽而一笑,直能将一个冷血无情的人笑得心花怒放,又绵又甜道:“好。”
到定香园去,须下船走路。
杭州城里繁华极了,美人亦极多,但就算一路看花了眼,只要是男人,就仍然无法忽视一个坐在酒铺子里的女人。
这铺子很旧了,寻常一家酒肆,桌椅板凳若干,一杆泛白的蓝底旗招迎风微拂,顺出十里酒香。那女人就坐在店柜旁旗招下,身裹紧身黑绿衫子,令人遐想的腿被质料精致的百折湘裙遮住,露出两点纤纤绣鞋。她只静静一坐,不施脂粉,但艳光熠熠,淹然百媚。
白玉京也是个男人,于是在路过酒肆时,他也欣赏的看了几眼。
等二人在定香园坐定,一路不露声色的黄珊才娇声细气的问:“刚才那老板娘,好看不好看?”
白玉京亦不露声色:“我又不是老板,怎记得住老板娘的样子?”
黄珊声音放的更低,眉尾骨上都染得红晕:“色鬼。”
白玉京仍像一个正常的男人一样,也就着黄珊的脸孔欣赏了起来。
这一日似乎同前些日子没有任何区别,二人吃过饭,待入夜,便找家干净堂皇的客栈住下,各自去会周公。
白玉京也便如寻常般在床帐内闭目睡下,直到他听到房门吱呀一声轻响,一个步声纤弱又熟悉的女子走到他床边,小声蚊蚋道:“白玉京……你睡了么?”
他仍闭着眼,假作熟睡,却已为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而不由心跳变快。
任何男人都会为了心上人半夜跑到他房里而胡思乱想的。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猜到接下来如何,下一刻便被人迅疾如电的封住了周身大穴。
白玉京僵硬的躺在床上,心忽而冰凉的沉了下去。
黄珊举着灯烛,在昏黄的光线下专注之极的凝望他的样子。原本也并非这样,现在却好像看也看不够了。
半晌,她才又缓步走出他的房间,离开客栈,不疾不徐的往白日那个酒铺的方向而去。
七种武器里,天下奇兵碧玉刀被中原大侠之子段玉携往宝珠山庄,作聘礼求娶江南大侠的爱女朱珠。就在杭州城里,他被卷入风波,与乔装改扮来见未来夫君的朱珠一并破解大案,赢下美名。
制造风波的人,正是二月初二杭州分舵的舵主,大盗花夜来。也就是白日那美貌逼人的老板娘。
黄珊本来也是要去杀她的,但并不急。
之所以非要在今晚,是因为她要杀给白玉京看,然后告诉他,这是因为他早些时候多看了她几眼。
让他走,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这次不再为他不回来见她而生气了,就让他这么走开去活命吧。
黄珊想着自己的决定,又想着现在也许已经跟在她身后不远处的白玉京,说不上来什么意思的微微笑了笑,脚步恰停住在酒肆门口。
一挑摇曳的灯笼挂在旗招旁,圈圈残影缭乱的铺在青砖地上,与黄珊一抹拉长的漆黑剪影纠缠在一起。
她上前一步,敲了敲店门。
不多时,细碎的脚步声响起,门内隔闩响动,一个藏媚的动听女声道:“今日太晚,客人明日再来吧。”
黄珊也娓娓道:“我只同老板娘讲一句话,有人托我务必当面跟你说来。”
隔门一寂,紧接着,一个云鬓微乱的年青女子露出身影来,正是花夜来。她打量黄珊一番,和气的笑道:“什么人托你?”
黄珊也笑,又一阵风托起灯笼,吹飘了衣袖,露出她雪白一双手染满红影:“阎王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