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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一日张之洞召见,石铮匆匆赶到府衙。进到书房,见辜鸿铭和梁夫子(梁鼎芬)也在。张之洞开门见山道:“朝廷已授老夫军机大臣之职,上谕上说得明白,要我即刻动身进京,你们三位就随我一同赴任吧。”
梁夫子喜道:“恭喜香帅贺喜香帅!怎么轮也都该轮上香帅入朝理政啦。哈哈!”辜鸿铭却沉吟道:“据说直隶总督袁世凯此次也一同受命入京,朝廷突然做出如此重大的人事调整,只怕其中是有深意的。”
张之洞眉头一动:“慰庭(袁世凯字)也封了军机?嗯,宫中最近可有什么消息?”这是在问梁夫子。梁夫子清咳一声,道:“学生也是道听途说而得,本不敢擅言。可是照今日情形看,传言或许并非空穴来风。”
张之洞一挥手,示意他但讲无妨。梁夫子:“似乎是李总管身边的人漏出的口风,老佛爷的病情只怕是——”张之洞意会,慈禧太后这两年一直重症缠身,听梁夫子的语气病情似乎有所恶化。这是一条极重要的消息,如果慈禧归天,那么长年被幽禁于瀛台的光绪皇帝就可能重新掌权了。一朝天子一朝臣,许多人应该都坐不住了。既然处于敏感时期,那么调两名重臣入京压压局面也就不奇怪了。
辜鸿铭却又道:“我看此事还是有些蹊跷,不知老佛爷此举究竟是何用意?”张之洞望向他:“怎么说?”辜鸿铭:“老佛爷调香帅入京不难理解,香帅德高望重、海内闻名,非常时期必能起稳定朝局之效,可是同时调袁世凯,不知是何用意?”
张之洞马上明白了辜鸿铭指的是什么。早在戊戌变法那会儿,袁世凯先是答应维新派以小站新军相助,而后却临阵变节,直接导致维新党的失败。康有为出逃、光绪皇帝被夺权直至惨遭软禁。所以光绪一旦重新执政,第一个要杀的人必定是袁世凯。
调袁世凯入京似乎可以这样解释:慈禧不愿死后光绪重新上台,不然等于把袁世凯送去给光绪杀。慈禧对袁世凯一直宠爱有加,应该不至于这么绝情。再说袁世凯最担心的事也莫过于光绪上台,为了保住自己的脑袋,入京后也一定会竭力阻挠这种情况发生。
可是这样解释也有一个漏洞,那就是不让光绪执政,还能让谁来当这个皇帝?早在变法失败时,慈禧就打算把光绪废掉了。但是马上就遭到了西洋列强的强烈反对,各国甚至联合声称,如慈禧废掉光绪,各国就都不承认大清政府。洋人的压力慈禧还是相当顾忌的,既不能废他,只好留着他皇帝的名号,软禁起来完事了。慈禧生前就废不掉光绪,死后还能把光绪怎么样?
张之洞想来想去,百思不得其解,不由长叹一声:“罢了,走一步算一步吧。”不管怎么说,升任军机大臣总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可是张之洞的脸上反而现出了一丝忧色,似乎隐隐触碰到了一块意识上的雷区。
石铮听到这里,已经大致明白了目前的朝廷形势,忽然心念一动,似乎把握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二
绵延无尽的京汉铁路上,隆隆行驶着一列只挂了三节车厢的火车。专列的第二节车厢内,有一幅滑稽的景象。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伏在一张圆桌上沉沉睡着,鼾声如雷。桌边一圈围坐着三男一女四个人,都屏息静气地望着那老人,不敢稍动。不知过了多久,老人慢慢睁眼,抬起头来。正是张之洞。
“爷爷,您总算睡醒啦。”孙女张珏拍手笑道。张之洞尴尬地呵呵笑道:“惭愧惭愧,老夫又睡着了,劳诸位久候了。呵呵!”
张之洞生活起居极无规律,经常白天睡觉、晚上办公。加之年迈,常常与人谈话之时,忽然伏案大睡,常常搞得对方十分尴尬。不过身边这几位都是他的心腹亲信,早已见怪不怪了。
辜鸿铭笑道:“香帅如今贵为宰相,宰相肚内能容船,方才只怕已泛舟西子湖上了吧。”这话惹来一阵哄笑。正说笑着,梁夫子感到列车正在减速,奇道:“怎么这么快就到京城啦?不是说还需一两个时辰嘛。”
这时王啸飞推门而入,行了个军礼,朗声道:“报告香帅,接到前方指示,要我们在天津站暂停。”他是石铮的得意门生之一,已经做了张之洞的卫士长。
张之洞问:“没说为什么吗?”王啸飞:“对方只说是直隶总督衙门直接下的命令,详细情况他们也不知晓。”张之洞“噢”了一声,也不以为异:“停就停一会吧,还可以下去走走。”
这时张珏惊呼道:“爷爷您快瞧,那是些什么人呀?”张之洞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向车窗外望去,也吃了一惊。原来前方站台上黑压压排列了足有几百人。
列车渐渐停稳,车门打开。一条鲜亮的红地毯沿车门笔直延伸出去。地毯两侧齐刷刷列着上百名高矮胖廋几乎完全一样的新式陆军士兵,个个精神饱满、肩披红缎。外围则是数不清的大小官员,一眼望过去满眼都是红顶子。
震天的军乐声中,一名身着一品大员服色的中年男子快步迎上,一把拉住张之洞的手,欢声道:“香帅啊香帅!世凯总算是把您老人家盼来了啊!”此人正是前任的北洋大臣、直隶总督袁世凯,如今也和张之洞一样,升任军机大臣了。只见他身材魁梧,满面红光。
踏上红地毯的张之洞总算是缓过了劲来。面对如此精心布置的盛大欢迎场面,和一脸诚恳欢悦之色的袁世凯,不禁心生感动,紧握住袁世凯双手,声音微颤:“慰庭老弟啊!你我也有十几年没见了啊!老哥哥想你想得紧那!”
石铮呆呆地望着这位近代史上叱咤中国政坛数十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第一野心家。他就是袁世凯吗?那种虚幻莫名的感觉一瞬间又涌上心头。我究竟是谁?我究竟应该属于哪个年代?
“你在想什么呀?石叔叔。”一声轻柔的呼唤把石铮拉回了现实,转眼看去,张珏正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好奇地瞧着他。“嘻嘻,石叔叔,你刚才的样子像个傻子一样,真好玩。”
身后传来王啸飞的冷喝:“谁胆子这么大?敢说我们校长是傻子?”杨霆和江鹄齐声附和:“谁敢说我们校长坏话,我们就哼哼!”
珏儿回头白了他们一眼,娇嗔道:“你们三个坏小子,就会欺负我,哼!”又转头撒娇道:“石叔叔,你管不管那?”
石铮故意厉声道:“你们三个小子听着,以后再敢对珏儿小姐不恭敬,我就扒下你们裤子打屁股!”
三
下了火车,袁世凯将张之洞一行引入他的天津直隶总督府内。两人屏退左右,进书房详谈。张之洞问:“慰庭啊,为何你接到上谕,却迟迟不进京赴任?”袁世凯笑道:“世凯是要专待香帅一同前往的。”张之洞摆手道:“哎!老弟你这又是何必呢?你我这么多年交情,何必讲这些虚礼客套呢?”
却见袁世凯猛地“扑通”一声跪倒,大呼:“香帅救我!”张之洞慌忙将他扶起:“这——这——老弟啊!这话从何说起?”袁世凯长叹道:“还不是戊戌年那档子事儿。”
张之洞早已猜到袁世凯是为戊戌变法时背叛维新党的事忧心,只是不便先挑明。既然袁世凯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话就好说了。道:“慰庭啊!你当年的苦衷老哥哥是知道的。咱们做臣子的,夹在这帝后之争中,难啊!”
袁世凯露出感激地神色:“当年的情形,香帅也是知晓的。光京城里的八旗禁军就有好几万,荣禄又控制了北洋的大部分人马。单凭我小站区区七千新军,怎么去跟保后党斗?康有为梁启超这两个书生,临事犹豫不决,迟迟不肯发动,致使贻误战机。香帅您说,到了那个时候,我还能有何作为?难道非要白白损折我大清将士的性命,方能显示我袁某人忠肝义胆不可?”
“为何这笔糊涂账非要算在我袁世凯的头上?满朝的文武大臣又有哪一个不是见风使舵的?”这番辩解从袁世凯嘴里说出来,当真是振振有词、言之凿凿,自然成理、顺理成章。似乎当年的背叛行为不但无过,而且有功。一代枭雄口才自然不是等闲的。
张之洞长叹道:“你错就错在先答应了人家,然后反悔。维新党恨你,恨的就是这个啊!”袁世凯苦笑道:“岂止是维新党恨我,朝野上下有多少人都在背地里恨不得吃我的肉、喝我的血那!还有——还有皇上。”说到“皇上”两个字时,眼中露出深切的恐惧。
张之洞心中暗叹,总算是说上正题了,宽慰道:“事情隔了这么多年,难道就没有一点开解的余地?”袁世凯拉起张之洞手,在他手背上轻拍两下:“我的香帅老哥啊!你怎能不知,皇上是这世上最恨我的人那!他在瀛台受的这十几年苦,还不都是算在我袁世凯头上。说句大不敬的,老佛爷万一有个千秋,皇上重掌大权,我袁世凯一家几十口性命,是断无侥幸之理啊!”
张之洞再次叹道:“我也知此事为难,只是要解开这个死结老哥我也是无计可施啊。慰庭啊,你的心中可有什么计较了?”袁世凯深深凝注张之洞,缓缓道:“若皇帝要杀我,我又手握重兵,如何?”
张之洞一惊,不可置信地望向他。“莫非,你要造反?”袁世凯纵声长笑:“香帅何必多虑!即便我有造反之心,也无造反之力了!此次调我入京,名为身入中枢、入朝理政,实则削我兵权啊香帅!”
张之洞心道这话不错,一旦袁世凯进京赴任,就不得不把手中的北洋军交出来,除非现在就造反。现在不造反的话将来就更没机会造反了。沉思片刻,慨然道:“老夫能为你做什么?慰庭尽管道来!”
袁世凯颓然道:“我前思后想,这场祸事总是避免不了的。我已秘密联络英吉利国,彼国公使朱尔典愿意将来为我提供政治避难。果真有那一天,香帅德高望重,只望到时从中多方斡旋,为我争取避祸的时间,世凯就感激不尽了。”
张之洞听他竟要远渡重洋避祸,心中黯然:“慰庭放心,老夫豁出这条老命也要保老弟平安而去。哎!不需多言了,老夫暂且告退了。”说完慢慢起身,步履蹒跚地离去。
袁世凯望着他老迈的背影,嘴角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